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崇華在附近尋了地方住下,想打聽打聽好友行蹤。接連問了幾戶人家,得到的答案都是——“的確是有個年輕人被領到了徐家,但這幾個月都沒見過了。去徐家拜訪時,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若說去了何處,我們並無交情,也不知道。”
一時好友下落全無,大海難尋。而且連鄰居都這樣說了,那好友確實是走了吧。
難道真的是回元德鎮了?
赴任在即,回到家中還得收拾東西四處拜謝。他抱着僥倖之心,唯有帶陸芷先回鎮上,至少陸芷在自己身邊,不會再丟。好友二十好幾的人了,他不愁找不到,只是暫時找不到罷了。
打定主意,在鶴州留了四天毫無消息後,終於帶着陸芷返家。
沈秀一大早就出發去女兒家,帶上一隻母雞還有一籃子雞蛋。女兒生產後,她去過兩回,常家人氣女兒生的不是兒子,連帶着她這做外婆的,也不待見。遭了兩次冷臉,她也不愛去了。
可現在不同了,她的兒子是京官了,常家人還敢給她臉色瞧麼?
想着,又催那車伕,“你快些,這趕的是馬還是牛呢?”
車伕鞭子一抽,震得沈秀忙抱緊籃子,“慢點,雞蛋都要破了。”
車伕偏頭用餘光白了她一眼,真是個挑剔的老太婆。
到了育德鎮,沈秀付車錢,又道,“你車顛得我屁股都疼了,少兩文錢吧。”
車伕差點沒氣得冒煙,更懶得和她計較,拿了她遞來的錢就黑着臉趕車走了。
花了二十八文錢的沈秀有些心疼了,如果不是爲了能當天來回,她才捨不得費銀子來這。等會吃了午飯就走吧,還能趕在天黑走回去。二十八文錢,可以買半斤肉了……
走到常家大門口,還沒等她敲門,門就開了。裡頭走出個身着亮色錦緞料子,面相嫵媚不過十六七歲的年輕婦人。後面跟着一個僕婦和丫鬟,走至沈秀一旁,瞧她一眼,這才展顏,“這不是少奶奶的娘嘛。”
沈秀怎會不認得她,這種樣貌,見一次就能記住了——太狐媚,像個妖精唄,不就是常宋的四姨娘,那個生了兒子的。瞧她這樣趾高氣揚洋洋得意的模樣她就不痛快,一聲不吭進了裡頭。
不過走了兩步,後頭也傳來一聲輕哼,只聽她碎聲“神奇,下了個不帶把的蛋孃家人也好意思總來”。
沈秀聽得心裡有氣,說她她會受着,可卻被個姨娘這麼說自己的女兒,當即回身氣道,“你剛纔說什麼?”
巧姨娘原先是在戲院裡唱戲的,因姿色頗好,又有天賦,所以嚴苛的師父也不打她,全都寵着。擡進常家後,常宋也喜她護着她,性子就養得驕縱了。被這鄉下婦人質問,還覺自己受了氣,“說你那女兒,不會下蛋。我要是她,早就跟夫家謝罪投河去了。”
一旁的僕婦和丫鬟聽了沒敢吱聲,這話太過放肆了,她們好歹是在大戶人家做過的,這些話以下犯上,要是換做正常人家,早該掌這姨娘的嘴了。然而在常家……說要按規矩辦事,卻是最沒規矩的。
沈秀氣得要上線打她,巧姨娘柳眉一皺,伸手擋住,又順勢一推。沈秀站得不穩,往後一跌,連帶着一籃子雞蛋都碎在地上,沾在衣服上,好不狼狽。看得巧姨娘掩嘴笑了起來,直不起腰。
那兩個下人見事情鬧大了,忙去攙扶,巧姨娘還要制止,裡頭也聞聲出來了人。
管家是個識趣的,一見這場景,趕緊上前扶這老太太,又讓後面的下人去稟報。
巧姨娘輕哼一聲,也不留步,徑自走了。
謝嫦娥在屋裡聞訊趕來,見母親一身衣服都沾了蛋清蛋黃,連頭髮也沾了些,看得好不心疼。忙讓嬤嬤去上水,讓母親去梳洗。自己去了婆婆房裡,尋她借件衣服。
常夫人唸了一聲“麻煩”,便讓嬤嬤去拿了一身衣服來。謝嫦娥接過衣服一瞧,衣服褶舊不說,聞着還有點久放未穿的黴味。有總比沒有得好,她命人點了薰爐,去將衣服烘乾後,這纔拿給母親。
沈秀洗着身,越發覺得委屈,在洗澡時落了淚。那狐媚子連她這長輩都不放在眼裡,女兒在常家只怕更受委屈。
謝嫦娥等在外面,問了下人,才知道來龍去脈。越聽,臉色就越是難看,滿布陰雲。那巧姨娘氣焰囂張她不是不知,只是之前她在自己面前會佯裝敬重,她也不計較了。後來生了兒子,見了她也少幾分尊重,她也而不計較。讓常家和常宋將全副心思都放在他們母子身上,正好可以讓她專心養育自己的女兒。偶爾常宋回房,才令她更爲緊張。
可如今,那巧姨娘卻欺負起自己的母親來了。
又等了許久,才見母親出來。常夫人個大肥圓,衣服穿在母親身上,總顯得空蕩,母親……也着實是太瘦了。她見母親兩眼微紅,知她受了委屈。這委屈,只能怪自己太過忍讓巧姨娘。
她執了母親的手,領她回房,陪她說話。沈秀想到方纔的事,仍是心氣難平,“那巧姨娘,平日裡是不是也總是欺負你?”
謝嫦娥不願她擔心,搖頭,“沒有的事。”
沈秀見她仍是軟弱,更是氣急。末了一想,又道,“你弟弟進士及第,要做京官了!”
謝嫦娥喜得心頭一跳,“弟弟終於熬出頭了。”
沈秀也連連應聲,餘光瞧見那魏嬤嬤頓了頓,隨後告退出去,料她是去將這件事告訴常家。想到等會常家人定會賠笑,心中好不痛快。
果然,不等她們娘倆再多說幾句話,原本寂靜無聲的常家忽然熱鬧起來,常老爺和常夫人風風火火趕來,齊齊來賀。常夫人還讓魏嬤嬤捧了幾身乾淨新衣,進門就朗聲笑道,“那些不懂事的,讓她們拿衣服來,怎麼就挑了這身,親家母趕緊換上這些。”
沈秀穿着這衣服跟穿着芒刺般,渾身不舒服,但也比換上新的好,便推辭不用,說道,“不用,等會巧姨娘回來,也是要再換過的。”
常夫人笑僵臉上,回頭就說道,“管家,去將四姨娘捉回來!好好給老太太道個歉。”她又轉而賠笑道,“她年紀小,不懂事,您老也別跟她一般見識。”
沈秀本想諷刺她都當娘了還年紀小,這纔是笑話吧。只是總給親家母臉色看,倒是給女兒添堵。反正狀已經告了,還是不要鬧得太僵得好,就作罷了。
常老爺常夫人說着好話,又讓人去備一桌酒菜,十分客氣熱情。一時讓沈秀有些飄然。用過飯後,沈秀說要回去,常家特地讓馬車送她走,更讓她心頭沒了氣,舒舒服服回家去了。
那巧姨娘也不知逛去了什麼地方,管家找了兩個時辰才找着她。押到大堂,常夫人賞了她五杖,痛得她直喊。
晚上常宋回來,直接去了巧姨娘屋裡,可誰想竟吃了個閉門關,裡頭女聲尖銳痛喊,“賤妾伺候不起你們常家,讓我死了去,省得我們娘倆再受人欺負!”
常宋大驚,這才問下人發生何事。巧姨娘早就跟下人通過氣,讓他們將全部過錯都加在謝嫦娥頭上,下人便添油加醋說了一番。常宋聽後,怒得直奔回主臥,擡腿就將門踹了,驚得謝嫦娥懷裡的孩子嚎啕大哭,更惹得常宋心煩。
“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娘一樣,以後一定是個攪家精。”
謝嫦娥好不詫異,捂住女兒的耳朵氣道,“大郎這是說的什麼話?你罵我就好,怎麼連女兒也罵。”
常宋伸手戳她腦袋,“就是罵,就是罵你這做孃的。你以爲做了我的妻子了不起,就連我疼的妾侍都不當人了,打狗還看主人,你再放肆,我就將你休了,送回孃家去。”
謝嫦娥咬了咬脣,任他戳,任他罵。常宋拿了一旁的雞毛撣子就要揍她,嚇得魏嬤嬤趕緊攔住他,“少爺這可使不得,您的大舅子是進士了,要做官了。”
常宋一頓,這才放下撣子,可就是不願給好臉色,“休想我再進這大門一步!”
謝嫦娥巴不得他不要再進來,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自從生了女兒,她也真對這男人死心了。什麼愧疚,什麼自責,好似通通沒有了。她緊緊抱着女兒,忽然想,若是再讓巧姨娘放肆下去,自己和女兒在常家,只怕要受盡欺負。弟弟再怎麼厲害,也不便插手姐姐的家事。
想着,爲了女兒日後能安穩不被欺負,素日平靜無波瀾的眼底,已漸起冷意。
謝崇華在六月初纔回到元德鎮,頭上烈日高照,趕着馬車都能覺有火爐罩在頭頂上,曬得他的臉都少了幾分白淨。只是心情愉悅,趕路將近一個月,也沒有瘦多少。
因是獨自一人回來,沒有驚擾官府,鎮上認得他的人又不多,因此趕車進鎮,也沒被認出來。直到進了自小長大的村子,那賀喜的人幾乎將去路都擋住了。一一道謝,費了小半個時辰纔到自己家裡的巷子。這才長吁一氣。
他跳下馬車,將陸芷抱下來,牽着她往裡走。腳步聲剛進家門,就聽見院子裡傳來犬吠,他笑了笑,果真是離家久了,連聽見自家狗叫都覺得親切。他推了推門,門在裡頭拴着鎖上了,那家裡是有人在的。
狗叫得太厲害太急,齊妙午睡驚醒,好在女兒酣睡着,並沒有醒。她輕步下地,以爲又是什麼從未聽過,甚至在她成親時都沒來過的七大姑八大婆來賀喜了。將孩子交給刑嬤嬤讓她帶到後面小屋裡睡,免得太吵又將她吵醒。
“白菜別喊。”
白菜立刻停了聲,擺尾跟在一旁。齊妙見它還跟着,倒奇怪了。平日有陌生人來,它倒不是這樣的。滿腹疑惑打開門,那人比她個頭高許多,擡臉看去,這一看,正是朝思暮想的人,眼一溼,便撲在他懷中,聲音已然哽咽,“二郎。”
謝崇華單手摟着她,想來已離別半年,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觸,在她淨白的脖子上親了一口,“妙妙。”
還沒來得及修剪的青渣子扎得齊妙驀地一癢,不由笑笑,喜極而泣的淚差點跟着滾落,擡手抹了眼角的淚,這才仔細瞧他。摸摸他的下巴,“我給你修鬍子。”
謝崇華握了她的手,已捨不得放開。明明知道不會再長久別離,可就是不想鬆手了。
陸芷仰頭看着他倆,她果然是個子太矮,都被忘得一乾二淨了。
齊妙好一會才發現他背後還跟着個小人兒,好奇探頭看去,這一看驚訝道,“阿芷?”
她忙蹲身看她,陸芷見她來瞧,身子一轉,轉到謝崇華另一邊去了,就是不讓她瞧。
謝崇華說道,“阿芷受了些刺激,不記得一些事,也不大記得人了,怕生。”
齊妙一聽,這才收了要摸她腦袋的手,“找到了就好。”
算起來陸芷並沒有失蹤太久,她年紀還小,在安定的家生活久了,慢慢就會遺忘幼時經歷過的痛楚吧。齊妙這樣想着,也爲陸家高興。邊和他進去邊問道,“可有告訴五哥?”
謝崇華嘆道,“我回來前,親自去了一趟徐家,可是五哥在三個月前就走了,不知所蹤。”
齊妙皺了皺眉,“你走後五哥曾來過信,那時他並沒有提要離開徐家的事。”
“說是突然走的。”
“倒也太突然了。”齊妙說着,忽然想到他竟回來了,而不是在京師,心有疑問。等他將周波勞頓疲倦的陸芷安撫睡下後,離開屋裡,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才問道,“二郎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終究是要提到科舉的遺憾事,本來已經想通的謝崇華,面對妻子,卻一時又生遺憾。齊妙見他臉色不對,忙說道,“回來就好,沒有委任官職也無妨。”
“妙妙。”謝崇華握住她的手,拉到身旁,看着她說道,“我沒有進翰林院,也無法留在京師。是……被派去太平縣上任……”
齊妙心頭咯噔,語氣裡的失意她聽出來了,聽得她也不舒服。依偎在他懷中,輕聲,“做知縣也好,我問了爹爹,他說那些中舉的、做了進士的,一輩子等不來官職也是有可能的。二郎如今不能去京師,不代表往後不行。而且知縣好歹也是七品官。朝廷官階最大不過一品,只要爬六次就好了,二郎不要難過。”
爬六次……謝崇華知道她不是那種無知的人,只是這樣安慰,讓他哭笑不得。她素來是懂他的,哪怕再怎麼樣,她都懂他,不會說一句嘲諷的話。他緊抱着懷中嬌妻,低聲,“定不會在小地方上消磨了意志,但求所做的事,無愧於你,無愧於心。”
齊妙便是喜歡他這種上進的心,更喜歡他不會隨意許下宏圖大志的承諾。抱得緊了,總覺他懷裡有東西扎人,起身坐着,往他懷裡掏。
夫妻離別半年,方纔只顧着久別重逢去了,如今這手摸來,摸得他心浮氣躁,捉了她的手啞了嗓子說道,“天還沒黑。”
齊妙眨了眨眼,轉念一想才明白,臉色頓時嫣紅,輕拍了他一巴掌,“齷蹉。”
謝崇華驀地笑問,“我怎麼齷蹉了。”
“就是齷蹉。”齊妙俏眼瞧他,“你懷裡有東西扎我了。”
謝崇華這才明白,從懷裡拿出個小布包出來,“在京城買的。”東西精巧好帶,他就揣懷裡了,給母親弟弟女兒的,都在箱子裡放着。
齊妙接來,將東西拿出,是個兔紋鈿釵。那兔子模樣小巧,做得栩栩如生,立在鈿釵之上,像蹲在兔窟中擡腳遠望。她將東西放他手上,頭微低。謝崇華明瞭,將鈿釵插如墨色髮髻中,若是將發放下,又哪裡看得出她已是生過孩子的,分明還是個俏皮的姑娘。
“好看麼?”齊妙探手輕碰,因他放在懷中許久,還有些溫熱。
謝崇華坐得筆直,有些悠然,“這是你丈夫挑的,自然好看。”
齊妙噗嗤一笑,“不但齷蹉,臉皮也越發厚了。”
謝崇華笑笑,又抱了她軟暖的身子,耳根微燙,附耳說道,“晚上要不要我齷蹉?”
齊妙抿抿紅脣,窩在他懷中應了一聲“嗯”,已讓兩人心燥。
這幾日因謝崇華回來,本來已經來過一回的近親遠親喊得上喊不上名字的人都又來賀了一遍。雖然已經知曉不是做京官,但一個村裡出了個知縣,也是從未有過的事。在他們眼裡,知縣已經是很大的官。
謝崇華六月十三日上任,去太平縣要三天,一家人也要收拾東西過去,因此一刻也沒歇着。
沈秀見兒子這也不要那也不要,好不心疼,“都帶上吧,不是說住的地方挺大的嗎?”
謝崇華見母親連那些桌椅都要帶,阻了她,笑道,“那內衙這些東西都齊全的,而且新官上任,還會擦洗一番,帶了反而堵地方,路上也辛苦。”
“總放在這,怕被蟲子咬了。”沈秀萬分不捨,這些可都值不少錢。兒子勸了幾回,她才忍痛割愛。
齊妙過來給婆婆收拾行李,見她將自己給她做的新衣服都放在箱底,說道,“衣服壓在下面,會皺巴的,反正都是要穿的了,還是放在上頭吧。”
沈秀不願,“現在的衣服還能穿,等穿破了那些再說。”
齊妙說道,“二郎如今能買得起這些了,娘該享福了呀。”
刑嬤嬤和沈秀年紀差不多,話也聊得好,見自家小姐欲言又止,便替她說了,“小姐這話可說得對了,而且姑爺是官了,您可不能還穿得像鄉下來的,不然被人看見,還以爲姑爺薄待您,要壞名聲的。”
沈秀得她提醒,這才瞭然,遲疑再三,纔將那舊衣服放在底下,新衣服翻了上來。末了有些擔憂,她住在這小村子半輩子了,可從來沒想過住大宅子,萬一給兒子丟臉了怎麼辦?她心裡竟有些慌了,盼着兒子出息,真盼到了,反倒不安,“要不……我還是別去了,就留在這吧。”
她想如此,謝崇華哪裡會願意,一家人都過去,丟下老母親在這,他如何肯。
“不是還有崇意嗎?他還要在仁心堂做學徒,娘和你弟住一起,他會照顧孃的。”
正將雞趕進雞籠子的謝崇意聽見,頓了頓,擡頭說道,“我跟師父說了,會跟二哥去太平縣。”
沈秀吃了一驚,“那你不在仁心堂待了?”
“嗯。”他蹲在雞籠子旁,趕進去四五隻雞,關上籠子,說道,“我跟師父解釋清楚了,他也說太平縣他有個師弟在那,醫術和他相差無幾,已經寫信給師叔,到時候繼續在那學就好。”
沈秀這才安心。
謝崇華想了想,想起當年自己去太平縣在客棧高燒昏迷,救治自己的邵大夫,那可不就是岳丈的師弟。雖然脾氣有點古怪,但卻也是個好大夫,弟弟交給他,他也並不擔心。
如此一想,他倒是想起來了。
太平縣……
那讓弟弟受到莫大屈辱的墨香書院,可不就是在那裡……
隱約察覺到了什麼,謝崇華看向在默默收拾雞圈的弟弟,看來,他有必要先和弟弟談一談,哪怕是防患於未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