天啓皇帝說罷,便駐馬原地,不進城了。
這城中本是流言四起。
現在突然又傳出新的流言,陛下回來了。
怎麼可能?
此前的消息是假的?
還是眼下這消息是假的?
只不過此時的張順,早已不敢怠慢,火速讓人知會宮中的魏忠賢,又知會六部。
一時之間,城中炸了。
緊接着,數不清的轎子,從四面八方開始匯聚永定門。
到了永定門處,許多人還在懷疑。
可當看到天啓皇帝果真駐馬於此,身後是一個個風塵僕僕的護衛。
那張靜一與朱由檢並肩的一起守在天啓皇帝的後面。
一下子……
許多人再無猶豫。
先來的人什麼也沒說,直接拜在天啓皇帝的馬下,口呼:“吾皇萬歲,臣迎駕來遲,萬死!”
天啓皇帝只坐在馬上,面色冷峻,這一刻,似把他由生具來的王者氣勢全顯現了出來。
張靜一猶記得,自己初見天啓皇帝的時候,這是一個頗有溫度的人,他愛笑,有許多年輕人該有的性情。
可此時的天啓皇帝,更多的時候是板着臉,無形中帶着難測的威儀。
也唯有在朱由檢和他面前時,方纔難得露出幾分自己的性情出來。
張靜一心裡唏噓,可不禁想着,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呢?
只見沒多久,便越來越多的人出城,拜倒在地。
此時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們的心裡,有着無數的疑團。
等到魏忠賢帶着一隊人馬而來,這魏忠賢眼看天啓皇帝活生生的在自己的面前,大喜過望,幾乎是從馬上躍下來,拜下道:“奴婢不能護着陛下安全,實在萬死。”
魏忠賢在其他人跟前不管怎樣的壞,不管是真心還是爲了私利,可在這天下,大概是最希望天啓皇帝好好活着的人了!
天啓皇帝這才臉色微微緩和。
看着跪了滿地的大臣,道:“朕如何需要魏伴伴來庇護呢?不過是一羣叛賊而已。”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
可聽到的人不少。
這意思已夠明白了,還真有人襲擊陛下。
這一下子,這跪地的大臣們紛紛各懷着心事。
此時,天啓皇帝又道:“有人想要讓朕死,朕知道……諸卿中也有不少人有這樣的想法,說不準,這裡頭還有那叛賊的黨羽呢。”
他話音落下,許多人紛紛道:“陛下,臣等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天啓皇帝只笑了笑道:“是嗎?可昭日月,這可不易,人心畢竟隔着肚皮,不過……這些亂臣賊子,想讓朕死,哪裡有這般的容易?朕有張卿,有東林軍校,會畏懼一羣關寧的蟊賊嗎?心裡有想讓朕死的念頭……這些朕不管,你們無論喜不喜歡朕,朕也無所謂。可是……有了念頭,你們也得憋着,憋不住,倘若敢起了噁心真動殺心,呵……你們這些只曉得在陰溝裡耍弄把戲的人,也配刺朕?”
這一番話,直罵的衆臣擡不起頭來。
魏忠賢大抵明白怎麼回事了,長長鬆了口氣,微微擡頭看了張靜一一眼。
他對張靜一的心思很複雜,一方面是這傢伙越來越被陛下所信重,讓他越發覺得自己在陛下面前,生分了一些。
可另一方面,若不是張靜一,陛下有什麼好歹,他也要完了。
天啓皇帝這才趾高氣昂地道:“此番朕出巡,頗有心得,不過眼下……朕倒不急着先與衆卿議論,眼下當務之急,是先嚴懲亂臣,揪出同黨!”
“關寧鐵騎,朕爲了養他們,花費了多少的錢糧,可最終,他們卻吃着朕的糧,拿着朕的餉,騎着朕的馬,舉着朕的刀,敢對朕相向,天下竟有這般的奇事……”
丟下這番話,天啓皇帝直接策馬入城。
城中已傳出消息,許多未開門的鋪面,紛紛開了,不少緊閉的門窗,也漸漸打開。
望月樓裡的三樓處。
有人宿醉醒來,拍了怕身邊的歌姬,那歌姬便與他相擁,輕聲道:“恩公起的這樣早……”
歌姬說着,已鑽入懷中,卻隨即又輕輕咬着這人的耳垂,吐氣如蘭。
這人似是情動,不免道:“你是哪裡人?”
這歌姬道:“姑蘇人,自小便賣了來……”
這人笑着道:“長幹吳兒女,眉目豔新月,哈哈……”
這歌姬也笑,帶着幾分敬仰的神色,又往這人的懷中近了一些,羞怯地道:“哪裡有清晨便唸詩的……”
這人卻反而正經起來,拍了拍這歌姬。
歌姬最擅察言觀色,立即會意,便先錦被中起來,身上只一件薄紗的裡衣,赤着足,取了這人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給他穿衣!
這人依舊還是其貌不揚的樣子,換衣之後,外頭卻已有人候着,低聲和他說了什麼。
他皺眉,露出疑惑和不解之色。
不過,顯然這個人很沉得住氣,卻依舊神色淡然,只點點頭道:“去吧。”
這人又回到了廂房裡,歌姬給他斟茶,他置若罔聞,卻是推開窗,自這三樓,低頭只凝立於窗前紋絲不動。
似乎很久,突然長街處,傳出馬蹄聲,雜亂的馬蹄一起,街道兩側的人紛紛避讓。
卻見一個青年人,領着數十個護衛和宦官,飛馬朝着那大明門去。
沿途的人似開始高聲議論,有人顯得激動,越來越多路人開始探出頭來,或是走上長街。
那細碎的聲音,這其貌不揚的人充耳不聞,只是一雙眸子,帶着頗有一些寒冷的笑意,他的面上依舊還是溫文爾雅的樣子,猶如他平日一般。
身後,那歌姬雙手捧着茶盞,低聲道:“恩公,喝口茶漱漱口……”
其貌不揚的人轉過頭。
看了歌姬一眼,卻在下一刻直接掄起了胳膊,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這歌姬的臉上。
啪嗒。
哐當!
隨着一個巴掌的響聲,茶水也跌落下去,摔的粉碎。
其貌不揚的人獰笑道:“賤人,你叫什麼?”
歌姬那原是鵝蛋一般的臉,腫的老高。
而這人,卻已直接丟下一塊金子,毫不留戀地揚長而去。
…………
這人出了望月樓,外頭早有人上前來。
他吩咐道:“無妨,我們的身份泄露不出去,憑着那新縣千戶所,還沒這樣的本事,備轎,既然關寧軍這條路走不通,再另闢蹊徑便是了。”
這人臉色又慢慢地溫和了起來,恢復了溫文爾雅。
……
李如楨這邊,已和吳襄下了新縣的大獄。
這一樁欽案關係重大,主要還在於李如楨的身份上。
李家在遼東和京師的人脈太強大了,這種人謀反鬼,知道有多少同黨,更不知道,這謀反的背後,又有什麼其他的算計。
所以,必須儘快將一切水落石出,天啓皇帝和張靜一才睡的踏實。
張靜一親自提審。
此時的李如楨,已換上了囚衣,不過他的氣色不錯,沒有似其他人一般,直接哭爹喊孃的樣子,很是淡定地坐在張靜一的對面。
張靜一擡頭打量着他:“李家可謂是世受國恩,這些年來,朝廷的恩榮之重,你是最清楚的。如若不然,就你這樣的酒囊飯袋,也能做總兵官嗎?”
這是羞辱。
李如楨卻是不爲所動:“那又如何?”
“你自己心裡很清楚,這一件事,絕不可能是你一人所爲。”張靜一站了起來,轉了幾圈,又駐足道:“我是個講道理的人,也不喜歡和你囉嗦,看在你那忠烈的兄長上,我也不願對你動刑,你實說了吧。”
“我若不說呢?”李如楨戲虐地道:“那麼你就不會看在我兄長的面上了吧。”
這是挑釁。
沒見過這般囂張的。
坐在一旁負責記錄的文吏,似乎也有了幾分怒色,逼視着李如楨。
李如楨哈哈一笑道:“張僉事……”
他故意將僉事二字咬得很重。
張靜一很努力才爬上了僉事之位。
而對李如楨而言,僉事不過是他的人生起點而已。
他道:“而且,我該說的都已說了,不是很明白嗎?是吳襄誤導了我,他向我奏報,那裡有人伏擊陛下,所以我才連夜帶着兵趕到,當然,身爲總兵官,不經請示,隨意調動兵馬,這是大罪,我甘願認了。”
“只是……若說謀反,謀反的乃是吳襄,與我李如楨什麼關係?你自己也說,我李家乃是滿門忠烈,世受國恩,你說我這樣的人,會謀反嗎?張僉事與其問我,不如好好地去問一問吳襄,或許問過他之後,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不是嗎?”
“水落石出?”張靜一的耐心終於耗盡了,和顏悅色的樣子也不見蹤影,冷冷地看着他道:“我聽說你曾經也做過錦衣衛,看來對於錦衣衛的手段,你已有些生疏了。既然你抵死不認,這樣很好,那就別怪我張靜一不客氣了。”
李如楨卻只是淡淡一笑:“悉聽尊便。”
張靜一厲聲道:“來人……”
外頭,早有人進來,爲首的那個,自然是武長春。
武長春笑嘻嘻地進來,忙是對張靜一點頭哈腰,信心滿滿地道:“新縣侯,您瞧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