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7復爵

哪怕是顧銘咬緊牙關,抵死不認,在場的這些舉子也全都看出來了,他心中有鬼。

舉子們一個個心驚不已,這才短短一個時辰,他們就見證了一出峰迴路轉、高潮迭起的好戲,不禁爲自己之前竟然同情了楊太妃感到羞愧。

宣舉人的心情又更復雜一點,回想着此前顧玦在茗芳茶樓說的那句“兼聽則明,偏信則闇”,愈發覺得意味深長,心裡有所感悟。

“皇上……”見顧銘如此卑微地對着顧玦磕着頭,楊太妃心疼極了,心中對兒子的那一絲怨懟又消失了,想爲他辯護幾句。

但顧銘趕緊伸手拉住了楊太妃的一隻袖子,給她遞了個眼神。要是讓母妃再說下去,今天他怕是要把新帝給得罪透了,而他也要沒命了。

殿內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沉寂中,顧銘的額頭抵着地,好一會兒沒動彈。

片刻後,顧銘終於還是忍不住動了,擡頭朝正前方望去,對上了顧玦那雙清冷的眼眸,墨如夜,冷如水。

顧銘被顧玦的目光看得心慌,心臟無序地亂跳着,彷彿要從喉頭跳出來了。

顧玦微微一笑,宣佈道:“顧銘挪用公款,私放印子錢,交由三司會審。”

顧銘:“!!!”

楊太妃:“!!!”

母子倆的身體俱是狠狠一顫。

“不!”顧銘高聲否認道,“臣沒有挪用公款,絕對沒有。”

事到如今,顧銘只能兩害取其輕,咬牙道:“皇上,臣是私放印子錢,但沒有挪用公款,那筆銀子是母妃和賤內的嫁妝。”

顧玦靜靜地凝視着顧銘。

他的目光更清,更冷,更亮,宛如一把利劍直刺而來。

他周身那種無形的威壓讓顧銘心裡警鈴大作,寒意在體內持續擴散、加劇。

“三十萬的嫁妝?”顧玦稍微換了個坐姿,輕輕地靠在龍椅的椅背上,“你敢再說一遍嗎?”

“……”顧銘的眼神閃爍不定,思考着顧玦到底是在詐他,還是真的知道了什麼。

顧玦接着道:“去歲冬月初八,你提前一個月從內庫領了三十萬兩白銀,這筆銀子應是用以修繕太廟,卻被你挪用,私下放給了李二,是或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太陽穴上,隨意地點動着。

顧玦知道了,他竟然全都知道!!顧銘的眼眸中惶惶不安,完全不敢再直視顧玦,渾身像是泡在一個冰水池子中似的,從頭到腳都是徹骨得寒。

要麼,他就承認楊太妃與他的夫人有三十萬兩現銀的嫁妝,要麼,他就得承認自己挪用了修繕太廟的鉅款。

他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了。

可是,三十萬白銀啊,連他自己細想都覺得離譜,這京城之中,就算是家中相對富庶的人家,能給嫡女準備五萬兩銀子做嫁妝,已經是少見的豐厚了,他的夫人嫁給他時陪了三十二擡嫁妝以及兩萬兩現銀,他的母妃更少。

要是下一步,新帝讓他呈上嫁妝單子,又或者直接宣他的岳家與楊太妃的孃家來交代嫁妝的事,他又該怎麼辦?!

顧銘心中糾結不要,更忐忑,也更惶恐了,根本就不敢回話,又是一行冷汗沿着面頰往下滑落。

“說!”

顧玦的音量微微拔高了一分,嚇得顧銘差點沒咬到舌頭。

“是,臣是挪用了那筆銀子。”顧銘的身子如爛泥般癱軟了下去,“臣認罪,求皇上寬恕!”

“皇上,看在臣也是顧氏子弟的份上,從輕處置!”

顧銘用力地磕着頭,咚咚作響,沒一會兒,他的額頭已經磕得一片青紫,整個人如喪考妣:完了,全完了!

對此,顧玦毫不動容,連眼角眉梢都沒動一下,不喜不怒,平靜地說道:“就因爲你是顧氏子弟,朕更要秉公處置。”

“來人,將顧銘收押,由三司擇日審理此案。”

三司會審?!楊太妃也聽到了,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此案本來可輕可重,但顧玦的心太狠了,他非要把顧氏的家務事放到檯面上按照公事來處置!

接下來,三司會怎麼審判?!

恐怕流放抄家都是輕的……楊太妃不敢再想下去。

舉子們不禁又想起了一個時辰前在登聞鼓前的一幕幕,心裡更加慚愧了:他們居然被別人三言兩語給煽動了,覺得妖后禍亂聖聽,覺得新帝被美色所迷,乃昏君之相。

此刻再回想這些,他們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像他們這樣糊塗,將來就是中了進士,又如何去做父母官,明察秋毫,爲百姓伸冤!

舉子們皆是神色凝重,禮親王卻是面露猶豫之色,想爲顧銘求情。

他知道顧銘犯下彌天大錯,但是顧銘畢竟是宗室,鬧大了,損的是宗室的顏面。

禮親王斟酌地提議道:“皇上,此案是不是交由宗人府來審?”

“那麼攀扯皇后呢?”顧玦似笑非笑地反問道。

“……”禮親王無言以對。

好吧……在顧玦這小子的心裡,他的皇后纔是最重要的。誰讓楊太妃與顧銘太蠢,非要去攀扯到皇后身上,給皇后潑髒水呢!

於是,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三位大人趕緊站好,鄭重地作揖道:“臣遵旨。臣等一定會秉公處理此案。”

顧玦繼續下判決:“太妃楊氏誣告欺君,教子無方,奪太妃位,以儆效尤。”

楊氏:“!!!”

接着,顧玦又給了楊氏最後的“致命一擊”:“靖郡王爵位空懸,不是長久之計,傳朕旨意,由顧錦復爵。顧錦本無過,又是長兄,理當承襲爵位。”

這一下,連顧錦都是一驚。

愣了一下後,他鄭重地對着顧玦作揖道:“臣謝皇上恩典。”

什麼?!楊氏雙眸瞠大,心被重物狠狠地碾壓了一下,痛不欲生。

那不是等於她拱手把郡王府的爵位與家產全都送給了顧錦?!顧錦竟然又復爵了,而她的兒子卻要淪爲階下囚了,下半輩子徹底都毀了……

楊氏再也無法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兩眼一翻,在擔架上暈厥了過去。

顧玦看也沒看楊氏,又對禮親王道:“皇叔,朕瞧着靖郡王府去年分家分得不乾脆,半分不分,當斷不斷,還得麻煩你再給他們主持一次分家事宜。”

“既然一家人不齊心,這家還是早點分得好。”

顧玦的意思是,去年靖郡王府分家時,只有顧錦這一房分了出去,其他庶房都沒有分,這一次,乾脆在顧錦正式復爵前,把那些個庶房全都分出去,省得麻煩。

禮親王連連稱是,二話不說地應了。

緊接着,顧銘被錦衣衛給拖了下去,可顧銘猶不死心,只聽他撕心裂肺的求饒聲漸漸遠去:“皇上,臣知錯了……”

至於昏迷不醒的楊氏也被兩個內侍給擡了出去。

在場根本就沒人在意這對母子的下場,覺得他們都是活該,是罪有應得。

案子審完了,兩個錦衣衛就把四個舉子也帶出了華蓋殿。

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但四個舉子的心情還沒平復,思緒依舊圍繞在方纔這件事上,感慨不已。新帝雖然年紀輕輕,但行事十分老辣,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讓他們深深地體會到了何爲天子之威。

舉子們恍恍惚惚地出去了。

緊接着,刑部尚書等三位大人也識趣地告辭了。

退出華蓋殿後,左都御史擡手拈鬚,若有所思地小聲道:“皇上是不是有心要整肅宗室了?”

新帝對於顧銘挪用公款與放印子錢知道得太清楚了,肯定是早就調查得清清楚楚,只是隱而不發而已。

楊太妃和顧銘母子是真蠢,敲什麼登聞鼓,告什麼御狀,那是自己往新帝的刀口上撞。

要是不三司會審,這案子還可以輕判,現在一旦上了公堂,三司勢必要做出“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態度,秉公判決。

顧銘等於被新帝拿來殺雞儆猴了,讓那些宗室子弟引以爲鑑。

大理寺卿想得更多,聯想到了季明志的事,低聲喃喃道:“先是軍中,再是宗室,接下來……”

接下來,又該輪到誰了呢?

三位大人不由面面相看,也是若有所思。

是了,新帝這次親審此案,故意宣他們進宮,恐怕不僅是下了決心要重判顧銘,同時,也是在藉着他們告訴文臣他整肅朝綱的決心。

左都御史微微一笑,撫了下衣袖,就背手往前走去,意味深長地丟下了一句:“是白的,黑不了;是黑的,白不了,是該整頓整頓了。”

他們離開後,華蓋殿內就清靜了不少,只剩下了顧玦、沈千塵、禮親王與顧錦四人。

這裡都是自家人了,顧錦的神情與語氣就變得更隨意了,一點也不拘着,涎着臉道:“皇上,我復爵了,那七娘呢?”

他問的是顧玦,回話的卻是沈千塵:“郡主比縣主好聽。”

沈千塵的意思是,要把顧之顏從縣主升爲郡主。

顧錦一點也沒跟他們客氣的意思,笑眯眯地撫掌道:“惠安郡主,不錯,是比惠安縣主好聽多了。”

禮親王被逗笑了,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顧玦轉頭問沈千塵:“給七娘的懿旨交給你?”

沈千塵笑眯眯地應了。

顧錦樂了,急着回府給妻女報喜去,卻被顧玦又喊住:“顧錦,我打算成立一個臨時的監察院,監察會試事宜,由你來負責。會試在即,時間比較緊,你就辛苦一下。”

顧錦喜形於色,立刻領旨。

會試是爲朝廷取棟樑之才,事關重大,這件差事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他知道這是顧玦給自己的一個機會,他是繼續當閒散宗室,還是爲自己在朝堂掙一席之地,就在此一舉了。

禮親王笑着捋了捋鬍鬚,也覺得欣慰。

作爲宗令,他當然希望新帝可以重用宗室子弟,如此,顧氏這一脈才能興旺起來。

隨即,禮親王和顧錦也都離開了。

天色不早,遠處傳來了二更天的打更聲,今夜是七夕,整個皇城依舊燈火通明。

顧玦與沈千塵從華蓋殿出來時,裴霖曄就等在外面,稟道:“九爺,楊氏已經送回郡王府了。”

顧銘已經被押到天牢裡等待三司會審,但是顧玦放了楊氏一馬,只是奪了她的誥命。

“你讓人盯着楊氏。”顧玦淡淡地吩咐道。

裴霖曄抱拳領了命。

兩人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他們都知道,楊氏所爲是受了人唆使的,她這次的計劃失敗了,還把兒子也給搭了進去,楊氏必會不甘,她爲了兒子一定會有所行動的。顧玦沒有把楊氏收監,也正是爲此。

裴霖曄走了,顧玦與沈千塵手牽着手往乾清宮的方向走,悠然散步。

晚風習習,天上的星月靜靜地俯視着下方。

沈千塵的右手還在玩那把摺扇,笑眯眯地說道:“你說……是誰呢?”

她問的是,到底是誰故意慫恿楊太妃攀扯到她的身上。

“韋敬則。”顧玦肯定地答道。

沈千塵抿脣一笑,笑得慧黠可愛,心裡也看得明白這點。

君強而臣弱。

顧玦太強勢了,讓韋敬則這一黨沒有辦法像先帝顧琅在位時那樣隨性所欲,他們屢屢受挫,尤其是在季明志這件事上栽了個大跟頭,韋敬則應該是想要借楊太妃這一鬧逼顧玦露出破綻。

他們想要讓顧玦受一個教訓,讓顧玦以後不敢再肆意妄爲,讓顧玦以後多聽他們這些老臣的話。

沈千塵瀟灑地打開了摺扇,笑吟吟地扇了兩下,眼眸明亮地看着他。

顧玦笑道:“先看着。這幾年朝廷太亂了。”

他說“這幾年”指的是顧琅登基後的這幾年,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沈千塵瞭然地點頭。

顧玦就是再強勢,也不能無故對臣子們下手,所以他一直也在等一個機會,一個肅清朝堂的機會。

辛苦了!

沈千塵鼓勵地給他扇了扇扇子,扇起的風把他鬢角的一縷頭髮吹拂了起來,平添了幾分“我欲乘風歸去”的仙氣。

沈千塵抿脣笑,笑得自得其樂。

月光下,她的眼眸彎成了一對月牙,笑得又甜又嬌。

顧玦不知道她在笑什麼,接過了那把扇子,給兩人扇着風。

沈千塵忽然就想到了一件事,扯扯他的袖子道:“對了,那塊竹牌你可要收好了,十天後,我跟你一起去拿卷子。”

想到有人竟然想賣考題給顧玦,沈千塵就覺得這事實在是太樂了,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笑着笑着,她就把身體往顧玦身上靠了過去。

兩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密實地貼合在了一起。

顧玦讓她靠着他的肩膀,柔聲問她:“累嗎?”

沈千塵搖搖頭,然後也問他:“累嗎?”

不等顧玦有反應,沈千塵就又道:“明天休朝,明早我們多睡一會兒。”她直接默認顧玦是累了。

然而,顧玦還是搖了搖頭:“明早莊茂華要來見我,爲了吃空餉的事。”

莊茂華是兵部尚書。

“……”沈千塵嘟起了嘴,臉頰氣鼓鼓的。

明天是十天一次的休朝,她本來還想着顧玦可以和她一起睡到日上三竿,再好好地享用一頓豐盛的早膳。早膳後,他們再去散個步,下個棋什麼的,過一個愜意的上午。

誰想這個兵部尚書這麼不識趣!

討厭,真是討厭。沈千塵的嘴巴翹得可以吊油瓶了。

顧玦又把扇子遞給她,空閒的手揉了揉她的發頂,道:“你多睡一會兒,等我回來陪你補眠。”

沈千塵悶悶地應了一聲。

她時常會聽顧玦說一些朝事,也知道他最近正在爲了“吃空餉”的事忙着呢。

兵部耗費了足足一個多月,這才把除了北地以外全國各州的兵員全都統計完畢了,登記在冊的兵員一共六十萬,但實際的只有不到三十萬人。

這件事非同小可。

知道歸知道,沈千塵還是討厭這些人大事小事都愛跑來找顧玦。

等到第二天一早,吃早膳時,沈千塵還有種想打發了莊茂華的衝動。

她盯着顧玦多吃了一個小籠包,這才放他走,半是撒嬌、半是叮囑道:“你要早些回來陪我用午膳。”

顧玦用帕子擦了擦嘴,微微地笑,揉了揉她的發頂說:“乖乖等我。”

這帶着寵溺的四個字說得沈千塵很愉快。

她喜歡等他,或者說,他只會對她這麼說:乖乖等我。

她點點頭,歪着臉笑,那樣子就差在臉上寫着,我會乖乖的。

顧玦又揉了揉她的頭。

顧玦走了,沈千塵也沒胃口了,反正吃個八分飽最好。

她“乖乖”地跑去了後頭的藥房熬藥。

從他們搬進乾清宮前,顧玦就讓人修繕過這裡,專門給沈千塵添了一間書房和兩間藥房。兩間藥房裡一間用來收藏各種常規的藥材;另一間是沈千塵用來炮製藥材以及熬藥、製藥用的。

顧玦的藥都是沈千塵親手熬的,她不放心讓別人過手。

這藥是爲了解屍毒。

顧玦的屍毒在他體內已經沉積了有兩年多了,她估摸着顧玦至少得吃上三個月的藥。

湯藥需要熬一個時辰。

沈千塵就坐在旁邊親自看爐火,偶爾拿着一把蒲扇輕輕地對着爐子扇兩下。

等到湯藥熬好時,顧玦也回來了。

沈千塵親自給他倒好了湯藥,又吹了吹,當湯藥的溫度適合入口時,這才把藥碗遞給他。

那濃濃的藥味把庭院裡的鳥和貓都嚇跑了。

貓躥過之處,那嬌花盛放的花叢劇烈地抖了兩下,抖下了一大片細碎的花瓣,似乎被嚇了一跳似的。

沈千塵看着月影那避之唯恐不及的身影,噗嗤笑出了聲。

顧玦一口氣把湯藥喝了,戲謔地說道:“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的藥。”

月影的身體很健康,很少生病,只有一次感染了風寒,沈千塵就給它開了一藥,那一次之後,貓足足躲了她十來天。

“哪有,它還怕你。”沈千塵一邊說,一邊伸手給他診脈,“貓都是會看人下菜碟的。”

平日裡貓不怕顧玦,但當顧玦真動怒時,第一個逃的就是貓。貓好像天生知道誰可以招惹,誰不能招惹。

“說的是。”顧玦煞有其事地點頭,笑眯了眼。他的“小貓”可不就是這樣!

沈千塵沒注意他意味深長的笑,注意力放在了她指下的脈搏上,凝神屏息……

很快,她就收回了手,勾脣笑了,一顆心完全放下了。

果然,影響顧玦心脈的就是屍毒。

吃了一個多月的湯藥後,屍毒被壓制、化解,顧玦的心脈也漸漸地強了,不似從前那般虛弱不堪。

真好!

沈千塵很開心地抱着他的胳膊,把頭往他肩頭蹭了蹭,又嬌又軟。

她的九遐不會再離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