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便道:“臣去問問。”
於是動身,尋了人問過之後,又到了天啓皇帝面前:“陛下,臣問過了,這些人……”
說到這,張靜一就頓住了,一副很鬱悶的表情。
“你不要支支吾吾。”天啓皇帝道:“但說無妨。”
張靜一隻好如實道:“他們不是來歡送陛下的,而是打算遷居歸德府。”
天啓皇帝不禁道:“這麼多人?”
張靜一便道:“以前都是零星有人去,因爲大家怕路途遙遠,也怕出事。現在陛下的車駕要去,他們便覺得安全了,不少人於是下了決心,打算尾隨着陛下的車隊一道去。”
天啓皇帝不禁嘆道:“看來朕那兄弟,還是很得人心的。”
張靜一卻是道:“人心似水。”
天啓皇帝的臉色明顯的陰沉了一些,倒是好奇道:“都是一些什麼人去?”
“讀書人最多,得志和不得志的都有,尤其是不得志的讀書人,聽聞信王禮賢下士,都想去碰一碰運氣。”說到這裡,張靜一壓低聲音,才又道:“絕大多數都是東林黨。”
天啓皇帝便更沒有好臉色了,道:“不必理會他們。”
車隊繼續出發。
浩浩蕩蕩的車隊一路前行,天啓皇帝坐在車中,顯得煩悶。
走了一日,連下了幾道旨意,命各地的州縣官府不必迎送。
這一路,又得了幾份奏疏,都是歸德府施政的一些舉措。
天啓皇帝撿了一些看看,若有所思,他心裡更加狐疑起來。
這些仁政,當真有用?
這般想着,天啓皇帝自己也開始懷疑起來。
在第三天的傍晚,終於抵達了保定。
天色晚了,便設了行在,天啓皇帝在一處驛站裡住下,其餘的百官就沒有這樣的好待遇了,因爲人太多,只能紮營。
這一路來,不只是京城,便是沿途一些州縣,也有一些士民百姓尾隨着隊伍,攜家帶口,帶着全家的家當,奔着那歸德府去。
天啓皇帝好奇起來,於是讓張靜一尋了一個跟隨而來的讀書人到自己的行在來詢問。
此人已年過半百,頭戴綸巾,身穿着儒衫,一見到天啓皇帝,便行了禮。
見了皇帝這人,還是很激動的,這讀書人道:“學生鄧天成,見過陛下。”
天啓皇帝呷了口茶,打量着他道:“起來吧,不必多禮,卿家是哪裡人?”
“是北直隸人。”
“是秀才嗎?”
“不,是舉人。”
天啓皇帝詫異道:“既是舉人,可是準備參加會試?”
“不考了,學生年紀大了,考不成了。”
天啓皇帝便又忍不住問:“那爲何不參加吏部的選官?”
按規矩,舉人是可以參加選官的,當然,一般都只是給一個縣丞或者主簿、教諭之類的小官。
這種官放在後世,就是副縣長或者是教育局局長的級別,可在這個時代的讀書人而言,卻不太瞧得起的,縣令人家都嫌小了呢。
鄧天成笑了笑道:“地方的差役,大多油滑,學生不願與之爲伍。”
他說的冠冕堂皇,其實就是瞧不上的意思。
畢竟,能中舉人的人家,家世肯定是不差的,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副縣長……嚇……
天啓皇帝倒是不明就裡,沒有看透鄧天成的心思,便道:“既如此,此番你去歸德府,又有什麼打算呢?”
“信王殿下禮賢下士,學生前去投效,願助其一臂之力。”
天啓皇帝詫異道:“你要助其一臂之力?”
“當然,臣心腹之中,有治民三策,得一策,便可安天下。”
天啓皇帝倒吸一口涼氣:“可是你從前並不曾治民啊。”
鄧天成道:“治民之道,不在與胥吏爲伍,而是應該以經書爲治術。”
以經術爲治術……
天啓皇帝道:“經是什麼經?”
“四書五經。”
天啓皇帝:“……”
他能看得出來,鄧天成對他還是顯得很恭敬的,可是恭敬的背後,也有他驕傲的一面。
“這樣說來,你是要去輔佐朕的皇弟了?”
“當然,信王禮賢下士,歸德府內,賢士多矣,學生雖有一些學問,卻總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就算不能得信王殿下的青睞,可歸德府現如今太平,有大治的氣象,學生在那裡起居也是極好的。”
天啓皇帝道:“可如何證明信王那兒就有大治的氣象呢?”
“那是因爲信王以仁義治民,歸德府內也是羣賢薈萃。”
天啓皇帝覺得自己和他在繞彎子。
“歸德畢竟在河南布政使司,朕倒是以爲,你要小心,那兒流寇太多,還是北直隸安全一些。”
鄧天成笑道:“陛下難道沒有看奏報嗎?信王殿下施展仁義,百姓受其教化,自然也就不肯反了,而溫體仁等大賢輔佐信王殿下,自然百姓安樂,百姓們感恩戴德都來不及,如何還敢作亂?”
“而至於那些冥頑不化的流寇,卻也無妨,這信王衛中也有不少賢才,其中學生最爲推崇的,便是王文之,王文之此人,真是不世出的儒將,整肅軍馬,連破流寇,斬首無數,有這樣的人在,歸德府自然是固若金湯了。”
天啓皇帝突然不想聊下去了,他抿了抿嘴,像是忍耐着什麼,只點頭道:“好吧,你去吧。”
“今日陛下見學生,學生還有一言……”
天啓皇帝揮揮手:“好了,朕乏了。”
鄧天成卻道:“陛下,學生的諫言,關係到的是……”
“滾出去!”天啓皇帝暴跳如雷。
鄧天成臉色變了,原本他聽聞陛下要見自己,本還以爲這昏君總還算識趣,所以先是回答了天啓皇帝的問題,這話才說一半呢,後一段話,該是表演一下自己勸諫的水平了。
誰曉得……
這昏君……
鄧天成被人架了出去。
張靜一作爲車伕,其實還擔負着衛戍的職責,一看天啓皇帝暴怒,便苦笑道:“陛下,何必動怒呢,氣壞了身子,終究不好。”
天啓皇帝氣咻咻地道:“他孃的,說了幾次,他非不聽,非要朕罵他,朕找他來是詢問事情經過的,不是讓他來罵朕的,朕這麼下賤嗎?”
張靜一也理解天啓皇帝會發火,笑了笑道:“腐儒而已,何必當真。”
“問題是,這天下這樣的腐儒,多如牛毛。”天啓皇帝似乎覺得罵了也沒意思,便道:“朕就寢了,明日清晨出發啓程。”
而那鄧天成捱了罵,乖乖回到隨行的隊伍之中,自然不少人來詢問他見駕的經過。
鄧天成便罵罵咧咧:“孺子不可教也,哎……幸好老夫做了明智的選擇。”
等浩浩蕩蕩的人馬,進入了河南境內,這一路,就變得讓人觸目驚心起來。
赤地千里,沿途幾乎沒有人煙,田地大多已經荒蕪,沿途的村落,極少再見炊煙。
於是,所有人都嘆民生艱難,今歲遭災的地方,主要是在關中,可河南這地方……雖是中原之地,可邪性就邪性在,其他地方是隔一些年遭一次災,這河南卻是年年都有,管他是水旱蝗湯,反正哪一場都落不下它。
天啓皇帝見此情此景,竟不知如何面對,張靜一見了,也不禁唏噓,剛剛從自己車伕中的壞心情中走出來,如今卻見這一路的道旁白骨,還有那殘破無人的村落,心中不禁唏噓。
再往前走一些,渡過了黃河。
便有教導隊的生員來報:“恩師……不得了了,一羣讀書人脫離了隊伍,先行往杞縣方向去了。”
張靜一倒是急了:“都有哪些人?”
“足有上百人,爲首一個,叫鄧天成,學生人等見他們先行,覺得不穩妥,騎馬去追,讓他們跟着隊伍前行。”
“可這鄧天成說,其他地方確實危險,可前頭就是杞縣,還笑學生,說是學生難道沒有看過信王的奏報嗎?信王早就奏曰,說是王文之已率軍大頗破流寇,流寇早就敗走了。現在杞縣便有王文之率軍駐紮,固若金湯,他們先行去,自然安全。”
張靜一道:“話雖如此,該勸還是要勸,誰知道有沒有危險。罷了,我去稟報陛下。”
說着,張靜一去見了天啓皇帝。
天啓皇帝的身邊正圍着一大羣隨駕的大臣,人們說到了河南這赤地千里的樣子,都在唏噓。
天啓皇帝見張靜一過來,便詢問道:“怎麼,有什麼事?”
“陛下,鄧天成他們,一百多個讀書人,興沖沖的先行,往杞縣方向去了。”
天啓皇帝臉色不好看了:“由着他們去吧。”
一旁的禮部尚書劉鴻訓卻是眉飛色舞地道:“陛下勿憂,信王的軍馬,早就收復了杞縣,這些讀書人,想來也是心裡急了,想要先行一步,這情有可原。有信王衛在,一定不會出什麼差錯的。”
衆臣紛紛點頭。
說實話,現在信王提拔的王文之於杞縣大破流寇的事,在京城裡可是傳的厲害,各種版本都有,人們將王文之想象成諸葛亮一般的人物,羽扇綸巾,運籌帷幄,智計破敵。
這難道不比那東林軍校僞裝成讀書人的丘八們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