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中,看完了長生。
張妃親自去給天啓皇帝和張靜一斟了茶水。
二人落座,緊接着,卻是一場密談。
天啓皇帝道:“這東印度公司的章程裡頭,最大的一點,倒是讓朕心裡頗有幾分疑慮。”
張靜一道:“還請陛下示下。”
天啓皇帝端起茶盞,呷了口茶,道:“這荷蘭國,授予的乃是東印度公司全權,除了讓他們每年上繳一成八的收益之外,其餘的,都是股東的分紅。不過……這是其次,朕所看重的是,荷蘭國還授予了東印度公司專斷之權,這……便有值得疑慮了。”
這也是實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所謂的專斷之權,等於是讓渡給公司一部分的主權。
自行招募士兵,自行進行外交。
除了繳納一成八的收益,等於是大明准許他們以大明朝廷的名義,公開在各國進行外交和軍事活動,這就不只是商業行爲這樣簡單了。
張靜一認真地想了想,才道:“既然是開公司,那麼這公司就一切以牟利爲主,這是利益爲導向。公司和朝廷是不一樣的,朝廷要顧忌國計民生,可公司不需要。”
頓了頓,張靜一又道:“這纔是問題的所在,這大船出航,沒有一年半載,也回不來,在外頭若是沒有臨機應變的大權,別說做買賣,便是這些水手們能不能生存都不知道。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這個道理。陛下,海外的情況,與大明不同,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總需有得有失。”
天啓皇帝頷首:“這張三,你可信任嗎?”
張靜一卻道:“陛下怎麼看呢?”
“若是信任,則授予他全權倒也無礙,若是不信任,朕倒是有些擔心。”
張靜一道:“陛下乃是最大的股東,照着這公司的規矩來,拿自己所得的銀子便是,對待這公司,不能用治理天下的方法。”
天啓皇帝便笑了笑道:“也有道理,朕倒是多慮了。說起這個張三,朕倒是想起來,朕詔安海賊之後,倒是有人極力反對。”
張靜一一點也不詫異,這詔安海賊,朝中若是沒有人反對,那纔是怪了,卻還是順着天啓皇帝的話道:“不知是誰?”
天啓皇帝淡淡道:“袁崇煥。”
張靜一一愣:“這是爲何?”
天啓皇帝道:“無非是老生常談,認爲朕這是在養賊爲患,將來遲早要被這些賊子反噬,說朕眼下當務之急,是解決遼東的問題,尤其是要供給關寧軍的給養。而至於這些海上的賊子……殺都來不及,怎麼還可以詔安他們。”
張靜一立即敏銳的察覺到,海上賊子這個用詞:“奏疏之中,也是用海上賊子?”
天啓皇帝道:“朕對這個詞兒,印象頗深,沒錯,用的就是這個詞。”
張靜一立即意識到,袁崇煥的這份奏疏,根本不是奔着張三來的,所謂海上賊子……根本就是朝着毛文龍去的。
毛文龍在皮島,駐紮在海島上,招募了大量的遼東百姓,通過艦船來襲擾建奴人。
而因爲東江鎮所在皮島距離關寧一線距離較遠,毛文龍的性子又很剛烈,自然不可能事事聽遠在千里之外的袁崇煥節制。
這二人的矛盾,怕是已經白熱化了。
再這樣下去,非要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張靜一對此頗爲反感,遼東的局勢,已經糜爛到了這樣的地步,現在還在借任何的機會,相互攻訐,那皇太極若是知道,只怕做夢都會笑醒吧。
張靜一道:“陛下,不知皮島那邊,可有奏疏來?”
天啓皇帝道:“你說的是毛卿家?毛卿家也上了奏疏,極力贊成收編海賊,他認爲海賊若能爲我大明所用,對於遼東的戰局,有着巨大的好處。”
張靜一頓時得知了真相,招攬了海賊,某種程度而言,就大大的加強了大明的海上運輸和作戰的能力。
這對於袁崇煥爲首的關寧軍,並沒有任何的好處。反而對於東江鎮的毛文龍,卻因爲可以得到更有力的船隊保障,勢必朝廷會大大增加東江鎮的實力。這東江鎮的一切都來源於艦隊的補給,如此一來,此消彼長,關寧軍與東江鎮之間實力可能出現逆轉。
說到底,這已是利益相關的問題了。
天啓皇帝看張靜一沉着眉頭不說話,於是道:“張卿爲何不說話了?”
張靜一苦笑道:“我大明論人口、軍力,甚至是火器,都遠在那建奴人之上,可如今連連敗北,臣一直在想,大明何至於此,今日聽陛下說起這兩份奏疏,心裡便明白了。”
天啓皇帝也不禁道:“朕難道看不透嗎?只是登基以來,放眼看去,都是如此,真真教人心寒啊!可心寒又有什麼用,朕管不住他們。”
聽到這裡,張靜一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又見天色已是不早,便起身告辭。
等他出了紫禁城,卻見張家人居然在這裡候着,一見到張靜一,立即上前見禮,隨即興沖沖地道:“老爺請少爺趕緊回去。”
張靜一點點頭,張家的人已備下了車馬,張靜一則道:“父親怎麼今日這麼急?”
“說是有客人,請少爺去一趟茶樓。”
茶樓……
這卻不知又賣了什麼關子。
張靜一隨即坐上馬車,一路到了一處茶坊,下車,而後由夥計領着,上了一處包廂。
徐步進去,卻見張天倫和張三二人正坐在這裡,張靜一不免略有詫異。
一見到張靜一進來,張天倫就立即激動地道:“可算等到你回來了,你這混賬,快,來見禮。”
張靜一一臉無語的看着張三,心裡說,一天時間,這老傢伙攀上了天下最大的大腿魏忠賢。
轉過頭……這是連他家親爹的大腿也攀上了。
張三則對着張靜一微笑。
張天倫樂呵呵地道:“靜一啊,你可記得,我曾和你說過……三叔公……”
張靜一不由道:“三叔公?三叔公不是已經死了幾百次了嗎?”
“胡說!”張天倫瞪大眼睛:“爲父可聽不得你這般說三叔公,他是你的長輩,是血脈相連的至親,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呢。”
張靜一道:“可這是你說……”
張天倫便立即打斷張靜一道:“好啦,不要囉嗦了,這便是你的三叔公,你還不來見禮?”
張靜一:“……”
就在張靜一呆若木雞的時候,張三已起身,感慨地道:“侄孫……”
張靜一此時可謂是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張天倫只好尷尬地道:“三叔,這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計較。”
“老夫沒什麼計較的,老夫只慚愧,靜一還未出生,我便已遠走他鄉了,不能看着他長大,哎……靜一是好侄孫啊。”
張靜一隻覺得暈乎乎的。
詔安了一個海賊回家,結果,詔安了一個爹……不,一個叔公回來。
他呆呆地坐下。
張三起身,親自給張靜一斟了茶,而後嘆了口氣道:“靜一相貌堂堂,不知娶親了沒有。”
張天倫責怪的口吻道:“靜一,你叔公都給你斟茶了,你不可對你叔公不敬,你別忘了,這便是爲父經常在你面前提起的叔公。”
張三微笑:“他一時接受不了,卻也無妨,何況以後出門在外,老夫與他,卻還需保持距離。私下裡他認與不認,這都沒什麼妨礙,無論認不認我這老傢伙,我這老傢伙……反正也是孑身一人。靜一啊,方纔和你父親攀談,才知道原來你這般的有出息,我們張家……不但後繼有人,而且還光耀門楣,我在海外的時候,一直擔心着這個家,現在……家裡有你這樣的頂樑柱,我這做叔公的,也就可以放心了。我很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父親,更對不起亡兄……”
說着,動了真情,又忍不住抹淚:“可現在……能見着你們,便不知該有多高興了……我無兒無女,將來還不是什麼都給靜一的嗎?靜一……你叫一聲三叔公,三叔公也就知足了。”
張靜一聽着,只覺得哭笑不得。
心裡掙扎了很久,才乖乖道:“三叔公。”
張三這才大喜,道:“如今,我們一家人,可算是團聚了,將來我要出海,至少在這陸地上,也有了值得眷戀的人,靜一……你要早些娶妻生子……”
張靜一苦笑道:“在努力了。哦,不對,這不是我該努力的事,這是我爹的事。”
張三便看向張天倫。
張天倫感慨道:“在努力了。”
三人一起吃過了飯。
張三便起身:“我不能留在此了,禮部那邊,給我預備了一個客店,我若一直在這裡,只怕讓人生疑,侄孫,以後在外頭,我們還是像從前一般,不要露出什麼馬腳。”
張靜一倒是沒有多說什麼,雖只是相處了幾日,可他心裡清楚,張三的性子是十分謹慎的人。
“對了。”張三倒是想了起什麼來,又道:“現在既然知道你是我的侄孫了,那麼有些機密的事,我卻還需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