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灰燼之中,陸焉白衣飄拂,緩步行來。
衣上潔白,彷彿從未沾上任何塵埃。袖袂飄拂,帶起地面的燼塵,卻彷彿傳說中的雲氣,一路裊繞相隨。
他的身畔,便是廣袖招展、宛若流仙的織成。
從來穿廣袖流仙裙的,除了舞伎,便是畫中的仙子。她那樣端凝的神態,任是誰也不會聯想到故作妖嬈、徒有媚態卻毫無仙氣的舞伎。可是這活生生的態度風質,又豈是畫中人所能比擬?
彷彿得到了什麼無聲的招喚,一個弟子躬身上前,奉上一截短短翠綠的竹管。她接過竹管,從容揮袖,從管中呼嘯而出一枚黑丸,自屋頂那個破了的窟窿處,直鑽入雲霄,啪地一聲,在空中炸開。
室內也隨之光影一明,吳可貞怔怔地看着陳玄之,只見他的臉上,似乎隨之有七彩光芒閃過。
是穿雲彈。
他忽然想起來,都說這位夜光神女擅馭天雷,不但有天雷霹靂彈那樣厲害的物事,還做了所謂的穿雲彈,可以用來傳訊。
這一枚穿雲彈發出去,想來是在召喚忠於陸焉的弟子趕來上清宮罷?
其實有什麼用呢?金鐘早已長鳴,該來的,早就來了,不該來的,永遠也來不了,何必再發一枚穿雲彈?
室內地面,室外廊間,俱都密密麻麻地跪滿了教中弟子。唯有於兆面如死灰,周南手腳瑟縮,卻顫抖着站穩了身子,在這室中便分外醒目。見陸焉織成二人過來,竟是下意識地,往後退出幾步,踉蹌之中,大現驚懼。
倒是陳玄之,原本也是呆若木雞,此時反而直起脊背,眼中射出怨毒的灰光,死死盯住了陸焉二人。
織成自然是發現了陳玄之的目光,心中卻覺得奇怪:自己在天師道內一直靜養爲主,跟任何人都保持了不遠不近的態度,怎的陳玄之就露出這樣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出來?
她論其本質來說,也是個狠辣的人,不過一些眉眼官司,豈能輸給陳玄之?當下目光一閃,毫不客氣地反盯回來,其怨毒陰冷,比陳玄之更甚。
陳玄之一驚,實在未想到她剛展現神女高貴風範後,轉眼便不掩“蛇蠍美人”之態,哼了一聲,移開目光,做出一副“懶得理你”的表情。
不過還是慫了麼?
織成在心中冷笑一聲。
陳玄之這種人,不踩在爛泥裡,再踏上一隻腳,恐怕他絕不甘心。
如今他已跌倒爛泥,可那一隻腳不踏上去,他如那困獸,猶有一搏之力。
可是,他又哪來的信心,認爲他雖跌倒爛泥,卻仍有一搏之力呢?
於兆一張紅潤富貴的團臉上,抽搐數下,又變幻數次臉色後,方纔踏前一步,厲聲喝道:
“你……你這妖女……你用了什麼妖法……”
“拿下於兆!”
陸焉的叱喝,打斷了他結結巴巴卻又假充大膽的話語,卻也令得今日一再受驚的衆人更加震驚。
拿下長老?
這可是跟隨過嗣君的長老!
大漢以孝治天下,選拔人才時尚且是舉孝廉,可見孝字是如何重要。
別說跟隨過嗣君,有過辛苦功勞的長老,便是跟隨過嗣君的一條狗,輕易也不得觸犯。
師君他……他爲何……
陸焉執教雖不過年餘,然手段了得,威望日隆,此時下令雖然聽起來荒謬,但仍有弟子應喏上前,圍住了於兆。
於兆退後一步,做勢抵禦,一邊慌聲道:“我有何罪,師君拿我?”
“審德逆天而行,犯上作亂,冒犯神女,爲陽平治都功印所誅!而你身爲長老,不但不勸阻審德,且在此時誣我天師道術爲妖法,其心當誅,其罪當誅!”
一個蒼老而清澈的聲音響起來,雖然聲音不大,卻令得室內外衆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於兆,周南,當初你二人一受其兄之禍,一被家族所逐,走投無路之下,是嗣君允你們入天師道,庇護至今,方有長老之尊,安享之福。然嗣君恩義,爾等便是如此回報麼?須知天師道不是什麼世家,道衆唯以忠義相結,既失了忠義,虢其尊榮,依罪逮拿,又有何不可?”
卻聽忽喇喇一聲,幾乎所有弟子伏身於地,喚道:“大長老!”
聲音驚喜,彷彿都暗中鬆了一口氣。
而於兆和周南卻幾乎難以置信,臉色更是難看,澀聲道:“大……大兄?”
先前陸焉的坐席,經此一劫後已破爛不堪。他卻毫不在意,立於堂上,只微微點了點頭,織成知他身爲天師,絕不會將命令再說第二遍,便厲聲道:“還不拿下逆賊?”
衆弟子一涌而上,織成原是以爲於兆和周南二人會有所反抗,沒想到郅伯齊一現身,於兆和周南如遇雷亟,竟是束手就擒的模樣,由着那幾個弟子上前,不多時便捆得嚴嚴實實。
周南整個都癱軟在地,於兆卻不斷苦苦哀求道:“大兄!大兄!是弟一時胡塗,受了吳陳二小賊的矇騙,他們說……”
一言未了,空中飛來一物,將其嘴巴嚴嚴實實堵上。仔細看時,卻是一團衣襟上撕下來的布條。再看周南時,一樣咿咿唔唔,嘴裡塞上了布團。
“這二人神智昏亂,”郅伯齊拍了拍手,淡淡道:“看好了他,別叫說出什麼大失體統的話來。”
吳可貞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陳玄之則儼然化爲泥塑木雕,視若不理。
有郅伯齊出頭,他輩份最高,地位最尊榮,當初他追隨嗣君數年之後,於周等人才加入天師道,論資歷,誰也比不過他。
此時他親自處置於週二人,陸焉此時只需做出天師凜然之姿便可,別人自然再無異議。但織成卻知道,郅伯齊這樣制止於兆二人,想來也是想將此事性質控制在這二人“有違恩義”的程度上,而不願牽扯出更廣的面來。
想一想也知道,陸焉身爲天師,於兆等人敢於冒犯,且不怕天師道衆的復仇之舉。想來背後指使之人,必然有非常厲害的勢力,足以改變他們的身份甚至是社會地位,令他們完全脫離天師道的控制。
如果牽扯進了這樣的人物,恐怕更是複雜,不如快刀斬亂麻地處理爲好。
不過於週二人武功不弱,在郅伯齊面前卻連最後一搏都不敢。足見郅伯齊武功厲害,而他這隨意一擲,這樣柔軟的布料,卻能將二人嘴巴堵得嚴嚴實實,其舉重若輕之處,織成想了想,自問是遠遠做不到。如果用一個石塊將人家嘴裡牙全部敲掉,倒是更有把握一些。
織成心下驚訝,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一眼這第二次見面的大長老郅伯齊。
窄袖束腰的襜褕,原是自胡人那邊傳來的樣式,近年來多爲庶民所着,爲的是便於勞作。可眼前這件襜褕,偏偏是上好素錦,月白色底子泛出明暗不一的雲紋,流轉不定,遠望過去,竟如活生生的萬里晴雲一般——只要別沾上那許多泥土,弄成灰撲撲的顏色就行。
此時衣襟處還少了兩塊,想必此時堵在於週二人嘴中,已經沾了滿嘴的泥土。
這件價值千金的素錦,不但被裁作了短袍,且此時正被一條粗麻衣帶,草草在腰裡一系,下面穿着一條粗麻窮褲,窮褲就是褲子,也多爲庶民勞作時穿着。褲管肥大而不甚長,恰好吊在足踝處,露出一雙踏着草履的大腳。
大概這世間之人,穿得這樣不倫不類,且看上去甚至有些污髒,卻仍是質如松柏,高潔雅緻,且令人望而生敬者,也只有郅伯齊了。
看郅伯齊的打扮,明顯就是一副剛剛匆忙從菊園裡趕來的樣子,他一出現,便雷霆般一擊,捍衛了天師威信,又仗着輩份處置了於週二人,此時瞧着陳玄之和吳可貞,臉上神情有些複雜,微微搖了搖頭,嘆道:“你們這是在做甚麼?”
一面卻擺手示意那些弟子們起身。
吳可貞臉上有些火辣辣的,囁嚅着不敢出言,吳可貞好歹還行了禮,陳玄之或許是知道今日之事必然難以善了,索性連這種場面上的禮儀都省了。此時也不應聲,只一雙眼中射出極亮的光來,定定瞧着郅伯齊。
“昔日嗣君待我等何樣親厚,便是爾等祭酒之位,也賴嗣君所擢。如今你二人卻在教中率先亂起來,豈不是負了嗣君恩義?”
郅伯齊所說的話,聽起來雖是陳詞濫調,倒是真誠,但也要瞧對方肯不肯聽。
其實這樣的車軲轆話,先前已滾了幾遍,說來說去,也沒什麼新意。
不過人人做事,都要扯個大旗,有的是真爲了仁義,有的卻是爲了那旗上能寫有仁義二字,方好行事。
郅伯齊與吳陳二人年紀雖相差不少,但論起經歷,皆是在這紅塵俗世摸爬滾打年久成精之人,只是例行公事地扯了這幾句出來,也懶得再多說一個字。
雙方目光交錯,卻都明白對方的意思:
看實力。
看拳頭。
看刀劍。
漢室傾頹,天下大亂。誰還看不出來?誰的本事大,誰的拳頭硬,誰的刀劍利,誰說的話才管用。
朝廷是如此,諸侯是如此,便是天師道,看似起於草莽,源自黔首,也不是那樣隨隨便便混出來的江湖幫派。從當初的祖師張陵到嗣君張衡,除了滿腹才學兼具張氏血脈這種自發開掛的大本領外,也不乏手腕和謀略,這纔將天師道經營到如今地位。
便是陸焉,若不是借了其義父留下的勢力,及其祖父、父親兩代經營的天師道舊衆,又怎能如此輕易趕走張修,且得了數郡之地?
話說到這個份上,郅伯齊來與不來,都沒什麼意義。
事也做到這個份上,郅伯齊便來了,難道他們那許多心血,就此罷休了不成?
“只恐已是來不及了!大長老,便是你拿下於兆他們,維護師君和妖女,又有什麼用?”
陳玄之卻獰笑一聲:“益州牧一千精兵,已至觀下。拿下妖女之後,便當護送師君前往漢中,蜀中廓清,已在望矣!”
一千精兵!已至觀下!
這到底是不是危言聳聽?
只是……織成略感意外:陳玄之背後的勢力,竟然還是劉璋?
衆人相顧色變,郅伯齊面沉如水,於兆等人面露喜色,便是吳可貞,也驚惶地睜大了眼睛,顫聲道:“當……當真……有益州牧……之精兵?你……先前我們不是說好,請十長老出面驅逐即可,又何必引來劉……劉璋?要處治這妖女,不過是我天師道內務之事,益州牧插手於此,恐於我道中不利!”
這同樣不是廢話麼?
劉璋早就瞅着天師道是一塊肥肉,過去培植個張修,如今來了個陳玄之,恰似舊枕頭去了又奉上新枕頭,瞌睡還是一般照睡不誤。
何況如今情況,與過去張修在時又不同,劉備勢盛,如今數路大軍,同時逼向成都,若不是雒城阻滯了他,恐怕眼下便已危急。
天師道過去雖也沒要過什麼明晃晃的地盤,更不會逐鹿天下,但其潛在能量並不輸於諸侯。陸焉與曹氏父子的關係,自然是要勝過劉璋,而織成昔日又與劉備有舊,甚至是陸焉新得兩郡,都是曹氏與劉備合謀後的勝利成果之一。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拿下天師道,控制漢中及巴郡、巴西兩郡之地,或可反戈一擊,曹氏與劉備的交情,可比不上與陸焉這樣深厚,若是無漢中暫時立足,劉備也不敢放曹氏入蜀,到時曹氏父子只能眼睜睜遠遠看着,而鞭長莫及,劉備落敗只在旦夕。
這麼說來,劉璋指使也情有可原。
“重患須下猛藥。不破,如何再立?倒是師君,好不叫人痛心。我等若是記得嗣君恩義,就該忠諫纔是。今日陳某所爲,自然也是忠諫之一。”
陳玄之根本懶得回答吳可貞的廢話,心中得意,聲音琅琅,直震屋宇:“自這妖女養好傷後,師君便多半在室中修道,尋常事務,皆交與這妖女,卻將我道中弟子視若草薺,心中究竟是何等想法!又因這妖女之故,交好曹劉這等豺狼之輩,眼看便要將祖師、嗣君兩代基業,毀在師君手中!但凡女子行事,如水上落葉,多浮於面而未沉於底,若是師君從不用這妖女,如從前般勵精圖治,事事親爲,豈能一千精兵臨於城下而不自知?故此本祭酒才覺着,師君當遠此妖女,方能振我天師道之興盛!師君若不聽,我自然便要諫上一諫。只可恨審長老太過無用,沒能當衆揭開這妖女面目,反因了師君偏心,殞身於此。”
他對着吳可貞冷笑一聲,不屑道:“大丈夫行事,行則行耳,何必瞻前顧後?你此時想要撇清,只怕也是遲了。你可別忘了,這一千精兵,倒有四百是你帶進來的天師弟子呢!”
他這樣顛倒黑白的本事,甚至於將審德之死說成是因爲陸焉偏心,馭使陽平治都功印將其擊殺的一番言語,實令織成歎爲觀止。
她一向認爲自己逢危急之際,往往也會亂說一通,但這樣證據確鑿,衆目所睹的事情,陳玄之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另一番話,她覺得自己也還是做不到。
可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賤格,永無止境。
而陳玄之最後一句話,其他人聽在耳中,卻更是大驚失色!
陽平治屬彭州之轄,距成都並不遠。別說劉璋發一千精兵,便是一萬精兵,也是半日便至。
只是從前陸焉並不怵他,一是因爲陽平治交通便利,無論自陸上或是水上,皆可很快離開。二是因爲天師道耳目靈敏,尤其是在這巴蜀之地,數代經營,比起劉璋父子來只怕還要紮實,天師地位又本來尊崇,差不多是全民景仰的大衆偶像,別說劉璋遣兵,便是劉璋稍稍動意,成都城中一兵未發時,陽平治已知其意,哪裡還會在此等他來抓?
也正因瞭如此縝密的情報網,堂堂天師陸焉,即使夥同劉備曹丕等人,從劉璋手中搶了兩郡,也依舊是安坐於陽平,不懼他有任何手段。
但是前提是:天師道的消息能報上來。
陳玄之與吳可貞本就是祭酒,且是擁護陸焉上位的大功臣,二人地位,在這道中也就僅次於陸焉。
陳吳二人若是將自己道衆改爲由劉璋的兵卒來充當,誰還來查他不成?
尋常二人也許沒有理由找到這麼多隨從的道衆,然而恰好過幾天便是十月二十七日,爲道中所尊北極紫微大帝誕辰,北極紫微大帝在道教中地位僅在三清之下,且世人往往認爲,北辰是永久不動的星,又位於上天的最中間,位置最高,最爲尊貴,乃是“衆星之主”,因此對它極爲尊崇。北極紫微大帝的誕辰,自然是頂頂重要的日子,去年陸焉錯過了,今年乃是第一次,自然頗爲重視。各方信徒道衆,有虔誠者往往提前便往陽平觀趕來,而天師道連尋常百姓都常賙濟救助,何況來的都是各治的道衆?早就撥出專人,安排房舍諸地安置。先前伊籍等人前來時,見山門處並無多少香客,卻不知道大量的香客卻是在陽平觀的後山之中。
而陳吳二人所在的治所又是天師道二十四道治中信徒道衆相對來說又數量頗多,故此將這一千精兵混於其中,又用了些別的法子,竟然全部都混到了陽平觀中,同時因爲陳吳二人皆是有威望的祭酒,他們所帶的道衆,自然更是安置在較好的位置,也就是說不會在後山那等特別偏僻之所,也相當於說是隔上清宮極近!
這一千精兵若有異動,當真是變生肘腋!
郅伯齊畢竟老辣,於這些口舌官司根本不放在心上,卻向陸焉一揖,沉聲道:“師君!陳玄之吳可貞勾結外賊,內應外合,竟欲陷我天師道於泥淵之中,請師君下令,拿下此獠!”
拿下吳陳二人,的確爲眼下要務。
否則共御外敵之時,這二人還跳出來搗亂,豈不麻煩?
陸焉淡淡一笑,道:“果真有一千精兵,卻在哪裡?本座只瞧見忠心耿耿的道衆弟子,從不見什麼益州牧的精兵。”!!
衆人不由得俱呆住了,便是陳玄之,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郅伯齊張口結舌,心中嘀咕:素來看天師倒也還精明能幹,洞察入微,怎的到了此時,還是一副神仙般的淡定模樣,首先要辣手摧敵才行啊師君!這不是裝13的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