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崔妙慧時,卻正接過那年輕郎君遞來的絹帕,自顧自地按拭着額上微微的汗意。那婦人尖聲呼叫,崔妙慧分明聽在耳中,然彷彿是瓦雞柴瓦的鳴吠般,並沒有什麼可在意的。
倒是對着那殷然相視的年輕郎君嫣然一笑,妙目流盼,頗有三分嘉許、三分愛嬌、三分感激,卻有一分得意。而在織成看來,或許只有那最後一分的得意,纔是崔妙慧真正的心緒罷。
看,我即使落難至此,亦無家族庇佑,一樣還能得到世家子的愛慕。
而那個婦人與她的嬰兒,在其看來,卻毫不相干。
大概在所謂的世家貴人眼裡,百姓就跟螻蟻野草一般,十分微不足道吧?
織成心頭怒火大熾,當下眼睛四下裡一轉,藉着王大驅趕衆人退後的時機,緩緩蹲下身去,不易察覺地從地上摸起一塊小石頭,緊緊握在掌中。
她身形雖比尋常女子修長,但此時是扮作男子,又淹沒在流民羣中,這樣的小動作又頗爲隱蔽,做起來並不顯眼。
此時那婦人吃痛不過,雙手卻不肯放開嬰兒,只是嚎啕大哭,頭髮一縷縷搭在額頰之上,與眼淚混雜,越覺面目難看。那扯奪嬰兒的大奴心中焦躁,當下鬆開了手,卻擡起一隻腳來,狠狠往那嬰兒身上踹去!
他這一腳看得出運足了力道,且足上穿着皮製的鞋履,鞋底又粘了不少雪泥凍土,頗爲沉重,這一腳踢上去,不但那嬰兒活不成,恐怕連那婦人心腑都要受傷!
衆流民只是畏懼貴人罷了,大多良心未泯,不禁驚呼出聲!原本是往後退縮的,也不由得往前奔過來,想要救下那婦人母子。
那年輕郎君倒也罷了,崔妙慧卻微微一怔,隱約覺得不妥,想要喝止,卻已是來不及了。
那婦人雙目一閉,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只待等死。忽然疾風掠耳,一物破空而來,噗的一聲,恰好擊在了那大奴踢過來的皮履之上!
但聽“啊呀”一聲慘呼,卻是發自那囂張的大奴。他單足跳起,雙手抱住另一足,大聲呼痛,只跳出兩步,便砰地一聲,往後跌坐在地!
那年輕郎君大出意外,又急又怒,向那大奴喝道:“阿都,你這是怎麼了?”
阿都痛得涕泗橫流,強掙扎着應道:“少……少君!不知哪裡飛來一塊石子,將阿都的左足……阿都的左足……”
他忍痛鬆手,露出先前被抱得緊緊的那隻足來!
但見那深褐色的皮履之上,赫然出現一個鴿蛋大小的洞,裡面隱約可見土灰的石色!又有其他的大奴想要上前幫他查看,只剛掀起外面長袍,手指剛伸入裡面褲腿的洞去,阿都便又大聲慘叫,聲音都痛得顫抖起來,顯然受傷不輕:
“不……不要碰……那石子都……都……”
他唯恐再有人碰那裡,一手拔出腰間匕首,也顧不得體面,只在褲腿上輕輕一劃,錦面連同絲綿夾層、還有裡面的絲質中衣都應聲往兩邊割開,露出一條長滿茂密黑毛的腿來。
而那些流民們看在眼裡,不禁豔羨忿恨。
他們衣不蔽體,而這個世家子的大奴,就大搖大擺地穿錦着緞,甚至連中衣都是絲質!
然而那阿都的同伴卻未想到這些,都聚攏去查看,不禁倒吸一口氣:
但見那小腿肚上,原本是緊繃的肌肉間,竟牢牢地嵌着一枚鵝卵石!大小與那皮履外層的洞形相似,顯然是這枚鵝卵石穿破了皮質,又射入肌肉之間!且因爲堵得死死的,縱然裡面血肉已損,鮮血卻被堵在肉中,並沒有一絲一毫流下來,故此竟無一人看出,那大奴竟受了如此大的痛楚!
那年輕郎君臉色遽變,目光掠過衆流民,沉聲道:“是何方高人,對我的大奴下這樣的毒手?”
衆流民面面相覷,雖覺大快人心,卻無人得知是誰下手。
織成更是一聲不吭。
她如今裝作男子,又髒又破,崔妙慧絕計是認不出來。所以也並不擔心。
那婦人緊緊抱着嬰兒,劫後餘生,又悲又喜,想要爬起身來逃走,卻雙股戰戰,渾身使不上半絲力氣。
那年輕郎君獰笑一聲,躍下馬來。衆流民只覺眼前影子一晃,卻是他已掠到那婦人面前,手臂一伸,已從那大奴阿都手中搶過匕首,鋒尖的匕尖堪堪正對準了那婦人喉嚨!
那婦人乍遇此變,張了張嘴,卻是驚駭過度,竟無法出聲,只是緊緊抱着嬰兒。那嬰兒先前啼哭過久,本就體弱腹飢,此時也沒了力氣,只是發出貓兒般的哼哼聲,煞是可憐。
“是誰裝神弄鬼?敢做還不敢當麼?”那年輕郎君向着衆流民掃視一眼,冷冷道:“我杜源出身何等高貴門第,便是我家的貓兒狗兒,也不能任由你們這些賤民欺辱!何況我心腹大奴?若是無人應答,我便殺了這對母子,爲我那大奴報仇!”
匕尖逼近,寒光照眼,那婦人不由得失聲叫起來,抱着那嬰兒,頓時軟倒在地,兩行眼淚如斷線之珠,跳落塵埃。
織成眉毛一揚,橫下心來,正待上前應下此事,卻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
“京兆杜氏,起於南陽,遷於茂陵,終居長安,如此豪族,卻縱使門下大奴,去爲難婦人嬰兒,果然好生高貴!好個門第!”
聽這談吐,斷然不是尋常粗陋的流民之婦。織成不由得轉過頭去,但見流民之中,站起來一個年輕女郎,雖是衣着敝舊,卻漿洗得乾乾淨淨,髮髻烏黑,姿色雖只在中等,在這流民中卻如鶴立雞羣一般。只是此時那清秀的臉上,已沒了平常沉默的模樣,因了憤怒而漲得微紅,倒有了幾分明豔,竟然是那個楊娥!
王大見她出頭,有些意外,卻更是緊張,叫道:“你一個小姑子,知道什麼?此事不是你能管的,還不快向貴人賠罪?”
京兆杜氏,的確是長安一帶的豪族。正如楊娥所說,他們的祖先是西漢的御史大夫杜周,首先住在南陽,後來遷於茂陵,最後遷至漢朝的都城長安,所以被稱爲京兆杜氏。杜氏以詩書傳家,曾出過杜周、杜篤等人。雖然現在還遠不如唐朝時那樣顯赫,達到了“城南韋杜,去天遲五”的地位,但是在世族之中也有一席之地。
只是在漢都遷離長安後,杜氏一族又有分支遷到了洛陽,且在董卓之亂中竟還倖存下來,雖然比起從前來說弱了許多,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也算是洛陽附近比較有名的豪強了。
楊娥並不理會他的“好意”,倔強地道:“我又沒有錯,爲什麼要賠罪!倒是他縱奴行兇,要向秦氏姐姐賠罪纔是!你們這些人,都是秦氏姐姐的親人,爲什麼你們不護着她?”
最後這幾句,卻是向着秦氏的親眷等人說的,而她口中所指的“秦氏姐姐”,料想正是那個抱着嬰兒的婦人。
她這一反詰,別說秦氏那幾個叔姆,便是王大也不由得暈紅上臉,咳了一聲,惱怒道:“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秦氏她是……她是自己……自己……”
說到此處,自己也覺語塞。
織成更是意外,平時看楊娥不聲不響,沒想卻有如此膽色。但聽她說活,分明是有些見識,但又不是圓滑之輩。明明嗓音中微有顫抖,顯然也不是不害怕的,卻依舊能夠直斥杜源之過,不要說相比婦人,便是比起尋常男子來,也是更具俠義之心。
那杜源卻是緊盯着楊娥,匕首慢慢離開那秦氏的喉嚨,冷笑道:“原來那枚石子是你彈出來的?你功夫倒不錯,聽你口音,可是隴西人?”
楊娥昂然道:“我自然是隴西人!”
杜源嘿嘿一笑,臉色陡地一變,喝道:“這女子分明不是常人,卻混在流民之中,必是涼州奸細!還不快將她拿下?送往府衙去?”
衆大奴早就摩拳擦掌,不懷好意,聞言轟然應喏,便待撲上前來。
楊娥小臉煞白,退後一步,強自鎮定,喝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們就敢誣諂良民不成?”
杜源還算英秀的臉上,卻滿是陰鶩之氣,冷冷道:“到了府衙大牢,是不是良民,自然就知道了!”
府衙大牢,豈能有楊娥說話的餘地?分明是杜源遷怒於她,要挽回其大奴受傷的面子,楊娥一個嬌怯怯的姑子,到了那牢中,要什麼口供不可得?
自己一時義憤,以內力彈石傷了那阿都,原是想着這些流民有百餘衆,杜源隨從不過十數人,並不敢硬碰硬地拿所有流民問罪。沒想到那個楊娥,外表嬌怯而內存俠義,竟然主動站了出來。
不管怎樣,不能讓楊娥因自己而受累。
織成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手已隔着衣服,按到了插於腰間的“淵清”短劍之上。只待杜源喝人動手,便要搶先救出楊娥。
卻聽遠處一陣馬蹄之聲,如奔雷般傳來。衆人悚然回首,卻見一隊騎士飛奔在官道上,當頭者手揚一面大旗,上書斗大一個“楊”字,大聲喝道:“男兒當效國,沙場舞干戈!楊都尉招兵!爾等聽好了!無論百姓還是流民,但有熱血男兒,若懷報國之志,可速去洛陽郊外太學,那裡自有招兵之處!大丈夫博個封妻廕子,便在此時!”
那爲首者顯然練過武功,聲音清朗,運足了中氣說出來,如裂金迸石,道旁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杜源見斜剌裡又奔出這一隊人馬,不禁微一遲疑,崔妙慧已看了出來,俯身過去,*翕動,意即相詢。
織成運力於耳,只聽崔妙慧低聲問杜源道:“楊都尉是誰?爲何要從流民中招兵?”
杜源也低聲答道:“最新從隴西過來的一個遊俠兒,名叫楊阿若,最是逞強鬥狠,聽說在天下游俠中也是大大有名。因與酒泉太守有舊,太守卻被當地豪強黃氏所殺,故向武威太守張猛求援。張猛見他講義氣,且擔心黃氏佔了酒泉、張掖後聲勢大盛,又來攻打武威,便舉了楊阿若爲都尉,又給了糧草兵器,命他自行募兵。
楊阿若倒是有本事,徑直來了洛陽,很快收服了原來的一批遊俠兒,做了首領。又令這些遊俠兒幫他奔走,徵青壯入軍伍。這一批人想必就是楊阿若手下的遊俠兒了!”
他二人說話之間,隨從的衆奴卻是對楊娥虎視眈眈,有急躁些的,已經逼了過去。而那些流民們不知是否被激起了同仇敵愾之心,那些追隨王大的青壯們倒還在猶豫,倒是幾個同樣面容枯槁的婦人擠了過來,若有若無地擋在了楊娥身前。
那爲首者一眼便看到了這邊情況有異,遂拍馬過來,喝問道:“誰在此處聚衆鬧事?”
杜源這一行人雖然華服麗都,但看那爲首者的模樣,竟象是渾不在意般。倒是杜源猶豫了片刻,方纔有大奴代爲答道:
“是流民作亂,有犯杜家的貴人!”
那爲首者驅馬過來,織成這纔看清他年紀頗輕,不過二十來歲,眉毛濃黑,鼻直嘴方,穿着士兵的綿袍短袴,緊緊繃在身上,肌腱強壯,頗有些英悍之氣。
他眉頭一皺,目光從秦氏楊娥等人身上一掠而過,冷冷道:“從未見有弱女婦孺,敢去冒犯杜家的貴人!”
杜源張了張嘴,顯然有些惱怒,卻只是臉色陰沉,並沒有與那爲首者針鋒相對。
原因無它,勢不如人矣。
杜源雖是洛陽世族,但董卓之亂後已大不如前。門閥貴名倒還在,但在這個諸侯蜂起的時代,名聲固然重要,但實力同樣重要。
董卓一把火燒塌了洛陽,世族中人,十之不存七八。杜家過去在朝堂裡的那些後援,也都零落不堪。而自家的義從賓附,算是一支私兵,也大大受挫,連死帶逃的散去了不少。
如今說起京兆杜氏,雖然仍是世族,且也仍能維持昔日體面,但其兵力是削弱了不少。對別的世族也倒罷了,對於楊阿若這樣全靠拳頭實力說話的人,卻是不由得不多加忌憚。
如今楊阿若爲遊俠首領,又剛受武職,所行之事又是事關涼州。而涼州之地形勢複雜,連洛陽令也得讓他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