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爲何,此時見那些織奴們親暱地圍着織成,席地而坐,原先鬱悶的臉上都放着淡淡的光采,崔妙慧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來。
昔日在崔氏族中,她是高貴的嫡女,婢女如雲,僕從相隨,他們畏懼她,尊敬她,可是沒有一人能這樣發自內心地仰望並依賴她。
崔妙慧在洛陽管理雲落織坊,也有一段時日。縱然從前不曾涉及過這個行當,但管理這件事情,向來是一理同百里融,駕馭一個內宅和駕馭一座織坊,是異曲而同工的。兼之她一向聰敏好學,所以即使她並不會親手織錦,但卻對織錦的細節瞭如指掌。
當初這羣女子找到洛陽織坊來時,她便留意到她們的指尖與腕下,皆有着厚厚的繭。雖然可能用過一些藥物來洗脫並滋潤,但長過繭的地方,終究有着一種淡淡的黃色。所以她一眼便認出來,這羣女子並不是普通織工,而定然是來自織造司。
唯有甄氏曾經掌控過的織造司,纔會有這樣的閒心給織奴配製專門滋潤繭殼的藥水,只因爲甄氏認爲她們和尋常女子一樣,都擁有愛美的權利。
況且,這些女子雖是織奴,卻背脊筆直,下巴輕擡,望人時雙目平視,並無畏縮之態。尤其是那爲首的女子,話語不多,卻不卑不亢。即使被請入內室後,也無視於室中的華麗擺設,這種氣度,也絕不普通。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女子,竟然是織室丞素月。
在織造司中,做到這個位置的女子,除了甄氏,就是素月。崔妙慧消息靈通,自然聽說甄氏遁後,是由曹丕的姬妾、也是從前甄氏的侍婢明河做了織室令。那是個聰明人,按理說上任伊始,更應該撫慰這些昔日的同僚,甚至聽說還漲了月錢,應該不致於薄待。
但是素月和這羣女子,卻堅決地離開了。
即使在她告知了素月等人織成的處境後,她們依然毫不放棄,決定要直追到巴蜀中來。
這不能不讓崔妙慧感到震憾。
甄氏,到底有着怎樣的魔力?
其實她雖想不通,卻也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實着甄氏的魔力。她當初被甄氏從鄴城中帶出來,雖然惹了嫌疑,不能再回去實現從前的謀劃。但嫁入一個世家還是不難的,即使最初只是側夫人,但以她的能耐和孃家勢力,扶正也並非不可能。
但她居然“嫁”給了一個女子,還頂着個董夫人的頭銜飄泊於民間。起初不是沒有怨懟,可是後來……居然覺得這是一個全新的令人興奮的世界。
織成在衆人簇擁中回過頭來,向她微微一笑。
只是一個笑容,卻引得崔妙慧的嘴角,不由自主向上彎起。
她忽然想起一人,轉身看時,去見窗扇前已空無人影。楊阿若不知何時,已離開了這間華堂。
“那夜子時,便有人引我們出來,開了織造司角門,令我們奔赴洛陽。”
槿妍的講述已到尾聲,其實大半倒是對明河的不滿,唯一的情節也只有這麼幾句。
崔妙慧早已靜靜地坐在旁邊聆聽,此時便接過話頭道:“那日也是何晏令人來給我送信,說是有你昔日的舊人前來投奔,請我好生安置。”
她掠了掠鬢髮,笑道:“他倒是毫不客氣,儼然與你當真是至交好友一般。”
“女郎昔日不是富安侯府的……”
乙六娘睜大了圓圓的眼睛,看向織成,滿是好奇與不解。
“那都是編的!”織成笑道:“當初在織室之中,爲了求一隙生存之地,不得不如此編造,也讓那些人無從下手。”
她拉了拉自己的臉:“長成這樣,富安侯那等好色之人,哪裡看得中?”
“女郎豔光內蘊,含芳未吐,初見或許並不覺得,但相處愈久,愈有醇美之韻。”乙六娘認真地說道:“若六娘是男子,必然早就神魂顛倒,拜俯於女郎裙下了。”
她稚氣的話語,引得堂中又是一片笑聲。
織成又道:“既來了這裡,便當這裡是咱們的家。昔日在織造司之時,我便想過,若是有一日我有些能力,必然要爲各位置辦一個真正的家,不象在織造司時,諸事還要看朝廷臉色。如今倉猝之間,於葭萌這樣的小地方,也無法令大家當真過得舒適愜意,但以我想來,若是認真謀劃,步步爲營,就只憑着這小小葭萌,雲落之錦,未必就不能名動天下。”
她短短几句,卻說得意氣風發,令人神往:
“那時再與衆姐妹把臂攜手,共觀四海,豈不快哉!”
四面垂下層層疊疊的紗簾,與正堂不同,卻是雪白的顏色,並無半分花紋。青蓮色氍毹鋪滿室中,宛若雪洞般素淨。外面是寒潭碧清,室裡縱然是放了爐火,身上不覺得冷,心裡卻有着微微的涼意。
這是織成自己的居處,離雲別館中離瀑布最近的一間屋子,外面還有一個極大的臺榭,可是憑欄近觀瀑布,下俯潭水碧清入眼。想來當初建造這所館舍時,多半是用來避暑的。但織成卻堅持要住在這裡,用她的話說:“值此非常之期,靈臺清明最好。”
織成還是一襲男裝,束髻玉簪,銀底鸞鳳紋長袍,越襯出了飽滿的額頭,光潔的臉龐。時下男子也多講究美容顏,敷粉妝面是常事。所以她光明正大地修了眉,也是男子們喜好的高遠闊朗的長眉,眉下一雙眸子,星光璀璨。
相處日久,見她穿女裝的次數太少。
有時連崔妙慧都有些恍惚,眼前這分明就是一個英秀雋麗的年輕郎君,甚至眉宇間那種清正拓揚之氣,也是女子所不具備的特質。
當初宮中那驚鴻一瞥,想起來倒是極遙遠的往事了。
“我知道,這些人,都是他放出來的。”
織成拈起一塊香屑,丟入一旁的獸形銅香爐中。有異香嫋嫋散開,聞起來竟有些熟悉。
這是崔妙慧從洛陽帶來的香料,據說是新出的香品。她出身崔氏,只要經濟許可,生活一向豪奢,即使是前來巴蜀之地,也不會忘了這些享用之物。
不過織成自己雖然簡樸,卻一向欣賞她的這種精緻的生活態度。加上酒泉那一趟,平白得了不少錢財,也足夠崔妙慧花銷。
不過崔妙慧此時想起來,這種香氣,清雅而幽沉,是紫桐的花香。
事實上,世間紫桐難得,恐怕蒐羅來的異種,都植在曹丕的桐花臺畔。哪裡會有多餘的花香,來鍛造出這些香屑?
不過世上的商賈爲了利益,無所不用其極。眼前的紫桐香,便不知是用了些什麼香料,生生調製出類似的異香。
只是,終究不是真的。
就好比明河留在了曹丕身邊,但她在其心中的地位,當真就比得上眼前的這位麼?
崔妙慧垂首答道:
“是。”
織成手指一凝,若無其事地蓋上香爐的鏤空銅蓋。異香化爲絲絲縷縷,升入虛空之中。
“雖是何晏出面,但是何晏此人,一向最是滑頭,若不得世子許可,他豈敢私自做主?”
雖然早就猜到了真相,織成還是皺起了眉毛:
“這一批過來,總共三十二人,皆是我織室中的精英人物。她們這一走,恐怕織室會大大減產,適逢曹氏正欲對漢中發兵之際……”
“郎君是在爲世子擔心麼?”
崔妙慧真是不習慣叫她“女郎”,索性用了令自己最習慣的稱呼:
“世子爲人深沉,頗具城府,他既然敢將這些人送了來,至少眼前軍資是無虞的。話說回來,他早就知道這些人的心不在織室,留下來恐怕只會給明河添堵,不若就大方地送給郎君也好。如此一來,郎君承了他的人情,織室也掃除了障礙,且織室裡那幾個巴蜀的匠人還在,最多不過是三五個月,又有新的人手頂替。這三五個月,便是處置幾個權貴,沒收家產,也足夠大軍揮霍了,能影響什麼?”
崔妙慧的話,柔媚又無情。這也是織成喜歡她的地方,分明是沒有經歷過情事的女子,卻難得的不爲情愛所迷惑,也少了小女生們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一開口就清清楚楚地點明瞭這件事中的奧微曲折。
“況且魏錦原本就沒什麼長處,我如今又離了那裡,沒什麼新的品種出來,技術也跟不上,單單只是幾架速度改進的織機,又有什麼用處?始終還在走下坡路,仍是個不入流。不如索性將這三十二人送給了我,賣個人情,若我當真有本事,在巴蜀之地闖出個名頭來,昔日他有求於我時,難道我還能拒絕不成?若我在巴蜀碰得頭破血流,他或許又會設計將我勸回,這三十二人難免就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即使不回去,也終是不算什麼大損失。”
織成的話語,比起崔妙慧來還要冷靜,這鞭辟入裡的分析,連崔妙慧都有些驚愕地擡起頭來,凝視着她。
“但有一點,我還是很感激他。”
織成伸手入裝有香料的描金漆匣中,撥弄着那些香屑:“他居然還對我有這種信心,其實當時他做這決斷時,並不知道我今日的圖謀。”
“也許是因爲他知道郎君的個性,”
崔妙慧不假思索地說:“縱然郎君最初不是爲了在此開設織坊,但完成郎君本來謀劃之事後,絕不會至寶山而空回,總要在這裡做些什麼。”
崔妙慧說得不錯。
雖然她只是爲了陸焉的陽平印而來,但心中未嘗不存了與陸焉交結情份的念頭。
目前雖然巴蜀的局勢錯綜複雜,但來自後世時空的她卻早就知道,漢中之地割據了三十餘年,只到建安二十年才落入了曹操的手中,且漢中的首領張魯還在魏國中謀得了高官厚祿,五子皆封侯。雖然來到這裡後才發現,從前漢中也並沒有割據獨立,且從來就沒有什麼張魯,卻換成了陸焉。
雖不知這當中有什麼差池,但至少歷史的軌跡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莊周夢蝶,其實那蝶是白是黃,又有什麼區別呢?
究竟是陸焉還是張魯,也並不重要。
但是確定要穿越之後,作爲第一位穿越志願者的董織成,當時又好奇又緊張,也閱讀了大量的玄學甚至是物理學書籍。
據說這個世界存着着許多空間,每個空間情形彷彿,但又各有差別。
比如張魯沒了,但還是有一個人會佔據漢中,因緣際會,陸焉果然來到此處。
又比如此前的漢中並沒有象歷史上所寫的,成爲獨立王國已有二十餘年,還是一盤散沙。然而織成隱隱約約地料到,漢中一定會在陸焉手中獨立,那三十餘年的獨立時間,可能會往後推,但並不會消失。
也就是說,或許從陸焉大獲全勝,將益州勢力與張修殘黨清除乾淨,並真正掌控漢中後,那三十餘年的獨立王國,纔會真正到來。
正是因爲想到了這一點,她纔不辭千里而來。
有陸焉在,何愁她不能開闢另一個天地?
畢竟在這個時空,陸焉是與她最爲親近的一個人。
他知道,她是“被謫貶的神女”,且又能吸納陽平治都功印。就衝着這兩點,陸焉對她,即算不會敬若神明,也不會象曹丕那樣,敢於向着空中放箭。
何況他是那麼溫柔的人。
溫柔不等於軟弱,他當初敢逆違曹操,拋下朝中富貴,公然回到巴蜀,又手段如此狠厲快疾地擁有如此戰績,足見他胸中邱壑萬里,剛柔並濟,絕不是那種徒具外表的草包。
他的溫柔,只對身邊人。
比如槿妍,又比如她。
“世子心意如何,就不必猜了。我們畢竟不是人家肚中的蛔……”想到這個時代的人未必知道什麼是蛔蟲,織成就改了口:“人心複雜莫測,當務之急,是如何將雲落織坊,在葭萌開起來。”
她俯身靠前,案几之上早就鋪好了一方麻紙,旁邊放着筆墨等物。她拿起一枝筆來,寫下一行秀麗的隸書:雲落織坊開業方案。
過去也學過幾天毛筆字,爲的是鍛鍊筆風,以便於勾勒圖紙時更加運用自如,現在寫出字來,倒也不丟人。
那紙張雖是麻紙,但細膩光潔,只是微微有些泛黃。經過前朝蔡倫改進之後,即使是普通的麻紙寫起來也比較順手,崔妙慧過去都用的是更好的帛紙,但是織成知道自己勢必要大量的紙張,本着節約原則,早就讓她買了一摞厚厚的麻紙回來。
崔妙慧也收斂心神,靠了過去,看見那一行字,微覺奇物。再看織成揮舞毛筆,圈圈點點,已經在紙上畫出一幅大致的輪廊圖來。不過那圖畫處處塗改,到處墨跡,看上去一片雜亂,慘不忍睹。想着若是那樣輕薄如雲的帛紙被污損成這樣,不免讓人心疼。崔妙慧想道:果然換作麻紙就好得多了。
兩人都是熱愛事業之人,放在另一個時空就是典型事業狂、女強人。這一番討論商議足足花了兩個多時辰,等到婢女傳膳時,已經是掌燈時分,旁邊丟了不少麻紙團,室內紫桐香氣已被墨汁的松香味所取代。
織成伸直了腰身,雙臂張開,大大用力地伸展了幾下,十分愜意:
“好得很,待會便將這張紙拿去宴上,好好與衆姐妹商討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