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分析得很認真。
他當然認爲自己是對的。
爲了佐證自己的話,他繼續道:“別看多爾袞年輕,卻極擅長隱忍,想來不久,他便能逐漸整合八旗,而至於這些投來我大金的漢軍,他也極能駕馭。他雖是我的幼弟,可有些地方,我也不如他。”
張靜一專心地聽着皇太極的話,點了點頭道:“看來你們是志在必得。”
皇太極卻道:“不是我們志在必得,而是……局勢如此,我熟讀你們的歷史,這大明至今日,早已是風燭殘年,已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候。我大金即便不能做到蒙古人一般,兼併中原,可至少也可以效仿契丹和我們的元祖金人一般,進入中原,得到幽雲之地,與你們分庭抗禮。”
他看了張靜一一眼,隨即又道:“你是明臣,當然是會極力袒護明廷,可局勢是如此,非你一人可以力挽狂瀾。”
張靜一點點頭:“其實……你說的對,大明迄今,確實是百病纏身,一個不好,確實是你所說的這樣情況。”
皇太極沒想到張靜一會認同自己,他不禁詫異起來。
……
那周正剛聽到張靜一這番話,倒是不由得喜上眉梢,這是大逆不道之言啊。
於是他低聲道:“陛下,新縣侯爲了讓皇太極開口,甚至不惜去迎合皇太極……只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天啓皇帝只是冷着臉,不置可否。
…………
此時,張靜一卻笑了笑道:“你之所以有信心,肯定是有原因的,畢竟你曾是建奴的酋長,你對於天下的局勢,瞭解的必定十分深刻。”
皇太極道:“明廷的問題太多了,若是還能勝,實在沒有道理。自然,你大可以說,你那東林軍校厲害,可是……據我所知,軍校的人員並不多,只可用於攻堅,或是突襲。”
“可是新縣侯有沒有想過,這些年來,明廷曾調集過多少精銳客軍抵達遼東,可結果又如何呢?起初可能對我大金產生一些傷害,可很快,我們便可將其殲而滅之。遼東的局勢,已經不是靠一支精銳可以改變的了。”
張靜一道:“這一點也沒錯,確實不能靠一支精銳……”
張靜一而後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既然能練出一支來,我大明便可練出十支,一百支。”
皇太極聽到此處,立馬就搖搖頭,接着道:“遼東的餉銀,尚且不足,你們拿什麼練?”
張靜一笑了笑道:“來,這裡有一份奏報,你可以看看,這奏報……的筆跡,想來你也認得的。當然,這奏報本是不該給你看的,不過,你如今是階下囚,看了也沒什麼妨礙。”
說着,張靜一將一份奏報遞到了皇太極的面前。
皇太極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與人交流了,他顯得十分珍惜。
又見有奏報,想着或許可以從奏報的蛛絲馬跡之中,瞭解到一些訊息,於是他更是期待起來。
打開了奏報,這奏報顯然是從奏疏裡影印下來的,而筆跡……他確實認得,乃是遼東巡撫袁崇煥的手筆。
細細看了奏報……皇太極卻是啞然。
這份奏報,乃是袁崇煥所奏,上頭寫的是,他和滿桂已經開始在遼東清查軍將,其中衆將自行認罪的有一百二十三人,上繳家丁,也就是私兵兩萬九千四百五十二,銀兩七十三萬,糧食四十六萬石。除此之外,自行認領的空餉員額二十三萬之多。
看着這一個個的數目,皇太極一開始是有些懷疑的,他覺得可能這是明廷的一個計謀。
可看到了後頭,卻令他大吃一驚,除了自行認罪的之外,還有就是查處抄沒的數目,其中副將查處了七人,有名有姓,其中一個副將,罪名乃是私通建奴。
這個副將……皇太極居然是知道的。
此人確實是首鼠兩端,沒想到……竟已被查處了。
除此之外,還有貪墨,吃空餉,殺良冒功等等罪狀。
遊擊將軍九人,偏將七人,各地的指揮、千戶一百二十一人,又有百戶等官,二百五十七人。
皇太極所吃驚的是,有不少上頭所寫的名字和官職……他們犯了什麼罪,其實皇太極是清楚的,因爲大金一直非常重視對明廷在遼東的情況。
沒想到……這一下子……竟是將遼東從頭到尾的清查了一遍,不但不少人被查處,最重要的是,還抄沒了許多的錢糧出來。
這就意味着……整個遼東明軍,都將大換血。
皇太極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等魄力,顯然是他想不到的。
他原本的預計是,大明已經爛到了根子裡,這也是遼東軍馬,作戰能力低下的原因。
張靜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一定很詫異吧。”
皇太極想了想,點點頭:“確實如此。”
張靜一道:“可有什麼疑問呢?”
皇太極臉上的表情依舊震驚,道:“我所懷疑的是,這些被查處的人,爲何沒有反,卻個個坐以待斃?”
張靜一道:“很簡單,因爲當今皇帝聖明,你也知道,這些人多是貪生怕死,且還貪贓枉法之人,一羣無用之人,只要陛下能夠下定決心,這世上,就沒有什麼積弊不可以剷除。現在……遼東空出了這麼多的位置,只怕已有不少有抱負的人,磨刀霍霍,想要走馬上任了。到了那時,遼東的軍馬,我不敢說煥然一新,可至少……會改變面貌!”
“還有你所說的欠餉……此次查抄出來的錢糧甚多,本就可以彌補不足。何況又清查出這麼多吃空餉的,又可大大節省一筆開支。除此之外,還有就是這些上繳的諸將家丁,陛下只要下旨,將他們改編成一支軍馬,便可大大增加我大明在遼東的力量。”
…………
天啓皇帝此時已聽得極認真起來,眉頭輕輕皺着,似也在思索着什麼。
倒是那周正剛低聲道:“陛下……這新縣侯,泄露了軍機……”
被打斷了心神,天啓皇帝厭惡地看周正剛一眼,低聲道:“你懂什麼,他們這是在紙上談兵。”
“紙上談兵……”一旁的魏忠賢和田爾耕都不由側目。
天啓皇帝依舊紋絲不動,聚精會神的樣子。似乎有些話不吐不快:“就好像下棋一般,彼此擺開陣勢,在這審問室中搏殺,憑藉雙方不斷拋出來的優勢,來確定勝負。”
……
這時候的皇太極,顯然是極端震驚的。
他是識貨的人,如果這份奏疏不是假的,那麼這表面上清查到的東西,並不讓他恐懼,真正讓他恐懼的是,這紙面上所沒有記錄的東西。
天啓皇帝去了一趟遼東,整個遼東的面貌就可煥然一新,他一道旨意,遼東已是天翻地覆。
這證明了明廷重新在遼東建立起了權威,而且已有了足夠的執行力,這與從前大金作戰的遼東軍,完全不是一個樣子。
張靜一表情輕鬆地笑了笑道:“怎麼樣,現在還有信心嗎?”
皇太極搖搖頭:“現在關內流民四起,就算有此整肅,也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我大金大可以伺機而動,暫時與你們在遼東拉鋸,可遲早關內要四面烽火,到了那時……那數不清的流寇,自當要你們覆亡,等到了那時,大金再調集軍馬,傾巢而出,就可以一鼓而定。”
張靜一聽到這裡,便嘆了口氣,道:“流寇確實是大問題,這一點,我承認,不過,平日裡你在這獄中,晚餐吃的是什麼?”
皇太極想了想道:“薯飯。”
張靜一隨即便又問:“那你知道那薯飯中的紅薯從何而來嗎?”
皇太極冷冷道:“平日裡,他們一個字也不肯和我說,我如何知道?”
張靜一便道:“是出自佛郎機,不過……已經開始在我大明進行推廣了,你可知道此物畝產多少斤?”
皇太極道:“多少?”
“兩千斤以上。”
皇太極聽罷,心頭一震。
兩千斤……
他猛地張眸,露出不信的樣子。
張靜一微笑道:“就知道你會不信。若是你喜歡,有空我可以帶你去地裡看看,瞧一瞧這紅薯,你便曉得……這東西的厲害了。”
皇太極見他說的自信滿滿,心知……可能不是騙人的。
此時,他心裡不免有些慌了,忙道:“這是不可能的。”
“可能不可能,當然要眼見爲實,怎麼,你這就害怕了?”
皇太極繃住臉,皺着眉頭道:“我並不害怕,我大金的將士驍勇,勇不可當。”
這話,是說給張靜一聽,又似乎是爲了說給他自己聽。
張靜一嘆道:“這一點,我倒是不好否認,只是……整肅了遼東,將來擴充了東林軍校,又有紅薯這樣的利器。噢,對啦,你忘了當初阿敏和李永芳是怎麼被擒拿的嗎?他們是如何飛上天的?”
看着皇太極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張靜一繼續道:“你是否……還記得那一夜的萬炮轟鳴?你是行家,想來有些事,比我看得還更透徹的。因此,喊一句勇不可當是沒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