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隔壁的屋裡很安靜。
安靜得落針可聞。
兵部侍郎王雄正軟趴趴地跪在地上,腦袋磕着地面,此時他已萬念俱焚。
他比誰都清楚,都到了這個份上了,已無可辯駁之理。
天啓皇帝和魏忠賢顯然都很激動,此時正摩拳擦掌。
只有那誠意伯劉孔昭無措地站在角落裡,一臉懵逼,臉上寫滿了:“我爲啥來這裡。”
天啓皇帝有一種難以剋制的衝動,一見張靜一進來,就迫不及待地道:“果真是那李賊之婿?”
魏忠賢也忙上前,直勾勾地盯着張靜一。
武長春的含金量,魏忠賢心裡是最清楚的。廠衛這些年,抓的都是小魚小蝦,並不是說沒有功勞,而是像武長春這樣的大魚,實在太罕見了,一旦拿住了武長春,就幾乎可以將建奴人在大明的整個策反和情報網絡統統連根拔起,這可是建奴人經營了十幾年的東西啊。
這些年來,明軍屢屢潰敗,某種程度和細作猖獗有關係,有李永芳這樣的大國賊,再有武長春這樣的干將,軍事上一次次的失敗,也就可以理解了。
尤其是在建奴人崛起初期,建奴並沒有多少攻城的器械以及火炮,而明軍在整個遼東,擁有大量的堅城和堡壘,理論上來說,只要固守,建奴人是沒有辦法的。
可絕大多數的城市陷落,便和李永芳這些人有着莫大的關係,因爲絕大多數城市的陷落,幾乎都和內賊有關,要嘛就是軍隊反叛,迎建奴人入城,要嘛就是內城偷偷開了城門,引建奴人殺入城中。
可以說……損失十分巨大。
張靜一深深地看了天啓皇帝一眼,才道:“陛下不是已經聽清楚了嗎?這是口供,還有……這裡是名冊。”
天啓皇帝抓起口供和名冊細細地看了一遍,隨即臉色鐵青地道:“朕固然未必能恩澤天下臣民,可這些年來,名冊之中的文臣武將,哪一個不受國恩?不期這些人只會蠅頭小利,不惜數典忘祖,該殺,統統該殺。”
顯然,天啓皇帝是怒極了。
跪在一邊的兵部侍郎王雄身子一抽搐,又恨不得要昏厥過去。
天啓皇帝卻又隨即欣慰起來:“在這天子腳下,能破獲如此大案,此既上賴宗社神靈,仰賴列祖列宗護佑,下也借了張卿之忠智。此功甚大,可謂是預發不軌之深謀,大挫積年之強虜,好,好的很。”
天啓皇帝喜笑顏開,雖是憤怒,卻也內心舒暢。
張靜一便回答道:“這哪裡是臣的功勞,這其一,勝算實則出於廟堂。”
天啓皇帝的意思是,之所以勝利,一方面是祖宗保佑,另一方面是張靜一辦事得力。
而張靜一的回答是,之所以有此勝利,其實是廟堂之上的人深謀遠慮。而這廟堂,其實就是說天啓皇帝。
張靜一又道:“再者,此番抓捕,臣的總旗官王程、鄧健人等,盡都竭盡全力,堪爲智勇雙全,若不能仰賴他們,臣如何能竟此全功?”
天啓皇帝聽着點頭。
魏忠賢在旁酸溜溜地看着,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還好這狗東西不是太監,再這樣下去的話,咱就真的要退位讓賢了。
此時張靜一又道:“除此之外,這功勞最大的,就莫過於肅寧伯魏良卿了,爲了抓捕清閒樓中的賊子,又怕打草驚蛇,肅寧伯雖是位高權重,卻是主動請纓,非要身先士卒,要以血肉之軀,上演一場苦肉計,他隨臣深入虎穴,高呼都來打我,絲毫不畏人拳腳相加,即便是被人打的鼻青臉腫,還不忘高呼張叔先走,都衝我來。”
“正因爲有了肅寧伯魏良卿的掩護,弟兄們這才借勢衝殺進去,使那國賊束手就擒,所以……臣以爲,肅寧伯魏良卿的功勞,也是不小的。”
天啓皇帝一愣,隨即看向了魏忠賢:“魏良卿?他不是你的兒子嗎?”
魏忠賢大爲驚訝。
他原本以爲,今日張靜一得了一場大功,反倒顯得自己這東廠提督沒有本事。
可現在完全不同了。
魏忠賢紅光滿面起來。
他還要什麼功勞?一個太監,混得再好,還能從九千歲變成萬歲嗎?
可自己的兒子不一樣啊,哪怕陛下不賞賜自己的兒子,可只要陛下認可魏良卿,那麼魏家將來……便還有希望了。
張靜一這小子將魏良卿的功勞推上去,自然讓魏忠賢驚訝之餘,又心花怒放,他立即道:“正是犬子,犬子……無狀,立了些微末的功勞,算不得什麼。”
天啓皇帝便笑着道:“不料你竟有這般的兒子,好的很,沒有辜負朕的期望。”
魏忠賢立即喜滋滋地道:“奴婢父子二人,本沒有什麼才智,可論起赤膽忠心,這良卿倒是不亞於奴婢,能爲陛下分憂,便是現在打折他的腿,他也是心甘如怡的。”
天啓皇帝點點頭,將魏良卿的名字記牢了一些,而後臉上變得殺氣騰騰起來,道:“至於這些勾結建奴的文武大臣,決不能輕饒,都該和這武長春一起,凌遲處死,傳首九邊。”
那王雄早已嚇得直接昏厥了過去。
只有那劉孔昭心知自己是多餘的,想溜,偏又不敢,便躲在角落,心裡默唸:“看不見我,看不見……”
張靜一笑了笑,道:“陛下,現在不必大動干戈,臣有一個計劃。”
“什麼計劃?”天啓皇帝凝視着張靜一。
張靜一道:“若是直接斬首,傳首九邊,固然能大振士氣,破壞奸黨。可消息一出,遼東必然人心浮動。要剪除這些人,需不動聲色纔好。譬如王雄這等人,直接用其他的罪名,將他們下了詔獄便是,邊鎮上的將軍,且不必輕動。至於這武長春,且也不急,先讓他交代問題,或許……我們可以藉助武長春,拿下那李永芳呢。”
“什麼?”天啓皇帝大驚。
李永芳現在爲建奴的駙馬,又是總兵官,幾乎是建奴那邊漢軍的首領。
而且許多建奴的軍政,很多時候,李永芳都有參與。他手中甚至掌握着無數的秘密,這可遠比武長春的要知道得多的多了。
可人家身在遼東,身邊有無數的護衛,怎麼可能將其拿下?
雖然天啓皇帝對其恨得咬牙切齒的,卻也無可奈何。
張靜一正色道:“李永芳此等國賊,危害極大,若是任其在建奴那裡升官發財,定會引發許多人稱羨,遼人們紛紛攀附建奴,也就不奇怪了。此人不但罪大惡極,而且對於建奴人而言,也是一個榜樣,正是因爲如此……臣以爲,這樣的人,必須剪除,不只是要殺,而且最好將其拿獲至京城,明正典刑,千刀萬剮,傳首九邊,如此……不但大振軍心民氣,也可讓那些首鼠兩端之人……斷絕攀附建奴之心。”
鋤奸!
天啓皇帝瞠目結舌,隨即道:“要鋤此奸,只怕比登天還難。”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如果容易,何須等到如今呢!
張靜一則滿臉自信地道:“正因爲比登天還難,這也是爲何我大明建立廠衛的初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今國家正在危難存亡之秋,若是不能赴湯蹈火,如何爲陛下分憂呢?臣請陛下,恩准此事,從現在開始,臣來佈置這個計劃,若事成,功在千秋,若事敗,則臣願擔當這個責任。”
廠衛其實是最早的情報機構之一。
雖然暗殺、綁架這等事,其實對於情報機構而言,是有些業餘的,畢竟真正專業的情報機構,真正厲害之處在於情報的蒐集和分析,更多的是和統計有關。
可至少在這個時代,若是能將前者做到極致,也算是跨越時代了。
“陛下,奴婢以爲……可以試一試,李永芳這等國賊,若是不剪除,實爲我大明腹心之患,張百戶爲人謹慎,做事踏實,行事也有章法,倘若當真要辦這件事,非仰賴張百戶不可。”
魏忠賢不失時機地笑着道。
天啓皇帝此時顯然已經意動了。
現在拿住了李永芳的女婿,可若是能拿住李永芳呢?
那就真是一件天大的功勞了。
這個誘惑對於天啓皇帝而言太大了,於是天啓皇帝再不猶豫地道:“若能成功,朕定有重賞。當然,此事極難,若是不成,卻也沒有什麼關係。此事……決不能讓外人知道,所有的內情,都通過密旨和密奏傳遞……不必經過內閣……傳遞之人……”
說到這裡,天啓皇帝看向魏忠賢:“是不是有個叫張順的,一向負責給朕傳旨?”
魏忠賢道:“有的,是個忠厚的人。”
“很好,以後……就由他來傳遞。”天啓皇帝深吸一口氣,隨即又道:“只呈送給朕和魏伴伴即可,其他人,都不得過問。”
交代完,天啓皇帝則是回過頭來,目光一掃,落在了誠意伯劉孔昭的身上。
被天啓皇帝直直的目光盯着,劉孔昭猛地打了個寒顫,噗通一下跪地,惶恐地道:“臣……臣什麼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