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認知是不同的。
對於朝廷而言,海賊就是做賊的,到處劫掠,殺人盈野。
可張靜一卻清楚,這個時代的所謂海賊,反而更偏重於商業的屬性,這與明初時期的海賊完全不同。
畢竟在這海上,萬里碧波,哪裡有這麼多地方供你去搶。
這些海賊能發展出如此巨大的規模,唯一的可能就是進行商業貿易。
這也是爲何到了明末的時候,鄭家直接能拉出一支龐大的軍隊原因。
他們這些人,最早接觸佛郎機人,佛郎機人的一手持劍,一手經商的模式,其實他們早就有樣學樣了。
真正漢人的海賊幾乎徹底絕禁,是在清朝徹底消滅了鄭明,以及蘭芳共和國徹底消亡之後的事。
畢竟,失去了母國的滋養,面對那實力越來越強大的殖民者,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之下,消亡只是遲早的事。
這也是張靜一和張光前的區別。
張光前聽聞了要下海去見那北霸天,已是嚇得魂不附體,因爲他根深蒂固的認爲,海賊是兇殘無比的,只曉得殺人,和他所臆想的殺人狂魔沒有任何的分別。
可在張靜一看來,海賊是理性的,是可以談的,只要他……愛國……不,心向大明的話。
因而,聽聞張靜一要出海,一時之間,天津衛裡亂成了一團。
本地的鎮守太監,以及當地的指揮、錦衣衛千戶官,紛紛來勸。
張靜一隻輕描淡寫地道:“本侯身負皇命,招撫之事,乃陛下腹心之憂,而今招撫有望,怎可退卻呢?爾等勿憂,我今在此賦詩一首,以明心志,你們將此事報上,朝廷並不會責怪你們。”
說罷,便讓人取來了筆墨紙硯。
提着毛筆,歪歪斜斜地寫下狗爬的一行行大字。
衆人見罷,哭笑不得,這狗日的字難看也就罷了,這詩還是抄的:“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大家面面相覷,都憋紅着臉。
說實話,站在這裡的不是廠臣就是宦官,要嘛便是武將,節操其實是沒多少的,可即便沒有節操,等張靜一將詩寫完了,大家一時竟也覺頭皮發麻,縱使底線再低,此時此刻,竟連誇讚也沒地下口,找不到角度啊。
張靜一心裡感慨,我張靜一算是文化程度最低的穿越者了,可惜,明末大亂,我既不會抄詩,又沒將字練好。
他倒是很坦然,笑了笑道:“此乃是戚太保的詠志詩,今日借來一展我張靜一的大志。好啦,諸公勿言,再會。”
說罷,回頭交代王程道:“張光前副使啓程了嗎?”
王程道:“他不肯去。”
張靜一便厲聲道:“欽差出使,如戰士上戰場,豈是他說不去便不去的?綁了,帶上船去。”
碼頭處,早有幾艘船在候着。
都是小船,不大。
那年輕人早已在此候着張靜一了,見張靜一果然來了,居然很是詫異:“欽差果然講信用。”
張靜一道:“不必寒暄,我知你是江湖中人,多說這些無益,現如今,本侯算是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你了,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年輕人抱拳,倒是顯出了幾分敬佩,道:“佩服。”
說着,眼角的餘光去看綁成了糉子的張光前,不禁露出了輕蔑之色。
隨即,一艘艘小船直接離了碼頭出發,帶着張靜一以及隨扈數十人,直接出了天津衛的港灣。
張靜一站在船頭,看着天上海鷗盤旋,等再遠一些,這海鷗便越來越稀少了,可見這裡距離大陸已經越來越遠。
那年輕人站在張靜一的身旁,他似乎對張靜一很有好感:“欽差不休息一下嗎?”
“不必。”張靜一道:“隨處看看。你是北霸天的什麼人?”
“義子。”這青年說到自己義父的時候,露出敬仰之色,接着道:“義父有義子十三人,我們十三兄弟都是義父撫養長大的。”
張靜一便道:“那你叫什麼?”
青年呵呵一笑:“十三虎。”
張靜一一愣:“這也叫名字?”
“海上的人都懶,名號不過是招牌而已,我上頭有十二個兄長,老大叫大虎,老二叫二虎,如此排列下來,也免得別人去記。”
張靜一隻噢了一聲,倒沒有再多說什麼。
等這些船出了外海,又不知行了多久,遠處……竟開始出現了一艘大海船。
張靜一在這扁舟上看去,不禁目光發亮起來。
好傢伙,這大海船在扁舟上仰望,真是龐然大物,看的教人心生敬畏,張靜一細細去看,忍不住道:“此船不像是我漢船。”
“這是佛郎機船。”十三虎道:“當初佛郎機的東印度公司,想要奪取葡萄牙的商港,葡萄牙不敵,便四處請人助戰,我義父見有機可乘,便也帶着弟兄們去分了一杯羹,趁那東印度公司戰敗,船隊要逃之夭夭,便派人將這敗退的荷蘭艦船給劫了兩艘,你瞧瞧,修補一下就能用了。”
張靜一聽着無語,待船靠近了那停泊在海中的佛郎機大船,緊接着,這佛郎機船便放下了吊籃,衆人紛紛登上去。
那張光前最慘,他身體本來就孱弱,又捆綁了手腳,下了海,便覺得自己暈乎乎的,隨即嘔吐了一地。
張靜一沒理他,到了這大船的甲板上,大船升起了風帆,楊帆乘風破浪。
他忍不住又問十三虎:“你的義父,是何等樣的人,能在海中有這番的事業,想來也不是無名之輩。”
十三虎道:“這個……卻是不能說的,我等做賊的,怎麼能露出自己的行藏呢?你是欽差,卻很有膽魄,小人自是敬着你,只是在這海上,欽差還是不要隨意問人來路的好,這是忌諱。”
張靜一哈哈大笑道:“我自然曉得這海中的規矩,只是想試探一下而已,萬一問出來了呢?”
十三虎:“……”
大船走了一日一夜,方纔趁着凌晨的霧氣,緩緩地進入一處港口。
張靜一也不知這是哪裡,等上了碼頭,便見這是一處島嶼,島嶼雖不大,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在這裡,似乎很清冷,並不見什麼人迎接。
那張光前下了船,人已昏了過去。
張靜一隻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卻沒理會什麼。
隨即,張靜一問十三虎道:“本侯既已來了,北霸天爲何不來相見?”
十三虎笑着道:“請。”
說罷,領着張靜一朝着島嶼的深處走去,到了一處廬舍,才又道:“請。”
張靜一信步上前,王程等人要跟着上去。
十三虎卻攔住了他們:“諸位留步。”
王程面上滿是擔心,忍不住按住自己腰間的刀柄,冷笑道:“這是何意?”
十三虎道:“諸位放心,若是真想對欽差不利,就算你們時刻在他身邊,又能如何呢?”
王程忍不住瞪他一眼,似乎也曉得這十三虎的話有道理,倒是不吭聲了。
到了這兒,就真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了。
張靜一則是徑自進了廬舍。
卻見一個小女婢在這裡,並沒有看到傳說中的北霸天。
這裡好像是一個書齋,裡頭不但有藏書,而且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張靜一便問女婢道:“此間的主人呢。”
女婢回答:“現在不能來。”
張靜一倒是好奇起來,道“這是爲何?”
女婢道:“當家的說了,要見,需得先考一考你。”
張靜一:“……”
女婢又道:“若是考過了,欽差便是上賓,自然是以禮相待,到時自然賠罪。可若是考不過,自然請欽差打道回府,從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干。”
張靜一倒是怒了,道:“本以爲北霸天是講信用的人,誰曉得竟在此故弄玄虛,果然名不副實。”
女婢不說話,卻是取了一張卷子,送到了張靜一的面前。
張靜一低頭一看,立即明白了那北霸天的意思。
這所謂的試卷,其實就是幾個問題,一個是讓張靜一答出荷蘭東印度公司如何運作,其二是問各地的特產……
大抵,都是一些海貿方面的問題。
此時,張靜一便知道,爲何會有一場這所謂的考試了。
其實是想摸底來的。
他們不知道朝廷的招撫是真是假,可既然招撫,用意最大的可能就是藉助北霸天這些人進行海洋貿易。
可若是朝廷對海貿一竅不通,卻打着招撫進行海貿的名號,那麼就可能是招撫是假,騙海賊們登岸是真了。
若是張靜一這欽差,對於海外的事務瞭如指掌,那麼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了,說明朝廷對於海貿已有了初步的瞭解,這才決心效仿東印度公司,想借此牟取汪洋大海中的巨利。
張靜一撇撇嘴道:“我這人最討厭答卷了,我就直接將這東印度公司的情況告訴你,你去轉答就是。”
說到這裡,他表情認真起來,又道:“不過,我只一句話,我轉述之後,他再不來相見,那麼本侯這便離開,誠如他所言,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