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鴻訓這時知道爲啥天啓皇帝挨人罵了。
這廝………
是個榆木腦袋啊。
當然,這些話他是不敢說的。
實際上,其他大臣也都木着臉,對於劉鴻訓的話充耳不聞。
劉鴻訓很尷尬,於是道:“說起來,今科最有把握的,倒是那劉若宰,劉若宰此人……臣從前看過他的一些文章,功底是極紮實的,文采也好,文章別出心裁,實是不可多得……”
他的這一番話,倒是引來了不少人的議論。
“我也聽說過此子。”
甚至某個角落裡,禮部右侍郎冷不丁道:“聽說他的風骨也很好。”
一提到風骨……
天啓皇帝似乎聽到了某些弦外之音。
於是臉拉了下來。
天啓皇帝道:“朕看,那劉若宰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只會做幾篇八股文章而已。”
其實天啓皇帝隨口一說,大家也就當笑話聽。
可是這話卻等於把廂房裡的大臣們都罵了。
要知道,大家都是靠八股文起家的,這八股文乃是大家的晉身階梯,因此,但凡是百官,對於八股都極爲看重,奉爲圭臬。
雖然也有一些讀書人,會罵幾句作八股沒意義。
可是……我自己可以罵,但是皇帝若是有這樣的思維,那就不成了。
天下這麼多的讀書人,不說百官,就說這百官的子侄們,哪一個不在學八股,哪一個不想着靠這個子承父業,陛下若是不看重八股,那我們又算什麼?
劉鴻訓是禮部尚書,他不得不在這個時候說話,劉鴻訓正色道:“陛下何出此言呢?唐朝開科舉,而我太祖高皇帝規範八股取士,已三百年矣。這三百年來,朝廷以八股取士,令文臣輔佐歷代先帝治理天下,可謂行之有年。八股之道,事關倫才大典,乃我大明基石,陛下對八股不屑於顧,豈不是誅臣等之心?那麼陛下又將孔聖人與太祖高皇帝置之何地呢?臣萬死,只是陛下此言,若是讓旁人聽了去,勢必引發天下譁然,懇請陛下定要謹言慎行,以免寒了天下人心。”
劉鴻訓表情很凝重,說完這些話,便拜下,行了大禮:“若陛下認爲臣多嘴多舌,臣寧願致士,只是這些話,再不可講了。”
天啓皇帝瞠目結舌,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八股是他們的根本,根都沒了,那麼做官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
黃立極也連忙道:“劉公所言甚是,這些話,是說不得的啊。”
孫承宗表情凝重:“陛下只是口不擇言,只是下次需謹慎一些。”
衆臣紛紛隨劉鴻訓拜倒:“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天啓皇帝苦笑道:“朕確實是胡言了幾句,好啦,好啦,只是一些牢騷話而已,朕只是不喜劉若宰,並非是不喜八股,這八股……八股還是很好的嘛,都起來說話吧。”
“陛下爲何不喜劉若宰?”劉鴻訓趁熱打鐵,打破砂鍋問到底。
天啓皇帝一時答不上來。
劉鴻訓卻是繼續道:“他是才子,就算偶有失言,或是舉止有什麼不慎,觸怒了陛下,陛下也應該海涵,這纔是國家對待士人的態度。”
天啓皇帝羞愧難當,他感覺自己是被這些傢伙們當衆處刑。
偏偏這個時候,下不來臺,想罵人,可對方人多,何況孫承宗也在此,就算惱羞成怒,當着師傅的面,只好忍氣吞聲。
再加上,連黃立極似乎都站到對立面去了。
顯然……這就已經不是什麼東林,也不是什麼魏黨的問題,這可關係着天下士人的根本,這大臣都是靠士人的身份起家的,當然自覺維護士人的利益。
魏忠賢在旁忙是斡旋:“陛下並沒有此意,你們不要借題發揮,不是說好了,是來看榜的嗎?至於那劉若宰……”
正說着,外頭卻已有人來,整個人氣喘吁吁的。
這一下子的,所有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來人這裡。
“榜抄來了?”黃立極鬆了口氣,他是個慫貨,每一次大臣和皇帝擡槓,他這個內閣首輔大學士都是夾心餅乾,總是兩頭受氣。
現在好了,看榜,看榜。
“已抄錄好了。”說着,這小宦官忙是取出一張大黃紙,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天啓皇帝的面前。
天啓皇帝將黃紙攤開,衆臣個個激動不已,紛紛湊上來。
人們下意識的,想要找自己子侄的名字。
也有人,想尋一些自己原本看好的同鄉。
當然,最讓人關注的,還是榜首了。
這黃紙是捲起來的,所以需慢慢的舒展開。
快舒展到頭部的時候,有人眼尖,突然道:“你看,劉若宰,劉若宰位列首位……”
衆人朝着那舒展開來的黃紙最上端看去,赫然寫着劉若宰三字。
於是,不少人露出了欣慰之色,連劉鴻訓也不由得點頭。
不對……
大家發現,這黃紙還未徹底舒展呢,這劉若宰上頭……隱隱還有一個名字。
這一下子……大家竊竊私語起來:“竟有人,比那劉若宰還厲害?”
天啓皇帝則徹底將黃紙舒展開。
一下子,三個絕沒有讓人想到字展露在眼前:“管邵寧……”
廂房裡霎時炸了。
不明就裡的人,還在疑問:“哪一個管邵寧?”
“你忘了,那位,那位……”
“和張靜一沆瀣一氣的?”
人們細語輕聲的議論,顧不得這些話,會不會傳入陛下的眼裡。
劉鴻訓已是眼睛都直了,那篇他最喜歡的文章,是這……這管邵寧所作的?
黃立極更是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是誰天天說管邵寧是個廢物渣子的?
孫承宗更是吃驚,事實上,他對於這個管邵寧,沒有任何的關注,外間的許多傳聞,讓他認爲管邵寧不過是一個攀附張靜一的斯文敗類罷了。
雖然孫承宗對張靜一的印象很好,可他卻也知道,隨着張靜一地位的水漲船高,自然少不得有一羣阿諛奉承之輩想盡辦法討好。
可……爲何這麼個斯文敗類,能得第一,力壓所有人都看好的劉若宰?
一個有如此學識的人,還需要攀附一個錦衣衛百戶嗎?
於是更多的疑問,便紛沓而至了。
天啓皇帝自也是意外萬分的,此時,他不斷地揉眼睛,眼淚都要擦出來了。
然後……天啓皇帝突然跳將起來:“嚇!”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將大家嚇了一跳。
天啓皇帝搖頭晃腦道:“管邵寧,是不是張靜一的那個弟子?”
魏忠賢先從震驚,再到嫉妒,最後用酸溜溜的口吻道:“是。”
聽到確切的答案,天啓皇帝喜不自勝,道:“原來是他,怪不得了,真是了不起啊,看來張卿家教徒有方啊,哈哈……這會元,竟是如探囊取物,真了不起。張卿家實在厲害,隨便教授一個弟子,作一篇馬馬虎虎的八股文,這天下的讀書人,便都拍馬都比不上了。”
這話說的……廂房中的諸臣頓時都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起來。
劉鴻訓臉上的表情自然難看,但似乎還想維護一下自己的面子,於是忙道:“陛下,這……可能是運氣吧。”
天啓皇帝便瞥了劉鴻訓一眼,不由道:“運氣?那你當初考了多少名次,你能中試,也是運氣嗎?要不,朕重新開科,諸卿都重新考一考,看一看誰是濫竽充數,只憑借運氣的,又有誰纔是真正有真才實學的。”
劉鴻訓:“……”
天啓皇帝得意洋洋地繼續道:“這就是真才實學,是實打實的本事,你方纔怎麼說的?說國家取士三百年,八股乃是我大明的基石。怎麼,你現在不認這是基石啦?你就又不怕將孔聖人和太祖高皇帝置於尷尬的位置了?”
劉鴻訓汗顏,一時竟辯駁不出什麼。
他是可以認可一個寂寂無名的管邵寧的,畢竟那頭榜的文章,確實是文采斐然。可讓他去相信,這個管邵寧,是一個錦衣衛少年調教出來,輕輕鬆鬆便中了會元,他……不能接受。
天啓皇帝興高采烈地又道:“可朕和你不一樣,你認爲八股文章未必能衡量一個人的學識,覺得有時可以憑藉運氣。可朕卻知道,八股纔是真才學,其他所謂吟詩作對,不過是雜學而已。劉卿家,你堂堂禮部尚書,今科的主考官,難道現在不認可自己親點的會元,不認可八股之道了嗎?你是大臣,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凡是要三思而後行,行事更該謹慎甚微,如若不然,別人聽了你的話,還以爲你離經叛道呢?你再這樣,朕可要把你開革出儒門了,你不能壞了孔聖人的學問,也不能悖逆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
劉鴻訓:“……”
天啓皇帝像是因爲一下子說的話太多感到口乾了,拿起了跟前的茶盞,大口地呷了口茶,接着又語重深長的樣子道:“好啦,劉卿你也不必害怕,這不過戲言也。來,大家都坐下,朕來給你們好好說說,什麼是八股之道,什麼是祖宗之法。大家好好聽,保管教你們受益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