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哈奇是急了。
可他剛開了口。
天啓皇帝卻是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只冷笑着道:“有屁就放。”
這就有點粗俗了。
孫承宗不是吹牛,他天啓皇帝敢在大臣們面前說這樣的話,大家哭都要哭死在天啓皇帝的面前。
哈奇定了定神道:“我奉我汗之命前來,便是希望能將貝勒帶回遼東。”
天啓皇帝道:“看來,這真是一個貝勒了……”
他眼裡放光。
哈奇已知道瞞不住了,他現在只一心想要儘快帶大貝勒回去,於是忙道:“願奉上足夠的人蔘、皮具,也可洽談議和之事。陛下……意下如何?”
天啓皇帝卻是道:“若是朕不答應呢?”
哈奇正色道:“若是不答應,那麼一切責任,自是明廷承擔這後果,自此我大金爲大明永世之敵,至死方休!”
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其實在建奴人看來,大明還是願意媾和的,畢竟他們清楚,明廷的經濟情況很糟糕,遼東的軍馬,欠餉也很嚴重,只要拋出橄欖枝,便有議和的可能。
關於這一點,皇太極就曾向遼東巡撫做過試探,雙方通有書信,袁崇煥雖然愛向朝廷吹牛,說什麼幾年平遼之類的話,可是對於議和的事,卻是很熱心的,在給皇太極的書信之中,甚至說出過‘天之心,即汗之心,亦即吾之心也’。
這幾乎令皇太極一下子摸清了明廷在遼東捉襟見肘的情況。
若非局面十分糜爛,那遼東巡撫何以如此諂媚?
須知,自始至終,明金在遼東打了這麼多年,明廷卻從未承認過後金,沒有後金,又哪裡來的‘汗’呢?
哈奇擺出要永世之仇的姿態,又拋出議和爲誘餌,覺得此事有極大的成功希望。
天啓皇帝道:“是嗎?”
他似在沉吟。
哈奇凝視天啓皇帝,鎮定地道:“還請陛下三思而後行,我汗有好生之德,不願再加邊釁,若陛下肯應下,我汗願與陛下誓諸天地,永歸和好。”
天啓皇帝不置可否,只是道:“來人,將那人押來。”
於是沒多久,有人將阿敏押至天啓皇帝的面前。
天啓皇帝端詳阿敏,阿敏卻是羞憤地破口大罵。
哈奇心中則是略定一些,他看出大明皇帝的猶豫。
尤其是這數月以來,皇太極與袁崇煥的書信,更加佐證了他的信心。
皇太極之所以私下發出書信,向袁崇煥表示議和,其實是因爲大軍全力攻打毛文龍和朝鮮國,要斬斷大明於遼東的羽翼,卻又怕鎮守在寧遠和錦州一帶的關寧軍從腹背襲擊建奴人。
可袁崇煥的態度,卻顯得極爲曖昧,一直放任建奴攻略朝鮮國和毛文龍,擺出作壁上觀的姿態。
現在給了明廷一個議和的機會,想來明廷不會不考慮。
天啓皇帝打量過阿敏後,便道:“此人被稱爲大貝勒,可是哪個大貝勒?”
如今建奴有三個大貝勒,這大貝勒是一種敬稱,倒並非是大哥、二哥、三哥的意思,阿敏的排行固然不是老大,卻被人以大貝勒相稱。
那尾隨而來的武長春立即道:“乃阿敏。”
天啓皇帝皺眉道:“可是那在薩爾滸做先鋒,又夜襲毛卿家,殺我將士千五百人,今又奉旨攻略朝鮮國的阿敏嗎?”
“正是。”
天啓皇帝嘆息着道:“此人頗具虎氣,一眼可知是非常人。朕若是放了此人,自此爾建奴便可和我大明議和?”
哈奇看了一眼阿敏,阿敏此時依舊一副不肯低頭於人前,桀驁不馴的樣子,哈奇忙點頭道:“是。”
天啓皇帝卻是又道:“朕若是不答應,那麼這兵釁之責,便盡歸於朕了?”
說罷,天啓皇帝起身,突然走向張靜一。
張靜一這時候正仔細地回味着天啓皇帝的話呢,心想,莫非陛下要‘高瞻遠矚’,打算與建奴人議和,好爭取時間?
卻在此時,天啓皇帝已到了他的跟前,一把握住了張靜一腰間的刀柄。
長刀出鞘。
寒芒一下子晃過張靜一的眼睛。
張靜一嚇得臉都青了,下意識的想要包頭躲避。
好在,這猥瑣的動作還未做出,便見天啓皇帝身軀敏捷地挺刀折身,直奔着阿敏去了。
誰也沒料到這大明皇帝竟有這樣的愛好。
一切猝然不及的時候。
天啓皇帝直接揮刀,便狠狠地朝着阿敏的脖子間紮了過去。
這阿敏也萬萬沒有預料到如此,他只覺得冰冷之物入肉,那堅不可摧的利器令他身子抽搐,緊接着,那刀的血槽裡,血液便噴涌而出。
他捂着刀,雙手已是鮮血淋漓,方纔所表現出來的硬氣,此時蕩然無存,雙目驟然之間,掠過哀意,顯然……他其實是不想死的。
至少,沒想過這樣死。
下一刻,天啓皇帝將手中的繡春刀拔出,一腳將即呼吸困難,脖上鮮血噴濺的阿敏踹翻,哐當一下,將刀棄之於地。
一氣呵成地完成這一番動作後,天啓皇帝轉過去看哈奇,眼中只剩下了冷意。
哈奇沒料到有此變故,本想大罵,可在天啓皇帝格外冰冷的眼神下,哈奇心裡一驚,只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天啓皇帝道:“朕若議和,如何對得起那薩爾滸十數萬的將士?”
“朕若議和……”天啓皇帝朝哈奇咄咄逼人的又行一步,雙目有錐入囊中的銳氣,如刀鋒一般:“毛文龍帶着數以萬計的東江鎮軍民,忍受天寒地凍,尚在那裡堅守死戰,朕的情勢,會比東江鎮的軍民百姓們更糟糕嗎?朕若議和,如何對得起這些長眠於冰河和雪野之中的東江軍民?”
哈奇低頭看一眼在地上不斷抽搐還未氣絕的阿敏,又後退了一步,眼中閃過無法掩蓋的驚懼。
天啓皇帝只直直地盯着哈奇,怒道:“朕若是議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又有什麼面目去見神宗先皇帝?莫說朕今日尚有元氣,手中還有十數萬精兵可以一戰。哪怕他日,即便到了山窮水盡,只剩下一兵一卒之時,朕也決不議和。若違此誓,天厭之,與這阿敏一般,死無葬身之地!”
這番話,斬釘截鐵,冰冷透骨。
哈奇臉色已是慘然,他張口嚅囁,想說一點硬氣的話,作爲回敬。
又見阿敏還在地上,在血泊中拼命的掙扎,此時阿敏氣管似已割斷,拼命想要呼吸,可越發呼吸,便如拉風箱似的,口裡和脖子間的血便噴涌得更厲害。
哈奇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嚥了下去,憤怒終於還是被一種難言的恐懼所掩蓋。
天啓皇帝冷然看着哈奇:“回去告訴奴酋,爾建奴本爲我大明奴僕,恭順有年,今既有不臣之心,我大明也有幾分頹勢,確實令爾建奴猖獗一時,可建奴既反,朝廷便絕無溝壑之可能,無非不過是彼此勠力,一決雌雄罷了!阿敏的屍首,你可帶回去,這便是朕對建奴最後的仁慈之念,至於其他,就不必多做妄想了。”
哈奇不敢去看天啓皇帝的眼睛,便垂頭,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於是行禮:“陛下‘好意’,我自當回稟大汗。”
天啓皇帝於是收斂了怒容,恢復了沒事人一般的樣子。
見張靜一想將自己的繡春刀撿起來,便道:“不必撿起啦,這把髒了,朕送你一把更好的。”
張靜一點頭。
此時,廠臣和大臣們已是肅然,誰也不敢發出聲息。
天啓皇帝則是神色淡然地坐了下來,端起了茶几上的茶盞,呷了一口,低頭看那阿敏,似已死了,倒在血泊,鐵塔一般的身體,僵硬不動。
天啓皇帝揮手,示意將阿敏的屍首擡出去。
那哈奇也再沒說什麼,對着阿敏的屍首,垂淚低泣,口裡免不得呢喃幾句:“主子……主子爺……”之類的話。
待哈奇退下。
天啓皇帝便四顧左右,卻是露出了笑容,道:“朕素知建奴四大貝勒,不料今日有此報應,實是普天同慶!朕本要將這阿敏的首級,傳首九邊,振奮人心,不過思量下來,還是生出幾分慈念,且讓他們帶着屍首去吧。張卿……此番你立的功勞不小。”
張靜一道:“陛下,此言差矣。”
天啓皇帝本是略有激動,卻被張靜一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只見張靜一道:“圍繞這一次計劃,行動的主力,乃是總旗鄧健人等,計有三十一人作爲策應,而行動者,有九人,這九人……深入虎穴,九死一生,當是大功,至於臣……哪裡有什麼功勞?不過是在旁助威罷了。”
天啓皇帝不由道:“鄧健?將此人叫到面前來。”
於是宦官忙去傳喚。
過一會兒功夫,鄧健便匆匆而來。
其實鄧健也生的相貌堂堂,只要他不開口要媳婦,一般情況,總不免讓人高看的。
鄧健有些激動和不安,所以進來的時候,先看張靜一,想從張靜一的臉色中找到一點安慰。
可張靜一隻站在一旁板着臉,他便只好硬着頭皮先對天啓皇帝道:“卑下鄧健,見過陛下,吾皇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