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片刻思慮,謝崇華重嘆,“阿芷年幼,我們不忍告知真相。而且……當初陸大伯被賊人砍傷,她親眼瞧見,若是告訴她其父重傷過世,怕她一世驚恐,因此我們都合夥誆騙她,說是去玩了。”
隻言片語宋尚書已能定出真假,方纔見他能抱着小六她卻不哭鬧心已經有所想,“去年因我母親久病不愈,我聽聞奇州有個寺廟十分靈驗。便親自告假過去爲我母親祈福,誰想路過玉鬆縣,見一夥人鬼鬼祟祟,便多了幾分心思。那四人見我們打量,許是見我們人多,竟扔下馬車就跑。家僕上前一看,車上迷暈了七個孩童。我便將他們交給當地官府,回來時那知縣告訴我,六個孩童都送回了家,唯有那年紀最小的,說不出自己家在哪。聽說那人牙子爲了不許孩子哭鬧,會下些迷藥,也不知是否如此,人也被迷得糊塗了。我便派人去尋,幾日不得消息,又急着回京,便將她帶回來,讓知縣一有消息就送信知會我一聲。”
謝崇華這才恍然,爲何好友一直找不到妹妹。那玉鬆縣離茂安縣相隔五十多裡,阿芷消失那十幾天,陸正禹都在茂安縣找她。而等好友北上找到玉鬆縣時,阿芷已經被帶到了京師,擦身而過。
“許是迷藥過重,又受了驚嚇,開始幾個月小六都睡得不安,時常驚醒。醒後也不言不語,有些癡傻了。如今她也是寡言少語,十分驚怕生人。我努力和她親近,她才肯接近我。除了我母親和方纔照顧她的那位僕婦,別人她都不肯親近,甚至我家夫人她也不願。”
難怪宋尚書肯和他說這些,又表現得相信他的話。他微微蹙眉,“那爲何您認了她做女兒?”
宋尚書笑笑,“倒也奇怪,我將她領回家後,無暇照顧,便將她交給我夫人。可她不親我夫人,實在擔憂。一日我領她過去給我母親請安,誰想她瞧見我母親臥在病榻,竟上前瞧看,十分乖巧。我便讓她留在房中,倒也奇怪,母親的病一日一日好轉,半個月後已能下地,精神抖擻。她老人家高興,非要認她做孫女,我不好忤逆母親,心想等小六家人找來,再讓她回去不遲,也算是一舉兩得,因此就認她做了女兒。她上頭還有五個哥哥姐姐,便取個簡單好記的,喚她小六。”
謝崇華連連驚歎其中巧合機緣,“能遇宋大人這樣的人家,也是阿芷的福氣了。只是我好友爲尋阿芷,吃盡苦頭,如今……可否請大人將她交還與我,也好讓我好友安心。自從丟了妹妹,他便一直自責,形容枯槁,我實在不忍……”
宋尚書哪裡捨得,母親怕更不捨得,可總不能一己之私,拆散他們一家。嘆了一氣,說道,“還有十餘天要考殿試,如今交給你怕擾你念書,你先將試考了。我母親那我也要費些時日來勸,估摸你考完,我也勸好了。到時你再來接她,如何?”
這個安排不是不好,只是謝崇華心有餘悸,難以做決定。他是恨不得現在就將陸芷送到鹿州,交給好友。可殿試在即,真這麼做了,好友更要自責。況且宋大人這邊也不好跟其母交代,照顧阿芷這麼久,他們也不能做出忘恩負義的事,“那我先修書一封,寄與好友,也好讓他安心。”
宋尚書點頭,“如此也好,你報與我住處,我讓家丁快馬加鞭送過去。”他喚人拿了紙筆來,在他落筆時又喚管家安排送信的家丁。不過片刻功夫視線再回桌上,無意掃過信紙,那大氣灑脫的字入了眼底,忍不住細看,字字落筆瀟灑卻不張狂,工整而不落俗套,真是寫得一手好字。
仔細看去,不曾記得內容,卻記得這字。
謝崇華寫好信,交予宋家下人。也不好多留,生怕打攪,便告辭離開。宋尚書說道,“遠道而來便是客,京城人山人海,巧遇也是緣分,留下用了晚飯再走吧。”
“怎好再打攪府上清靜,謝大人厚愛。”
宋尚書勸了兩回,他仍是不留,只說明日再來看看陸芷,就走了。送他出門回來,宋夫人已經回到廳堂,笑道,“老爺看來很歡喜這位公子。”
“倒是好苗子,只是處事還不太圓滑,太擰的話,以後要吃虧的。”
這話一說,聽得宋夫人直笑他,“那就是跟老爺一個脾氣了麼?你倒好意思說他。”
宋尚書一想,也是笑笑。攜夫人進去,這纔想起來,“怎的忘了問他姓名。”
懊惱了一會,又想起他曾言會試第六,便去了翰林老友家,問了名姓。因會試已過,卷子可開,他又拿來瞧看。這一看更是驚豔,行文流水不拘泥書上所言,論據有理,字字鏗鏘,可見是個有想法的人。
這一看,更是滿意三分。正好家中有一女未嫁,心有想法,便託人去禮部查他戶籍,那戶籍一欄卻見他已婚配,頓覺惋惜。既做不成女婿,那……招爲門生,倒可彌補遺憾了。
禮部尚書和他是多年好友,便將冊子送來。宋尚書看了家族詳盡,目光又落在其妻子孃家三代姓名處。便問他,“這齊尋禮,怎的名字這樣耳熟。”
那人捋捋鬍子,想了許久,才笑道,“你莫不是想起四十年前領頭除宮中瘟疫的那御醫了?”
他這纔想起來,“對對,就是那位。”
四十年前宮中突鬧瘟疫,死了不少人。皇家恐慌,太醫院束手無策,院使更是諸多隱瞞。齊尋禮不懼院使,狀告其無所爲。聖上大怒,革其職,任齊尋禮爲院使。齊尋禮不畏染病,親自診脈判症,終於解得良藥,瘟疫得以撲滅。
只是那一次瘟疫揪出許多纏身麻煩事,齊尋禮不想多惹是非,辭了太醫一職,抱病告老還鄉。聖上也應允了,賜其金銀,送其回了故里。
雖然此事已過去多年,但生在官宦之家,那時已懂事的宋尚書卻記得清楚。只是也是因爲過了太久,不記得那齊尋禮的故里到底是何處。
他搖頭笑笑,怎會這麼巧,就是那齊尋禮的外孫女婿。
想罷,將冊子合上,不再記掛此事。
謝崇華因無意中找到陸芷,喜得思鄉之愁都忘了。只是給妻女買的東西在方纔和宋家下人拉扯中擠得變形了。尤其是小馬,背都凹了。又無縫隙可以讓它復原,擺在桌上瞧着,末了一想——沒關係,女兒還不懂,姑且騙着她吧。
如此,心即刻釋懷。
這幾日他每到傍晚便去一趟宋家,免得到時候帶陸芷離開,她將自己當做壞人,一路哭鬧。引得官府注意,那就有理難辯了。
陸芷見他這幾天都來,隱隱想起了些事,模模糊糊的,還是不能放下警惕。
宋老夫人聽說孫女的家人來找,還要接她走,哭得好不難過,急得宋尚書左右爲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宋老夫人才忍痛答應。他們是厚道人家,陸家接連碰見禍事已然很慘,還讓人家兄妹分離,也是不應該的。
謝崇華這日到了宋家,宋尚書將他留下用飯,和他說道,“我母親已經同意讓小六隨你走了。”
謝崇華聽後大喜,忙跟他道謝。
宋尚書又笑笑說道,“你若是殿試能得佳名,那到時候你就得留在京師,讓你好友來接了。”
謝崇華沒有妄言,“人才濟濟,豈敢妄自尊大。”
這謙虛不卑不亢,宋尚書聽得順耳喜歡。一會陸芷由宋夫人領了出來,雙丫髻梳得很齊整,貼着翠玉花鈿,一身藍色小棉襖,活潑可人。她慢慢走上前,喚聲,“爹爹。”又瞧向謝崇華,抓着父親的衣裳,藏了半個身子,低聲,“謝哥哥。”
教了她三天,她都不願喊,今日一喊,喊得謝崇華萬分感慨,“阿芷。”
陸芷皺眉,埋頭在父親腰間,語氣十分沉悶,“我不叫阿芷,我叫小六。”
下人告訴她,那個叫阿芷的小姑娘沒有爹孃,也沒有家。她纔不要,她叫小六,她有爹孃的,還有很多個哥哥姐姐,都疼着她。
她……纔不是孤兒。
小小的腦袋瓜子這麼想着,卻覺眼睛微溼……對,她是有爹孃的……從來都是有的……
吏部尚書的小女兒當街被人搶抱的事此時已傳入太師府裡。
厲太師乃是當今國舅,剛過完一個甲子。位高權重,頗得聖上信任倚重。年輕時尚能潔身自好,越發年老,便越喜聽人美言,脾氣也越是乖戾。朝中但凡沒有倚靠他的,皆視其爲敵,而宋尚書便是其中一個。
因此宋尚書的一舉一動,都派人探聽稟報。
“原來那小姑娘真不是宋尚書帶回來的私生女。”
厲太師思忖片刻,那探子又道,“宋尚書送走那位公子後,去了一趟禮部,查了那人戶籍。”
說罷,便將同樣一份手描的三頁紙張恭敬遞過。
太師眼線遍佈朝野,六部都有人盯梢,要從禮部得到這東西,並不難。只是宋尚書專程去禮部查,倒讓他起了疑心。接來一瞧,也沒什麼稀奇的地方。這謝崇華祖上三代都是寒門小戶,也都是南方人,沒任何家世背景。翻看第二頁其丈人一家,目光這才定落。
齊尋禮?他擰眉瞧看,是開藥鋪的,更多了幾分心思,該不會真是他所知道的那個齊尋禮吧?他沉思許久,說道,“四十年前宮中曾有一個御醫叫齊尋禮,你尋人去查查,他離宮後去了何處,將他的子嗣也一併查清楚。”
那人沒有多話,立刻領命下去。厲太師將三張紙上的內容都過目一遍,隨即燒了。有些事可以偷偷做,明目張膽,卻會惹龍顏不悅。
鶴州離京城近,快馬加鞭不過費了七日功夫。
要尋鶴州首富的家,在街上隨便找個人都能指出方向來。宋家下人很快就尋到了地方,饒是京城出身,見慣了達官貴人的府邸,還是因這猶如圍城的大宅而驚歎。
敲開大門,見是個老管家,他客氣道,“請問陸正禹陸公子可是住在這裡?”
管家耳尖,聽出是京城口音,也多了兩分客氣,“正是,閣下是……”
下人說道,“我家老爺讓我送一封信來,交給陸公子。”怕他覺得自己居心叵測,又說道,“我家老爺是吏部尚書。”
管家瞭然,可並沒有聽說過二公子跟京城什麼人有往來。只是老爺有吩咐,有關二公子的信都要先攔下來,便說道,“二公子不在家,等他回來,我將信交給他。”
下人稍想一會,地址是老爺給的,旁邊那位公子也說了陸公子是住在徐家,那約莫沒問題,便將信交給他。
管家拿了信後往徐老爺的房裡走,將信送了過去。
徐老爺拆信一瞧,是謝崇華的字。這並無不妥,只是信上所言,卻讓他心有芒刺,冷冷將信扔開,“燒了。”
管家一句也不多說,也不看信上說了什麼,直接將信燒了。直至燒成灰燼,才說道,“老奴會吩咐剛纔瞧見那人的下人,讓他們當做什麼都沒看見。”
徐老爺點了點頭,“若是謝崇華親自帶着陸芷過來,你一定要攔住,不可讓他們相見。哪怕是折了謝崇華的腿,也不許他靠近二公子三丈內。”
“小的明白。”
管家應聲退出,婢女拿着掃帚進來打掃地上的白灰。他冷眼盯看,起身去書桌前,打開箱子,將一壘的賬本拿出,親自拿着去了陸正禹住的地方。
陸正禹初來徐家,徐老爺便領他在徐家走了一圈,“你想住在何處,便住在何處。”
最後他擇了那雲閣。雲閣聳立在五丈有餘的石臺上,上築兩層閣樓。閣樓刻有精細花紋,周圍遊廊臨水,青藤攀緣,翠柳拂岸,更像空空幽谷,也是徐老爺十分喜歡地方,心覺有緣分,更多兩分讚許,問道,“爲何選了這裡?”
卻見他默然稍許,才道,“服喪期本就不該大肆喧鬧,這裡靜心,能爲我爹孃好好祈福。”
一番話本該聽得感動,卻讓徐老爺聽出隔閡疏離來。
不是自己的親兒子,心裡就永遠裝着他的親爹孃。雖然無可指責,可徐老爺聽了到底不舒服。
這幾個月來他雖敬重自己,什麼話也聽從自己,但他卻並不悅。
爬上石臺,那守在入口處的下人彎身問安,去敲門告知。
一會身着孝服的陸正禹開門出來,因飲食清淡,心情更是寡淡,這幾個月來也沒見多長肉,沒有神采奕奕,只是多了三分沉着和冷靜,少了往日輕佻。
徐老爺還沒開口,就見他過來接手手上的賬本。這些賬本事關徐家萬貫家財,他是絕對不允許別人碰的,可如今陸正禹來接,交與他時,卻像卸下千斤重擔,順其自然讓他接了。
陸正禹將賬本抱回小廳桌上,倒了茶水過來,“伯父今天怎麼得空來了?”
“來教你做賬。”徐老爺見桌上放着的國策,說道,“你曾答應過老夫,三年後,會繼承徐家家業,不再出仕,可如今看來,你仍沒有忘了這件事,否則又怎會還看這些,我給你的書,你卻不看。”
陸正禹看了看那國策,那是他離開家時,從書架上帶走的唯一一套書。每每心中苦悶時,便拿來瞧看。他默了默說道,“我怎會忘記您收留我們兄弟三人,又給溫飽的恩德。這書……是一個於我很重要的姑娘送的。我答應過您的事,怎敢毀約。您給的書,都有在看。”
徐老爺面色這才溫和,又道,“女色誤人,正當韶華,多學點什麼纔對。這些賬本,你好好看看。徐家家業日後都是你的,如今慢慢學。我已年老,不知何時就歸西,你若在徐家毫無建樹,這位子你坐不穩,一衆掌櫃也不會服氣。”
聽見歸西二字,總覺感傷。陸正禹許久才問,“爲何您要選我?明明同宗同族的優秀子弟不少。”
徐老爺見他終於問這話,心知這是終於親近自己一分兩分了,若是隱瞞,日後他也不會再問其它,緩聲道,“我若如今擇定我堂兄的孩子繼任,日後我入土了,家財便是我堂兄一家的。那我堂弟、堂叔,甚至是侄子,便會覺得這樣不公平,怎能讓那些家財被我堂兄侵吞。到時候哪怕沒有鬥得兩敗俱傷,也會心有間隙。所以寧可將家產給外人,也不會給他們。給了外人,至少他們,還是同一陣營,家族之間也沒有鬥爭,徐家仍舊源遠流長。”
陸正禹微頓,“而我卻會被視做仇敵。”
徐老爺沒有否認,又移目看他,等着他的反應。
俊朗消瘦的面龐沒有露出任何氣憤的神情,他微點了頭,“我若和您一樣對徐氏家族,他們便不會仇視我,我也不是獨自一人了。”
沒想到他竟立刻看得通透,連徐老爺都暗暗吃驚。他以爲他會答“那就讓我成爲那個敵人,成全徐氏一族的同心同力吧”,然而這種預想之內的迂腐答案卻沒有聽見。
他說得這麼快,剛纔根本沒有去細想這件事。徐老爺要的就是這種心胸豁達,看事不拘泥也不虛僞的人。
他忽然想起方纔燒的信件,如果……如果告訴他陸芷已經找到,那他是否會忘恩負義離開?
行商四十年,他早就習慣各種賭博,然而這一次,卻顯得這樣驚心動魄。
是不是要賭一把?
陸正禹見他面色不佳,喊他回神,“伯父?”
徐老爺瞧他一眼,如果這年輕人真是自己的兒子該多好,可惜並不是。他又想起自己的親兒,爲了不讓他嬌生慣養失了男子應有的擔當和氣魄,從不會親近他,甚至不苟言笑。
兒子很出色,從沒讓他失望。只是同在屋檐下,卻只有簡單的問安,沒有半分親近。
他並不在意,仍覺自己教得不錯。直到兒子病逝,一人獨坐房中,他纔想起來,兒子還小時,總是要自己抱,被他冷臉訓斥了幾回,他就疏離了。也是從那時候起,兒子對自己只剩客氣。
想起已故的兒子,他突然不敢賭這一把。
他緩緩回神,起身說道,“將這些都看了,三個月後,我會來考你。”
陸芷的事,他不能告訴陸正禹,因爲他並沒有把握,是否能留下這傲氣的人。他不願再失去一次兒子。
三月十五殿試之日,厲太師也收到了探子打探到的消息。
“那謝崇華前年成親,娶齊家女。其妻子祖父,正是當年宮廷御醫齊尋禮。”
消息簡潔明瞭,卻正是厲太師最想聽到的。他眸光冷厲,恨聲,“當年沒有將齊尋禮大卸八塊,投入死牢,如今倒是他的孫女婿送上門來了!”
那探子又道,“謝崇華會試得名第六,殿試只怕能進前十,到時聖上排定名次,無論前後,都是留在京師,太師要如何整治,任憑您高興。”
厲太師冷笑,“若是這樣,豈不是太過便宜他?身爲讀書人,最想要的便是功名利祿,我又怎能讓他如願。”
齊尋禮當年狀告太醫院院使,使得院使被革職,不久抑鬱而死。而那院使,正是他的堂弟。從未受過欺凌的厲家便準備對齊尋禮下手。奈何當時聖上察覺到了苗頭,執意要保齊尋禮。齊尋禮也見苗頭不對,告老還鄉,聖上便順勢恩准,這才讓他逃過一劫。
可當年殺弟之仇,厲家一直不曾忘記。
如今重逢故人,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那人遲疑稍許,“那太師的意思是……”
厲太師眸光冷然,低眉稍作沉思,此次的讀卷官有七人,那大理寺左寺丞和通政使司,還有云大學士都是自己的人,讓他們壓下謝崇華的名次,讓他與前十無緣。到時將他打發到偏僻地方做個知縣,要想重回京師出人頭地,做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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