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
辛苑驀地勒住馬頭,厲聲喝道:“這不是往葭萌的路!”
最前方的十餘騎山匪,已是撥轉馬頭,拐往左方的一條山徑之中。
那條山徑,辛苑最是熟悉不過。那是……
她陡然回頭,又驚又怒,瞪向遊適:“你怎會有膽來攻打此處?”
“此處兵卒已大部分被調回葭萌守城,劉玄德於今日午時已拔營開走,不順便進去搶一票,豈不是過寶山而空手走?”
遊適呲出的白牙在火光下,當真如野獸一般,這幾日的恭順忽然消失得一乾二淨。
“大膽!”
辛苑本能拔劍,身形忽然一軟,而她身畔的馬超更是一頭栽下馬去,撲通一聲,生死不知。
“你們……你們……”
辛苑眼前模糊起來,頭腦中天眩地轉,再也坐不穩馬身,滑下馬去。
“把他們拖起來捆好!”
遊適哼哼道:“若不是瞧你們是世家子弟,或許會對大祭酒有什麼用處,還用什麼麻藥?女的玩死,男的砍頭,仗着世家名頭就敢出來闖蕩,沒親兵都不知道怎麼防備人罷?呸!還是拖回山上去!瞧這樣子,這別館人都睡得死死的,谷外連個守衛都沒有,也用不着這賤婦來相助了!”
他的唾沫連同刻薄話語,都釘在辛苑臉側的塵土裡:
“你當我們真是傻子?真是山匪?我早就打聽到了,你是這姓董的側夫人,被他趕了出來!背夫的賤婦!還真當自己是世家的夫人了!”
偏是全身痠麻,神智倒還清醒。分明感覺到被繩子幾下翻捆個四馬攢蹄,甚至那兩個負責捆人的馬匪還趁機摸了一把她的酥胸。
馬超因是個男人,麻藥下得更重。他自然是發不出任何聲響的,但捆得比她還要結實。
主君!
說不出是怕是悔,被粗暴拖走的那一刻,她的淚水終於涌了出來,
山徑靜幽,林木在夜風中輕輕顫動,可惜月亮沒有升起來,否則那淡淡銀輝灑落在山谷崖巒之上的景色,當是非常迷人。
這樣美好的夜晚,那姓董的是不是已擁着嬌妻美妾,已然繡榻高臥?
遊適的眼睛眯了又眯,白牙在月色下閃動着猙獰的光。
馬匹留在谷外,人都是輕裝簡從,手執長刀。他們都是巴蜀人,即使是漆黑的夜色中走這種山徑也是駕輕就熟。一行人如毒蛇般,悄無聲息遊入山谷。
“真是仙山瓊閣!”
遊適站在谷口,驚歎一聲:“姓董的是真的有錢!”
已是深夜,大部分人都睡了。所以那一簇簇樓閣之中,並無什麼燈火。但檐下廊邊,皆有綃燈如星辰,綿延成燦然的人間星河。映出那些綺窗紗簾,在夜色中朦朧如霧。瀑布聲從遠處傳來,若有似無。
空氣中是春天的草木清香,揉和了上好薰香的氣息,吸一口入鼻,剎時甜美難言。
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天師道衆素來清苦,即使是這一部分投奔了張修的教衆,骨子裡自然是趨利愛奢的,否則也不至於受不了陽平觀的清苦,想跟着張修奔個富貴。
遊適自己出身也不高,是個寒門士子,讀過幾年書,覺得前途無望,又棄文修武。後來加入天師道,受到張修的賞識,一步步走到今天。
此時瞧着這宛若仙閣般的離雲別館,心中又是驚喜,又是不忿。
腦子裡想着,若是佔了葭萌,有空請大祭酒過來,在這裡好生休養,也表一表自己的忠心。不過大祭酒見多識廣,那時有了更多的地盤,也未見得在葭萌長住。這別館便是自己的地盤,夏來避暑納涼,佔了這一館的美姬,可不是真正的神仙?
山匪們俱都感染了他的那種狂喜,一個個摩拳擦掌,只待衝入這山谷中的仙境,好生擄掠一番。
遊適不由得要交待:“搶東西、搶女人都隨意,但不得把這屋子給我弄壞了!除了女人,其餘的皆殺了!”
他長刀一揮,衆山匪已是一涌而入,喝道:“殺!”
聲震谷中!
砰砰砰!砰砰砰!
忽然從那些房舍樓閣的門內、窗內,都跳出人來,輕巧敏捷,刀光閃閃,竟往這邊衝殺過來!
箭矢、刀光、慘叫、呼喊匯融在了一起,形成了鏖戰的光景。
箭矢刀劍亂飛,不時擊中檐下的綃燈,那些燈光一盞盞熄滅,黑暗中,前一刻的仙山樓閣,此時化爲修羅地獄。
矢頭、刀刃掠過虛空,砍斷骨骼、剌破皮肉!噴涌的鮮血,紛飛的殘肢,都在黑暗中密集如雨。
遊適揮刀再次砍落一人的左臂,自己的虎口卻也隱隱發麻。對方竟無一人是庸手!
便是他和手下這些也算是飽飲過不少鮮血、收割過不少人命的“山匪”,與對方拼殺起來竟然也相當吃力。
不僅是因爲對方也有着一股子陰冷的死氣,還因爲對方那不死不休的狠勁。這哪裡象是什麼世家子弟的護衛?分明就象是江湖幫派中人!
難道董真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織坊主?一個只想着趁機賺錢的世家子?
遊適腳背一沉,繼而胸口又感受到了一蓬溫熱。
又一個人在他前面倒下,鮮血噴濺到了他的身上。
這一仗,自己這一方,到底會折多少人?對方並不象是倉猝應戰的樣子,雖沒有月色,燈火也一盞盞熄滅,但遊適感覺得出,對方至少是衣冠整齊。不僅是整齊,甚至都是穿着勁裝,並無一個寬袍大袖之人。
他的心中忽然升起寒意。
難道他們就在這裡專門等着他?
他落入了陷井?
如果遊適沒有身陷於山谷之中,而是站在金牛大道上,他便會看到,此時牛頭山的半山腰間,忽然燒起大火,赤色的火焰,幾乎映紅了半邊山林。
“我也不想毀壞山林的,可是沒辦法。”
董真立於一處相對平坦的山坡之上,遙遙看向那裡崖壁深處,山匪們的老巢——那些洞室已是火紅一片,不時有慘叫聲從熊熊火焰之中傳來。
身着黑色勁裝的護衛們面色冷肅,手執弩箭,有想從火焰中逃出來的山匪,皆被毫不留情地射殺。
火光熊熊,松脂樹葉燃燒的清香,與人肉的焦糊氣息,古怪而和諧地融在了一起。
“張修的忠實信徒,既不肯降,就是個死了。”
她向糜芳溫和地一笑:“有時我覺着,石漆是天底下最好用的東西,勝過天雷散。”
遊適倉皇地往谷口奔去,他身邊只剩下了十餘名親信,並數十名潰逃的普通“山匪”。
對方人數不多,大致與他們相若,經過一輪拼殺,雙方都死傷慘重。但想到對方既有準備,那三百兵卒也未必就全數調入了葭萌城,如果殺個回馬槍來,裡外一堵……所以遊適並不想被在這裡胡里胡塗地成了胡餅裡的肉餡。
他當機立斷,帶着不足百名的手下迅速逃向谷口。不時有人如蝙蝠般從黑暗裡撲出來,他長刀疾劈,砍入一具具陌生的肉體,發出撲撲的悶響。
他的手下雖是天師道衆,最早出身卻是巫鬼道的鬼卒,本就是些窮兇極惡之輩,及至投了張修,張脩名爲天師道大祭酒,行事一向兇殘,全無天師道悲憫濟世的的教義。
但是對方卻似乎不依不饒,即使付出瞭如此慘重的代價,仍未有罷休之意,竟然綴後追了上來!
“啊!”
是他的一個親信,發出瀕死的慘叫。
黑暗中他依稀看見,那親信被斬成了兩截!
這些人……這些人怎的如此狠毒?然而這種行事風格,又是如此熟悉,遊適心中寒意之外,又多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複雜之感。
嗖嗖!
兩道寒光飛來,遊適本能地往後翻下,堪堪避過,但他身邊的兩個親信卻沒這樣好運,只聽又是兩聲慘叫,那寒光掠過,咽喉處皆迸出血漿來!
是飛刃!
飛刃就是後世常說的飛刀,是打磨得極爲鋒利、形似柳葉的一種小型暗器。這種暗器一向爲江湖中人所有,董真的護衛怎會用這種東西?
難道根本就不是董真的護衛?
那這些伏在暗中攻擊他們的人,到底會是誰?董真又去了哪裡?
蝙蝠般撲出的人影越來越多,周圍皆是拼命的砍殺與叫罵,可是無論遊適等人如何叫罵,對方始終沉默不言,只是攻擊得更加猛烈。從那些叫罵聲中,可以聽得出來,遊適這邊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他只帶了兩百人,其餘人留在山中老巢。原想着董真這處離雲別館之中,
遊適一刀剌入撲來的一人腹中,忽覺冷風挾帶殺氣,已襲至他的背心!
他見機尚快,驀地閃身後撤,卻又有一道冷風,迎面斬向他的側頸,兩面夾擊,已避無可避!
嗆!
遊適長刀陡起,想要格住對方利刃,但覺背心一陣劇痛,卻是終究未曾躲過,另一柄利刃已透體而入!
他掙扎着回過頭來,就在那一瞬間,眼前刀光閃過,他看到了對方竟穿着一襲麻衣。
“是無澗教!”
他的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中計了!”
刀光一閃,正中頸間,遊適頭顱飛出,所有的神識,就此中止。
很快,遊適帶來的二百“山匪”,已盡數覆滅於這場黑暗裡進行的惡戰之中。血腥氣瀰漫了整個山谷,然而四周卻奇異地沉寂下來,唯有山風掠過樹枝的輕響,和遠處瀑布飛泄的聲音,只是那聲音聽起來已失去了清新空靈,也象是血海奔騰一般,挾帶着冷冷的殺機。
啪,一道火摺子在黑夜中燃起來。
一團火光,映照出一張在麻衣襯托下更顯枯槁的臉龐。這位麻衣人首領其實年歲也不過三旬,不知爲何,卻有一種沉沉暮氣,令人一見便悚然心驚。
那臉上一雙木然而冰冷的眼睛,微微轉了轉,看向滿地的屍首。
忽然,火光熄滅了,只聽爲首的麻衣人銳聲叫道:“中計了!這不是董氏的護衛!”
遊適等人一直潛行於山中,衣衫雖然尚算齊整,畢竟有些敝舊骯髒,髮髻歪斜,哪裡象是跟隨在董真身後那些光鮮英武的護衛?
彷彿有一聲冷笑,在漆黑中驀地響起。
這聲冷笑如同一聲號角,頓時有無數箭枝,自四面八方疾射過來,攢剌如雨!
慘叫聲、驚呼聲、咒罵聲、兵刃交擊聲,頓時響起。
辛苑睜開眼來,本能地掙了掙身體,卻發現手腳竟然鬆泛舒適,並沒有想象中的痠麻疼痛。
她一個激靈,猛地跳起身來,心中又是一沉。
眼前那些參差支棱的岩石、凹凸不平的石頭地面、原木搭就的粗糙木榻,無不是在提醒她,這裡正是牛頭山的山匪巢穴!
可是……
可是……
她猶自記得自己已被遊適所俘,捆回了山中巢穴的途中,麻藥發作,她便昏昏睡去。但即使在一夜昏昏沉沉、顛倒不休的噩夢之中,這種重新落入匪人之手的悔恨、懼怕、不安卻始終如影隨形地存在着。
爲何醒過來時,彷彿一切又不太一樣了?
她揉了揉手腕,怔怔地看着那兒的一塊肌膚:有着淡淡的紅痕,正是先前遊適令人捆綁時過於粗暴留下的痕跡,可是繩子爲何沒有了?
“是董君救了我們。”
一個聲音淡淡傳來。
她遽然回頭,但見坐在角落裡的一人,正緩緩擡起頭來。
是馬超!
只是一夜功夫,他彷彿又憔悴了許多。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銅鏡,但想來她亦一樣,顯得更是憔悴了罷?
兩個憔悴之人,在這洞室之中無言對望,無端地多了幾分滄桑,更有無限心酸。
“你……你說甚麼?”
她開口說話,才發現嗓子沙啞。
“董君救了我們。”馬超重複了一遍:“他說,你我可隨時離開。”
“董君?”
辛苑茫然環顧四周,驀地明白過來,目光一閃,喃喃道:
“他……她……她……”
“他佔了牛頭山。方纔我在洞室之外,聽到他的護衛向他稟報說,牛頭山的三百山匪被全數誅滅,密謀潛入離雲別館的剌客也皆被剿殺。那些剌客穿着麻衣……大概……大概是無澗教中之人……”
馬超緩緩道:“他還說,此事能成,你我……你我居功厥偉……還有,劉玄德,其實是今天,此時,纔剛剛下令開拔,遠援荊州。他的軍隊,甚至還沒有離開葭萌。”
他苦笑一聲,卻終於是再也說不下去。
辛苑呆住了。
她忽然什麼都明白過來:剌客還是山匪,一切皆在董真的計劃之中。早該想得到,從最初史萬石的獻美之途中,她們三人所遭受的剌殺,到襄城縣主的秘密謀劃,到槿妍的莫名叛出,背後都會有無澗教的影子。
雖不知他們爲何就死死地盯上了董真,但以他們的作風,不會因爲董真在葭萌暫時站住腳後就善罷甘休。但是,董真得到了劉備的幫助,的確又令他們投鼠忌器。何況劉備派兵駐紮保護董真,雖然動機不明,但對於無澗教人來說,也同樣麻煩。
即使佔據了優勢,但董真一直按而不發,甚至在槿妍被殺後都未曾細細追察,是因爲她一直在找一個機會,將對方全力斬滅。
董真她終於找到了這個機會。藉着荊州孫權被圍、劉備請辭益州的機會,做出劉備撤軍的假象,誘得各方勢力一齊發動,卻巧妙地設下了這樣的計謀。
她只知道,董真說過要引蛇出洞,聚而殲之。
但她卻不知道,董真還準備了移花接木、以毒攻毒。
辛苑的再次背叛,早在其籌算之中。正因爲這樣“真實”落魄的辛苑,才更會加強遊適等山匪的信心,令其相信董真大勢已去,而決意不會放過離雲別館這隻“肥羊”。至於無澗教人,也是受到了同樣的迷惑,所以前來謀剌。
兩方相遇,都以爲對方是董真麾下勢力,結果兩敗俱傷,再被董真雷霆一擊,一個抄了老巢,一個全數誅殺。
可嘆自己,想學那螳螂捕蟬……卻終是不知誰爲黃雀……
辛苑驀地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出去,纔出洞室,腳下被地面絆得一絆,竟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
然而她似乎渾然不覺疼痛,爬起身來,一徑往前奔去,很快消失在林木深處。
馬超木然坐於洞室之中,既沒有叫住她,亦沒有起身追趕,只到眼前光線稍暗,才發現是一名文秀清俊的年輕公子,站立在他的面前。
他認出正是崔林,心中怦地一動,不由得站起身來。
“將軍切勿多禮。”崔林溫雅一笑,這簡陋洞室,似乎因了這笑容,剎時都煥出光輝來:“葭萌不會迴歸益州,不知將軍作何打算?”
辛苑醒來之前,已過來一名董真身邊的護衛,簡要地介紹了這一夜中離雲別館與這牛頭山中之戰,馬超是個聰明人,哪裡還會想不到辛苑亦是這計策的一部分。
他與董真歷次交道,只覺對方行計陰狡,行事卻不乏磊落,對辛苑也算仁至義盡。甚至到了這個時候,對自己這位“姦夫”還如此禮待。
自隴西馬氏覆滅之後,馬超只覺自己心中除了復仇,似乎並無別的念頭,更無任何原則可以束縛自己。
但到了此時,對於董真,不知怎的,竟有了十分複雜的感受。
當下長嘆一聲,道:“馬某不過是塘中飄萍,飄到哪裡,都聽天由命。若是天下之大,無容身之處,便似劈面一陣風雨,也不過是萍散葉沉罷了。”
崔林聽了,卻沒有嘲諷他,倒是略一思忖,道:“若將軍不棄,林倒有一個建議,將軍如此人才,豈能屈就劉璋這不能容人、目光短淺之輩?不若投奔劉使君,或可將來報曹氏滅門之仇!”
馬超自然知道這個劉使君指的就是劉備,想了想,猶豫道:“劉使君爲人仁厚,自然非劉璋所比。然我昔日曾與孫權有隙,斷然不肯投奔東吳。但劉使君很快要前往荊州相助東吳,只恐馬某那時更是無法容身啊。”
崔林微微一笑,道:“若然劉使君並無前往荊州之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