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人搶在董某之前,向使君投誠?使君如今,可遇上了什麼難事?”
織成想俯身拾起酒盞,卻覺周身痠軟,竟然懶洋洋地提不起勁來,心中驀地明白過來。
眼中凌光一閃,望向劉備。
劉備只道她會大驚失色,又或勃然大怒,沒想到她竟然還可以這樣冷靜地問出話來。
她在洛陽生活了那麼久,尚且沒有什麼外人看出她是個女子。何況是在葭萌,與劉備並無深交的前提下?
且男人對待男女的態度絕不相同,若劉備上次在府中設宴時就認出了她的女兒身,也絕不會這些天來都放手任她施爲。
說起來,劉備的反應,似乎是剛剛不久才確認了她的本來面目。恰逢他又遇上了什麼急事,纔會如此倉猝地召她入府,甚至要娶她爲婦。
否則,以劉備的行事風格,一向是以攻心爲上,又怎會用了下藥這種不入流的手段?
或許劉備自己都覺得這種行事十分不堪,所以他連形影不離的張飛都遣了開去。關羽與張飛皆是人中之傑,能相從於他這個遠到十萬八千里的“宗室血脈”,不離不棄,全是因了劉備的仁厚體諒。如果張飛發現劉備並非自己心中那個完美的兄長,又會如何?
劉備冒不起這個險。
他乾笑了一聲:“董女郎怎能置疑備的一片真心?”
“真心?”織成嗤地一笑,上下打量了幾眼自己懶洋洋的模樣。劉備自然明白她的諷意,但仗着臉皮厚,作出渾不在意的誠懇樣子:“董女郎人中龍鳳,備不以非常手段,又如何能得到女郎呢?女郎帶來的兩名護衛,此時也都不醒人事。足見女郎與備,實在是天意姻緣。”
“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如此追求女性,十有八九是得到了人,得不到心。”
織成搖了搖頭,甚至還咂了咂嘴,惋惜道:“我倒是有心要跟你聊一聊,只是那個誘你入圈套的人,卻是等不得了!”
劉備臉色一變,但聽遠處砰地一聲巨響,彷彿是門扇被轟然撞開。刀劍相擊聲、慘叫聲、驚呼聲響成一片,即使是還隔着數重院落,也能隱約聽聞。
轟隆!
屋頂驀地坍塌出一個大洞,碎裂的瓦片椽木如雨般紛紛落下,一個黑衣人自天而降,手中長劍劃出一道凌厲劍氣,直剌向劉備頸上要害!
劉備反應極快,他幾乎是瞬間掀起面前案几,碗盞嘩啦聲中落了一地,嗖!
劍刃穿過案几,半截白森森的劍鋒,只差半寸,便剌入了劉備咽喉!
劉備趁此隙機,一躍而起,撲向牆上掛着的長劍,嗆地一聲,拔出劍來!那黑衣人似乎也沒想到這樣閃電般猝然而至的一劍,仍未能將劉備剌死,當下劍刃一抖,案几驀地裂成無數大大小小的碎塊,四下濺飛!而劍刃如毒蛇吐芯,已剌至劉備眼前!
劉備回身舉劍相格,卻聽錚地一聲利響,兩劍相擊,濺出一蓬火花!劉備只覺劍上一股大力傳來,直涌入腕上經脈之中!他也曾是馬上的武將,經過不少戰陣,但這黑衣人力道之強,卻是罕見。況且劉備昔日在馬上多用槍槊等兵器,藉着兵器本身的重量和馬的衝鋒來作爲自己的攻擊力,對於這種室內劍戰自然比不上內功強橫的專業殺手!
此時他便敏銳地感覺到,若再不撒手,恐怕當時手腕便會在這樣霸道的劍氣之下寸寸崩裂!兼之手腕發麻,哪裡還握得住劍柄?只覺指上一鬆,劍已脫手飛出!
那黑衣人冷笑一聲,舉劍刺向劉備胸口,一點冷風,如針剌般透過劉備外着的袍衣,熱騰騰的心臟深處,已感受到了那種死亡所獨有的森然寒冷之意!
劉備耳邊只覺府中的慘叫聲與械鬥聲不絕於耳,但憑着多年行伍經驗,也知道必然是凶多吉少。
往事歷歷,皆在眼前飛掠而過。
不過是電光石火,卻彷彿已濃縮了自己戎馬倥傯的半生。時也命也,奈何?不禁在心中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噗!
血漿迸出,溫熱而微腥的氣息,瞬間瀰漫鼻端。露在衣袍外的頭臉、脖頸、手腕等處,皆感受到了噴射而來的粘膩微溫的血漿。
生命,就畢於此刻了吧。
可是……可是爲什麼身體卻感受不到劍刃入體的撕裂般疼痛呢?
劉備有些困惑。
忽然“撲通”一聲悶響,似乎是什麼重物直挺挺地跌落在地。
而另一個清脆而熟悉的聲音響起來:“還不快起來?他們籌劃周密,同黨必多,這來的應該是速度最快的一個,等其他人趕來,你就跑不掉了!裝死有個毛用!”
咦?有些不對……
劉備驀地睜開眼睛,但見董真正立在自己面前,先前那懶洋洋全身無力的模樣一掃而空,長身玉立,手中握着一柄雪亮的短劍,劍刃上滴滴答答,鮮血淋漓,而在自己腳邊,方纔那死神化身般的黑衣人已如一截木頭般直挺挺的一動不動,背上露出一個血窟窿,還在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
他驀地坐起身來,再看自己時,雖然衣上臉上沾了不少血跡,但哪裡來的傷口?根本就是完好無損?
難道方纔是董真殺了那黑衣人?
他也是歷經驚變之人,只是剎那間便回過神來,沉聲道:“走!我這裡有地道!”
正待轉身拉開屏風,卻被織成——董真一把拉住:“地道不行!”
時下權貴世族,營造房宅時都會留下地道逃生,並不稀奇。但是這裡並不是劉備自己的宅第,而是向縣衙借來的!
眼下這些殺手青天白日公然衝入劉府,前面的縣衙卻並無反應,要麼就是同流合污,要麼就是已被夷爲平地。但從方纔的雙方衝殺聲音來判斷,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畢竟葭萌並不是什麼普通的小縣城,這樣的關隘要道,駐守的兵卒不在少數,且這縣衙又有着地理上的優勢,哪能如此容易快捷地被攻破?
如果當真入了地道,到時被人來個甕中抓鱉,豈不糟糕到連掙扎的能耐都已沒有了?
劉備臉色變了幾變,決然道:“那就殺出去!”
他終究是出身草根,能有今天全仗着一刀一槍的拼殺,縱然多年的城府養成了眼下這副看似溫藹仁厚的模樣,骨子裡卻一樣有着悍惡血氣。
明知對方對自己的佈置瞭如指掌,纔會趁虛而入,但也並不想就束手就擒。
董真卻蹲下身來,一把扯開那黑衣人外着的緊身衣,看了一眼,這才站起身來,道:“殺出去自然不行,外面砍瓜切菜那麼久,你還有護衛麼?”
“那……”
劉備話音未落,只覺衣領一緊,腳下一輕,竟是被她帶着,穿過屋頂那個大洞,平地躍了出去!
“過了半天,這洞裡還只躍下一人,說明其他人根本無暇來此!”董真拉着劉備,穩了穩身子,便拔足在瓦脊上狂奔!
劉備是馬上的武將,哪裡練過這樣的輕身功夫,走得歪歪斜斜,好幾次若不是董真拉緊,恐怕他就要失足滑倒在瓦面上了。
也正因此,對於董真的輕功和劍術竟然有這樣厲害,他都沒有時間表示驚詫。
放眼望去,宅府中的情形一目瞭然,卻更讓他心底一沉:
宅中重重院落之中,到處都是屍體,大部分穿着府內的服飾,有護衛也有僕婢,鮮血橫流,其狀極慘。尚在纏鬥的人都集中在了主堂所處的院落門口,十餘名護衛義從背抵着背,堵擋在院門之前,奮力惡戰,但對手卻是數倍於已的黑衣人,遠遠望去,便如一羣黑甲蟲在血腥中瘋狂撲來,不時有人倒在黑衣人的劍下,
他留在此處的護衛義從雖非精銳,但也都是歷經戰陣的老卒,對上黑衣人後卻多半抵不過十個回合。這些黑衣人如此厲害,所修練的功夫顯然是專門的殺人之道,陰狠毒辣,必然是專門豢養的殺手!
然,因了葭萌縣衙後宅所處的這種特殊地理位置,使得他們無法從四方包圍,而只能一重重從院落中攻進來。也不知犧牲了多少護衛義從的熱血,才讓那個內力最爲雄橫的黑衣人破開攔阻,第一個衝入了劉備的主堂之中!
他和董真二人公然在瓦上行走,那些正在激戰之中的黑衣人哪有發現不了?不知是誰厲聲喝道:“點子在屋頂!”
董真喃喃道:“點子?居然也是叫點子,真是……”
劉備卻來不及聽她的低語,緊緊握住手中長劍,眼中射出戾恨之色,想道:“我若今日命畢於此,二弟三弟自會爲我報仇,大丈夫死則死矣,又有什麼可懼?”
此處地形,雖然三面環山臨崖,只有一面可以通行,固然是易守難攻,但若被人正面攻入,卻也無法逃走。那崖雖不能說有千仞之高,但無論多好的輕功,都是一躍必將粉身碎骨。且崖下便是白龍江,江流急湍,恐落下去連屍骨都無法找存。
只覺種種謀劃,皆已成空,遂坦然道:
“董女郎,今日是我的不是!陷你入如此險境,不過你既然有這麼厲害的輕功,又不是他們欲殺之人,稍後我衝殺上前,令他們全神對付之時,你便趁機逃走罷!”
董真挑了挑眉
她實在沒有想到,從劉備嘴裡竟然能聽到這樣的話。
但她眼角的餘光,已經看到一道雪亮的刀光,斜剌裡劃過寒氣,向着他們狠狠劈來!
是一個黑衣人趁着又一名護衛被殺,那堵人牆露出個缺口的瞬間,殺出護衛們拼死設下的屏障,一躍上了屋脊!
劉備怒喝一聲,長劍揮出,迎了上去!
他的劍術雖比不上黑衣人精絕,但此時無處可逃,又見部屬護衛爲了自己慘死,卻也激發了胸中的悍氣,挾這一劍之威,竟將那黑衣人逼退一步。
嗆嗆嗆,兩人數度劍刃相交,那黑衣人終究是殺手,所修練的是陰伺機會,如何一招斃人性命,劉備卻是馬上陣前一刀一槍拼殺過的,勇力沉毅是他的長處,這樣青天白日下相互廝殺,時間一久,便有高下之分了。
董真只瞟了一眼,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幅情景來:
黑衣人抖劍剌入,直襲劉備下腹,劉備不閃不避,反而舉劍上挑,隨即欺身上前,砰地一聲……
砰!
耳邊先是沉悶一聲,隨即是卡察噼啪的碎裂之音,劉備趁着黑衣人劍刃被挑起的空隙,驀地欺身而上,整個人已撞在了那黑衣人懷中,竟是近身肉搏!
這樣不要命的市井纏鬥之法,殺人從未學過。
那黑衣人胸肋下一陣劇痛,卻是數根胸骨肋骨經劉備這猛力一撞之下,應聲斷裂!
噗!
劉備左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乾脆俐落,插入了黑衣人胸腹之中,直至沒柄!
鮮血再次濺出,落在他的臉上,與先前那些早已乾涸的血漬混雜在一起,那昔日如春風般溫厚的臉龐,此時卻滿是肅殺之氣!
強過自己的敵人一樣能殺死,因爲他心中殺機,連以殺人爲專業的殺手都比不上!果然這些梟雄,不管外表如何,至少內在沒一個是真正的軟心腸的濫好人!
董真搖搖頭,拿出弩箭,嗖地一聲,慘叫聲起,一個剛剛躍上瓦面,還沒來得及偷襲劉備的黑衣人倒在瓦面上,又骨碌碌地滾下了院中,再次傳來一聲沉悶聲響。
這一箭令得劉備也微微一驚,失聲道:“是輕弩!”
弩箭在此時便已是相當先進的兵器了,但多是牀弩,象這種可以隨身攜帶的輕巧小弩,簡直就象是後世我軍艱苦抗日時弄支白朗寧手槍一樣可愛又難得。
劉備並非沒有見識之輩,對董真頓時更加刮目相看。
只是這輕弩雖好,卻無法殺盡這許多黑衣人。
劉備心緒平定下來,執劍而立,頭髻早已散亂,發綹披拂肩頭,往院中喝道:“劉備在此!休殺無辜!兄弟們職責已盡,無需再與賊人相鬥,速速遁去!”又向董真道:“董女郎,快走!”
這五個字中,卻是難得地帶上了幾分真摯和焦灼。
董真來這個時空已久,自然知道很多規矩。
當世凡事都講究“忠節”二字,不僅是對於君臣、父子、師徒,主僕之間亦是如此。只要在主官手下做過官吏之人,終生都不能背棄主官,否則爲人之不齒,這種情況被稱爲故吏之義。
不過是在人家手下工作過都如此,何況是主僕?
這些近身護衛雖然不同於那些府裡的婢僕,但他們的職責就是保護劉備,如果劉備有難,他們即使活下來,也不會被人看得起,性子烈些的會自刎以報,貪生怕死的也只能一輩子隱姓埋名,無法出頭。
何況劉備向來懂得馭人,這些人雖然並不全是他最精銳的親兵護衛,但能被他放在這府中的,又怎會是尋常之人,必然是血性忠勇之輩。劉備雖然自己並不好奢,但平時對於他們的客氣和供養都是竭盡所能,連府中姬伎都遠遠不如,這一點與其他權貴相比起來,尤其難得可貴。
此時他雖然叫這些人去逃命,但他不逃,他們又怎麼可能只顧自己,一逃了之?
一人扭過頭來,高聲道:“末將不願!主憂臣慮,主辱臣死,末將豈能拋下主公逃走?願爲主公殉身,萬死不辭!”
此人方纔廝殺得最是厲害,手下已經有了三個黑衣人亡魂。不過他本人也因此成爲了黑衣人們重點攻殺的目標,從頭到腳,幾乎沒什麼地方是完好的,全是血肉模糊的傷口,衣衫碎裂,襤褸得簡直就象乞丐一般。所以先前董真竟沒有認出他來,只到他此時扭頭說話,她才意外地吃了一驚:
此人不正是那個糜將軍麼?
不過仔細想想也是,劉備雖調開了張飛,但這些護衛自然還是會有個統領,這位糜芳留在這裡,正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從他說話便能看出來,他也的確對劉備忠心耿耿,明知不敵,還是願意與之同死,殉職無畏。
那些護衛此時不足十人,一邊拼死抵擋黑衣人更爲猛烈的進攻,一邊齊聲呼道:“願爲主公殉身,萬死不辭!”
一人剛喊完這一句,便被一名黑衣人剌中了咽喉,掙扎着倒在地上,掙了幾掙,喉頭鮮血如熱泉般噴涌出來,很快便氣息斷絕。
劉備熱淚盈眶,這次卻不是演技,是發自真心,哽咽道:“如此,備願與諸君共存亡!”
他一揮手中長劍,也不再理會董真,便待躍下屋脊,與糜芳等人並肩作戰。
忽然衣衫一緊,卻是董真緊緊抓住,他無法再前行半步,正待發怒,耳邊聽她厲聲往院中喝道:
“爾等都殉身於此,誰爲主公報仇?昔日主公待爾等的恩德,難道就此隨滔滔閬水而去麼?大丈夫知恩必報,殉身易,酬恩難!留着這條性命,改日再報仇不遲!糜芳!趕緊走!”
糜芳一怔,董真卻向劉備輕聲道:“我有法子保你不死!犯不着叫他們殉什麼職!快走!”
劉備聞言半信半疑,但爲人哪有不向生畏死的?彷彿眼前閃過一道亮光,忙問道:“去哪裡?”
董真更不理會,拉着他轉身就走。劉備想到會有生機,只覺腳下生出無限力量,也顧不得先前上房頂時的暈眩不適,咬了牙關,橫下心來往前奔去!
董真終究是惦記着糜芳,在逃往後院屋上的最後一刻,她回頭看去,恰好看見糜芳與另一名護衛砍翻一名黑衣人,往側院奪路逃去!
他終究還是聽了自己的話,願意逃走了!
可是……可是憑什麼就這麼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