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越來越大,且密集如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只能勉強視物。到得最後,織成已看不清道路,只能憑着感覺往前狂奔,幾次都被積雪下掩蓋的石塊、樹枝等物硌住,雖有熟牛皮相隔,裡面又滿滿地絮了絲綿,依舊是震得生疼。
她顧不得許多,想着曹植落了單,曹丕派來相救的人又走上了另一條道。楊修既然別有用心,也不見得只是告訴給了無澗教的那個仙使。萬一曹植有個閃失,自己恐怕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正風馳電掣般前行,忽聽一人厲聲喝道:“你不是織成!你是誰?”
聽這聲音驚怒交加,卻並沒有痛楚之意,顯然沒有受傷,織成先是一驚,繼而長長吁出一口氣來:
那喝叱之人,分明正是曹植。
她努力分辨道路,足下用勁,向那聲音響起之處滑去。只聽有人格格一笑,宛若琳琅玉樹,在風中一起搖鳴,依舊是那樣悅耳,卻多了幾分森然之意:
“臨淄侯一路追趕,原來不是爲着妾身麼?當真是讓妾身好生傷心呢。”
織成大驚失色,想道:“怎的崔妙慧竟在此處?她不是應該跑在最前面,被許褚帶人追趕麼?如何又折了回來,竟與曹植當頭碰上了?”
雪片甚密,風聲呼號,她這一路奔來,只那“滑雪板”與地面發出嚓嚓聲,並不象騎馬的蹄聲那樣明顯。且不管是崔妙慧還是曹植,根本就想不到還有人會用這樣的交通工具前行。
故雖然她已經滑到了能聽清他們人聲的地方,卻依然沒有被這二人發現。
織成提起真氣,盡力讓自己的體重更輕些,滑雪的聲音更小些。同時東顧西盼,終於找到一處低矮的雪丘。
在丘後悄悄脫下“滑雪板”,這才俯身雪上,小心地從丘後看過去。卻只是影影綽綽,依稀有黑色的影子,卻苦於雪片太密,看不太分明。
正懊惱間,忽爾從西南刮過來一陣大風,捲起旁邊灌木樹葉上的浮雪,便如當空撒了一片雪粉。然也正感激這陣大風,堪堪吹開了漫天的雪片,讓織成驀地看清了前方的景象:
前方雪地上倒臥有一匹駿馬,正痛苦地抽搐着,發出低低的哀鳴。這馬的顏色比起楊修那匹還要深些,也是珍貴的大宛馬。楊修說得沒錯,他的確是趁着幫曹植的坐騎換包鐵之際,在其馬蹄上動了手腳,使這匹上好的大宛馬,也終於倒在了這大雪之中。
不知道他自己那匹大宛馬也遭到同樣命運時,楊修心中有無一種報應的無奈?
這大宛馬身旁雪地中,卻坐着一個裘衣男子,只是那裘色如雪,幾乎與周圍雪野融爲一體,且頭上也落滿了雪片,若不是仔細辨認,還當真看不出來。但在那男子對面有匹駿馬,卻並不象是許褚坐騎那樣神駿。馬前立着個女子,卻穿着件男子的淺灰綿袍,雖然臃腫,卻因了其身形修長,依舊顯得清標傲骨,可不正是崔妙慧?
“自然不是爲你。”曹植哼了一聲,他並沒有見過崔妙慧,更不知道她還曾被臨汾公主列入滕妾的首選,差點就要成爲自己大兄的小妻。先前自己先是莫名墜馬,又斜剌裡被這女郎撲倒雪中,迅速綁了個結實——雖然這女郎風姿秀美,舉止迥俗,卻武功高強,兼之又如此陰狠厲害,想來也不是尋常女郎,也懶得問對方是怎麼知道自己就是臨淄侯的,道:“你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怎值得許褚和本公子不顧大雪追趕?”
“原來臨淄侯不知啊,許將軍追捕之人,正是妾身呢。只不過他沒有追到而已。”
崔妙慧又格格一笑,頗爲得意,道:“我先是趁其不備,從一名虎衛手中搶得馬匹,用了疑兵之計,在岔路口放了許褚坐騎奔另一條路去,自己卻騎了這馬過來。原以爲許褚會追上那條路去,不想他爲人太過謹慎,不但派人去那條路尋我,竟然這條路也親自追上來。我無奈之下,奔至洛水邊,做出投水而去的假象,且掃去蹄印,連許褚都被瞞過了,以爲我墜了洛水,不得不折身回去。你怎的反而追上來了?”
織成聽到此處,不禁擡頭看去,但見遠處彤雲背後影影綽綽,似乎當真有山川的輪廓,再定晴看時,且還有些許熟悉。
忽然她想了起來:這裡可不正是洛川之地?難道一路奔來,竟已將臨洛水?
這樣一來立刻便想得通透起來:崔妙慧被許褚緊緊追趕,無法擺脫,只好奔洛水而去,只因蹄印一到洛水邊上消失,便能以投水爲由去除許褚疑心。自己卻牽着馬匹躲在附近,靜候許褚離開後,再悄然遠遁——崔妙慧倉猝奔逃之際,還能冷靜機變如斯,計謀迭出,果然不是臨汾公主那樣徒具陰狠的呆瓜可以比擬。
然她萬萬沒有想到,竟然還有個曹植也追了上來,且恰與她迎頭碰上,避無可避。
“許褚追趕的人怎會是你?”曹植語氣緩和下來,似乎是恍然大悟,卻滿是不屑之意:“啊,是了,先前若不是你將這虎衛的綿袍反穿,我也不會認錯。想必許褚也是如此,纔會被你蒙過。說起來,這世間女郎,只有她才如此機變多智呢,有誰會料到你竟拾人牙慧呢?”
織成想起崔妙慧那件昭君套早已用來騙過許褚,丟棄在亂崖之底。她身上這件綿袍怪不得看上去有些怪,原來竟是將虎衛的黑袍反穿,那淡灰的裡子倒的確有些象自己從何晏處剝去的大氅。頓時有些恍然:
崔妙慧當真聰明,在做出投水假相後,立即反穿了衣袍,加上大雪紛紛的視線阻礙,終於成功地潛逃了身形,卻又被曹植所錯認。
但聽曹植這樣譏嘲崔妙慧,不覺好笑:“反穿衣袍以匿藏身形,這算什麼了不得的計謀,也值得曹植爲我大吹法螺?想必是曹植莫名其妙落入了崔妙慧手中,所以心中着實氣悶,便有意來諷諷幾句罷了。”
崔妙慧心中惱怒,但她養氣功夫甚好,面上仍是帶着笑意,道:“臨淄侯說得不錯,妾身原就是一個不足爲道的愚鈍婦人,平生也沒有什麼智計,所有的能耐,也不過就是恰好制住了了臨淄侯你罷了。”
曹植沒想到她竟反過來將住自己,這豈不是說自己既然落入了她的手中,豈不是連她都不如了?越發氣悶,揚起臉來,冷冷道:
“我不過是以爲你是虎衛罷了,纔沒有戒備之心。你若是早些穿了女子衣袍出來,便是雪下得再大,我也決計不會認錯。”
崔妙慧雖知他說話必然都是刻薄之言,卻也忍不住問道:“我若是穿了女子衣袍,那又如何?”
“素來冬日裡你們女子最愛穿紅,想必你也一樣。”曹植嗤笑道:“想當初銅雀之亂中,織成一身紅衣立於冰井臺前,號令織奴抵禦叛軍,又親入陣中斬殺武衛,救回我大兄之子元仲,儼然婦好重生,是何等英姿、何等風度!自那日起,我便知紅色是這世上最貴之色,唯有她方纔配穿!其他女子穿了,必是俗不可耐,哪怕隔着百里,那庸俗之意仍是穿雪而來,我必知是她,又怎會跟上來?”
雖然知道崔妙慧這人深沉多智,她並非不認識曹植,卻依然將他拿下,未必安有什麼好心。但偷聽到曹植這番話後,織成幾乎忘卻壓力,笑出聲來。
自己什麼時候值得他這樣大力推崇?過去他對自己比較客氣是不錯,起碼外表看來是要勝過曹丕,但那也不過是貴公子的自矜身份之舉。還記得當初他向陸焉和曹丕說過自己雖然與甄洛有幾分相似,但是也只配曹丕收個姬人,就這樣還是看在陸焉的面子上,想讓自己有個容身之所,才勉強爲之。
而此時爲了氣氣崔妙慧,曹植舌桀蓮花,在他口中,織成儼然不但如商後婦好那樣神勇,且還是風華絕代,居然她穿過的紅色,其他女郎一穿竟都俗了。
崔妙慧再怎樣氣宇深沉,終究是個女子,同性相嫉是與生俱來。且她從小被譽爲崔氏驕女,自視頗高,卻因爲莫名其妙地被織成拉入了宮變的漩渦之中,不得不四下逃亡,甚至不能再以崔氏女的身份迴歸族中,未來富貴更是如鏡花水月難以把握。本就氣恨難平,此時聽曹植又是這樣大力貶低自己,且還把造成自己如此遭遇的罪魁禍首捧得如此之高,先前想借助曹植之力重返鄴城的念頭煙消雲散,當下忿恨嫉怒一起發作,冷笑一聲,道:
“既然臨淄侯如此擡愛那個織室出身的賤奴,不妨妾身就在臨淄侯的身上劃上幾刀,瞧瞧你口中那個天人般的女郎,會不會平空而降,將你救出生天!”
寒光一閃,卻是她擡起手腕,掌中緊緊握着一柄利刃,正堪堪對準了曹植的面門!
她最初沒有對曹植下毒手,不過是因爲認出了他,想討得他的歡心。崔氏雖是世族,然一直清高自恃,所有的只有貴名,並無實權。否則崔氏怎會將一女嫁給曹植,又遣了她入宮?她徒受牽累,卻除了臨汾外無人幫忙開脫,臨汾現在自身難保,只怕以其自私愚蠢的性子,只會將更多事情推到她的身上來纔是,又怎會幫她去開脫?
然現在遇到了曹植,自己原是崔氏女,與曹植正妻正是同族,,若得到這曹操最愛的兒子說項,她涉入宮變之事便會被輕輕揭過。
誰知她剛開口搭訕,還未來及得釋放善意,便被他如此大加挖苦。想來以他這樣的性格,即使她說明自己的身份,也未必得到他的幫助。
況且曹植雖與崔氏女成親,但據說一直夫妻不睦。看他對那甄氏又是大加讚揚,若是知道自己落到這一步全是甄氏之計,保不準反而會偏向甄氏一方,更踩得自己翻不了身,甚至難以逃脫!
若是被許褚抓回了鄴城,又被發現她並非甄氏……她打了個冷噤,以曹操的心性,唯有滅口了事。
她徒然頂着一個崔姓,卻絲毫保全不了性命。還不如殺了眼前這個貴公子,拿着他的頭顱,到了那個地方,還有個進身之階……
惡意既起,眼中兇光閃現,劍尖微微一垂,挾帶強大勁氣,徑向曹植胸口剌去!
曹植雙手被她綁住,目光卻一直在留意她的動靜,她身形一動,便已反應過來!眼見利刃將至,暗叫不妙,只能腰板一彈,整個人往旁邊迅疾翻倒,耳廓一涼,卻是利刃貼耳而過,狠狠地插入了雪中,幾近沒柄!
他這才大駭,知道眼前這女郎竟是當真對自己起了殺意!
他因才學橫溢,又相貌俊美,深受曹操寵愛;從自幼時在袞州起,便是衆星捧月的對象。明裡暗中傾慕他的女郎有如河沙數不勝數。從前在洛陽,後來在許都,及至現在到了鄴城,因曹操的權力越來越大,曹植自己才名越來越廣,簡直是典型的“高帥富”偶像,也不知經過多少世家女郎的糾纏。便是後來成了他正妻的崔氏,也是其中一員。
清河崔氏名揚天下,於各世族之中,向來有“娶妻當娶崔氏女”的說法。當初崔氏來許都探望族叔崔琰,無意中在府中偷窺到了前來與崔琰喝酒論詩的曹植,見其翩翩如玉,風采卓然,頓時夢牽魂縈,甚至不惜跪求崔琰爲之作媒,還說若不能嫁曹子建爲妻,便無法再存活於世上。
崔琰雖然一向清正方直,但也被侄女所感動,無奈之下,只得備了禮物,私下面謁曹操,委婉地說明了自己侄女相思之苦、愛慕之深,想要與之結爲秦晉之好。
因爲漢末愛好品評門第的習俗,曹操因爲一直對於自己出身閹宦之家有些耿耿於懷,即使手握天下權柄,對於世家大族仍抱着一種“娶妻必娶崔氏女”的微妙補償心態,一聽崔琰是來提親的,起先固然是頗爲驚詫,立刻爽快地拍板了愛子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