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4家主(三更)

沈千塵最喜歡看顧玦寫草書,因爲這時候的他周身有種無拘無束的感覺。

不過,寫關於承爵的制書當然不能用草書,顧玦今天寫的是楷書。

他的楷書同樣寫得漂亮,字體端莊嚴謹,骨力遒勁而又氣概凜然,一筆一劃都透着一種雄渾恢宏的氣勢。

寫字時,他的氣質也比平時更沉靜,更儒雅。

沈千塵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人,也看着他的字,看得很專注,其實根本沒注意制書的內容。

直到顧玦收筆,她才吐出一口氣,彷彿方纔在寫字的人是她,不是顧玦似的。

顧玦瞟見她的小表情,好笑地把筆放在白瓷筆擱上。

大概是剛剛太過聚精會神,回過神時,沈千塵忽然就有些睏倦,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可愛得好似一隻沒睡醒的小奶貓。

“讓你不乖!”顧玦擡手在她光潔的額頭輕彈了一下,動作輕柔,語氣戲謔,透着一股子親暱。

沈千塵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額頭,無辜地看着顧玦。她沒說錯什麼,也沒做錯什麼啊?

顧玦有些好笑,故意板着一張臉,給了兩個字提示她:“昨晚。”

沈千塵:“……”

她半夜醒來後,睡不着,又不想翻來覆去地擾了他的好眠,閒着沒事就在那裡編絡子,結果絡子還沒編多少,顧玦就尋來了。

被當場逮了個正着的沈千塵根本就沒有辯駁的餘地,就被顧玦又押回了牀,還威脅說:“我得想想怎麼罰你。”

沈千塵還清晰地記得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因爲才睡醒有些磁性的沙啞,月光下的眸子流光溢彩,彷彿那妖媚惑人的妖精!

而她,大概約莫也許是個小書生?

沈千塵一不小心就魂飛天外了,不自覺地笑了。

顧玦看着她小臉上璀璨如繁花綻放的笑容,俯首在她脣畔的梨渦輕輕地吻了一下,低嘆道:“嬌氣包。”

嬌氣包?!沈千塵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嬌氣嗎?她那麼好養活的人!

顧玦俊秀的眉眼間漾起淺淺的笑,帶着幾分無奈、幾分寵溺地說道:“待會兒我陪你午睡……既然睡不慣,那就多睡幾次。”

沈千塵:“……”

沈千塵還有些懵,傻乎乎地眨了眨眼,慢了兩拍才遲鈍地意識到顧玦是在說她戀牀。

戀牀?她戀牀嗎?

前世的她後來的十幾年顛沛流離、征戰沙場,到後來練就了倒下就能睡的本事。

在那之前呢?

是了,曾經的她是嬌氣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麼都不會……而且還戀牀,每每換個地方就要好幾夜睡不好。

沈千塵目光閃了閃,然後伸出尾指勾住她的尾指,嬌聲撒嬌道:“那說好了,你陪我午睡。”她勾勾他的尾指,表示說定了。

沈千塵心口一片柔軟,情不自禁地笑得更燦爛了,眼波清亮。

顧玦來不及應,就聽小丫頭着急地催促道:“寫完了吧?”

顧玦失笑:“還沒呢。”

於是,在沈千塵的監督中,兩道制書高效地完成了。

當天,顧玦以嗣皇帝的身份發下的這兩道制書從宮中一前一後地送出了,又引來京城中不少好奇的目光追逐。

一道送去了永定侯府,令楚雲逸襲侯爵。

另一道送去了忠勇伯府,這支去雲家的隊伍中,除了那些內侍外,還有云展也跟着去了。

“宸王殿下的制書到了!”

一句話撬開了忠勇伯府的大門,也令得整個伯府騷動了起來。

忠勇伯、世子云禮等雲家人全都以最快的速度集中到了外院的正廳,每一個人都是忐忑不安。

自從康鴻達在三司會審後被判了死罪後,雲家人就一直處於後怕之中,但又有些暗喜當初因爲康鴻達的意思,所以他們投向康鴻達的這件事並沒有大肆張揚。

時至今日,忠勇伯已經不敢去怪雲展竟然臨時倒戈了,只能慶幸雲展選對了路,跟對了人。

這幾日,忠勇伯一直是夾着尾巴做人,也不敢去找人打聽消息,生怕被有心人看到認爲他別有所圖,他只想去找雲展解釋一二,但是根本沒有機會見到雲展。

直到此刻,雲展隨着宸王的制書一起來了雲家。

事出突然,又有內侍們在場,忠勇伯也沒機會和雲展寒暄,先帶着雲家所有人下跪,聆聽上意。

這道制書先是闡明瞭忠勇伯雲策與世子云禮勾結康鴻達的罪名,人證物證確鑿,罷黜了雲策的爵位;又因其子云展在護皇城一戰中有功,算是爲雲家將功補過,特恩准其襲爵。

當內侍的最後一個字落下後,所有跪在地上的雲家人都呆住了,彷彿平地一聲旱雷響,炸得衆人皆是耳朵嗡嗡作響,甚至都忘了站起身來。

“……”雲策驚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難以置信地瞪着一旁似笑非笑的雲展。

他第一反應就是斥這道制書顛倒黑白,什麼護皇城有功,宸王與雲展那一日分明就是逼宮!

可他終究還是有一分理智的,成王敗寇,這歷史本來就是由勝利者書寫,古往今來,弟奪兄位、叔奪侄位的事還少嗎?但凡誰登上帝位,誰坐穩了江山,誰就是正統!

康鴻達敗了,自己就是康鴻達一黨的逆賊!

知道歸知道,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竟半點不念父子之情,請旨宸王奪了自己的爵位,雲策忍不住就火冒三丈。

“逆子……”雲策艱難地擠出兩個字,額角爆出一根根青筋。雲展這個逆子!!

雲展漫不經心地撫了下衣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因爲跪地而矮了一截的雲策,道:“我說過的,總有一日,要讓雲家上下看我的臉色過活。”

他這句話極其囂張,囂張得像是當衆把耳摑子甩在了雲策、雲禮父子的臉上。

雲三公子云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紫,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指着雲展的鼻子道:

“你區區一個庶子,得意個什麼勁!”

“你敢搶父親的爵位,你這是不孝!不孝之人何以承爵!!”

“只要父親一句話,自有御史會彈劾你!”

雲浩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也越來越尖銳。

其他人神情各異,有人外強中乾地點頭附和雲浩,有人頭暈發虛,有人氣得臉色發青,也有人彼此交換着眼神,知道雲浩再叫囂都不過是徒勞。

畢竟有宸王這個即將登基的新帝撐腰,誰敢不知好歹地彈劾雲展呢!

再說得難聽點,宸王也完全可以奪了忠勇伯府的爵位,重新賜雲展一個新的爵位,又有誰敢質疑?!

雲展輕飄飄地掃了雲浩一眼,接着徐徐地環視雲家衆人,最後目光定在雲策那張氣急敗壞的面孔上。

父親老了,已經不是自己印象中那個高大威武的男子了。

他中年發福,身形微躬,國字臉上多了一道道皺紋。

自己也長大了,早就不是那個想要得到父親認可的黃毛小兒了。

現在,對方的不喜也好,憎惡也罷,都不會影響到他分毫。

在見識過更廣闊的世界,認識了更值得尊敬的人以後,眼前這些曾經最親近的人似乎都成了面目模糊的樣子。

雲展懶得跟他們多說,單刀直入地說道:“分家吧。”

三個字讓雲策氣得面目扭曲,他目光陰鷙地瞪着雲展,想也不想地駁斥:“不行!”

這逆子一襲爵就要分家,世上哪有這樣的事!

雲展不以爲意,道:“去把族長和族老們叫來吧,好好論論分家的事。”

“你敢!”雲策厲聲道,吹鬍子瞪眼,“我可是你爹,就算宸王讓你襲爵,我也是你爹。沒我的同意,誰敢分家!!”

雲策的聲音洪亮得似乎要掀翻屋頂,霸道專橫,擺出了一家之主的派頭。

對此,雲展已經習慣了。

在雲家,一直是這樣的,當年他想去北地從軍時父親是這副樣子;去年,他被雲浩一劍劃了脖頸,差點丟了性命,父親還是這副樣子。

不講道理,不講親情,只是用父親的權威來打壓自己,想息事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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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展微微一笑,從雲策身邊信步走過,徑直地走到了前方,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那麼自然,那麼隨意。

這個位置原本是屬於雲策這個家主的,從前,也只有他能坐,此刻雲展一坐,也毫無違和感。

雲展是軍人,只是這麼靜靜地坐在那裡,就自有一股爲將者的挺拔與凌厲,與在場其他那些貪戀酒色財氣的雲家男子迥然不同。

雲家的下人們也是看在眼裡的,不由感慨不已:雲家是變天了,雲夫人當了那麼多年的伯夫人,最後還不如孫姨娘能生出一個好兒子,這母以子貴還真是前百年不變的道理!

雲策卻是快氣瘋了,繼續指着雲展的鼻子罵道:“誰讓你坐這裡的?這是老子的座位!”

“你爲子不孝,不孝可是大罪!”

“你再鬧下去,我今天去宮門跪着,讓宸王主持公道,宸王要是不管你,他也要顏面全無。”

雲策冷冷地勾脣,露出一個篤定的冷笑。

宸王好不容易大權在握,眼看着就要登基,現在正是最愛惜羽毛的時候,要是雲展背上了不孝的名聲,宸王還敢用他嗎?!

“孝?”雲展彷彿聽了什麼笑話似的,嗤笑了一聲,擡手指向了脖頸。

白色的中衣領外,一道寸長的肉疤如一條醜陋的蜈蚣般爬在他脖頸上,令看者悚然一驚。

“父親可還記得這道疤是怎麼來的?”雲展問道。

雲策:“……”

雲策的臉色更難看了,面黑如鍋底。

其他雲家人雖然沒看到過雲展受傷的樣子,但也或多或少地聽說過這件事,於是不少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雲浩。

雲展接着道:“當時,我的一條命就已經還給雲家了,再也不欠雲家了。”

“孝與不孝,從來不是你說了算的。”雲展徐徐地說道,“誰還活着,誰說了算。”

他這兩句話不輕不重,平穩有力。

他的眼神是那麼堅定,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劍,殺伐果敢,有一種一覽衆山小的睥睨風姿。

“……”

“……”

“……”

廳堂裡,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中,那些個下人們真恨不得原地消失得好,雲展方纔的話簡直經不起深思啊。

雲策也是驚住了,彷如五雷轟頂似的。

“你……逆子!”他的身子渾身發抖,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恨的。

這個逆子難道還敢大逆不道,弒父不成!!

他倒要看看這逆子敢不敢!

雲策大跨步地上前,想衝過去,卻被雲夫人緊張地一把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