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醉彷彿是愣在原地,那樣的愣住讓我有一種於心不忍的感覺,他那樣不可一世的男子,在我與他相識的那十年中,什麼時候他會有那般錯愕的表現,但是那又如何,他現在的懊悔能讓一切回到過去麼?能讓我重見光明麼?能讓我的腿恢復麼?不能。
整個屋內都寂靜下來,原本因爲我甦醒過來而有些歡悅的氣氛而凝結在一個點上,不僅僅是慕醉,在場的人都愣住了,也許是因爲我能開口說話了,又或者是因爲我說出的話是要將慕醉趕出去,不過我覺得,可能後者所佔的比例要大一些。
良久,久到屋內的人幾乎要窒息,慕醉才微啞着嗓子道:“你好生休息,本王書房尚有些事情沒有辦完,便先走了。彩雲,照顧好你主子,有什麼事,到書房知會黃福海一聲。”然後便是有些沉重的步伐聲傳來,漸行漸遠,直至完全消失,留下室內的人一片愕然地站在原地未動。
彩雲握住我一直在抖個不停的右手,輕聲道:“夫人,您剛醒來,先把藥喝了吧,眼下這藥正正好,也不燙,嗯?”
我乏力地點了點頭,適才的舉動已經差不多耗盡了我所有的體力,微微靠在牀欄上,緩解着頭暈的症狀,一口一口地呡下苦澀的湯藥,換做是以前,只怕我非得要慕清哄着才能將一碗藥喝下去,現在,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那麼我怎麼可以展現出我的虛弱和任性來?
等喝過了藥,再睡了許久,才稍稍將這些天流失的精神氣兒養了回來,此刻我正靠在軟榻上,用完好無損的右手無意識隨興地撥動着琴絃,而一邊是一臉無奈的彩雲,我覺得她應該是無奈的,這麼多天,彩雲除了侍候我的衣食住行,大概就只是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說着,在我昏迷的時候,慕醉是如何如何的照顧我,諸如衣不解帶,夜不能寐之類的,但是,彩雲恐怕不會知道,只有這般做了,慕醉內心的罪惡感纔會有所減輕。
“夫人,您對大王的態度變得太快了,本來奴婢以爲,大王現在回心轉意了,你們至少可以少些阻礙,沒想到您現在……夫人能告訴奴婢爲什麼嗎?”彩雲見我仍然是一副悠閒自得的狀況,也不禁泄了氣,坐在一邊不發一言。
我微微頓了頓手下的動作,遂又恢復平常,慕醉與慕清既然做出了選擇,那麼便要承擔帶來的後果,儘管以現在這副破身子,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但是,畢竟是累的不想去跟他們糾纏了。我失去了他們,至少,我還有流景和傾心,還有我的孩子。
慕醉南征的步伐並沒有因爲我而有絲毫的停滯,在張掖的勝利過後,大軍便揮軍直下,一路勢如破竹,更爲難得的是,得到了不少百姓與大臣的歡呼,更有以剛毅著稱的文相在朝堂上以死諫的方式勸隆裕與安肅亦直接投降,也算是震驚朝野。如今似乎遇上難題了呢,儘管有文相的支持,但是武將中的藍田倒是不願開城投降,按照他先前的功績與戰果來看,慕醉這一場仗,不好打呢。當然這也是彩雲目前很焦躁的原因之一。
慕醉一如往常一般,徑直尋了個位置坐下,聽着我手下斷斷續續不成曲的調子,不大一會兒,趁着我罷了手,有些許急切地道:“明日我要去張掖。”
我將手擱在琴絃上,似乎是完全沒有聽到慕醉的聲音,不大一會兒,便又開始撥着琴絃,破碎的不成樣子的曲調,大概也只有他們能聽得下去,良久,久到手下的曲子已經重複了不止一遍,才緩緩張口:“去便去吧。”他去張掖是我早就料到的,烈夙的將領過於迂腐,難以應對以靈活多變著稱的藍田,更何況,慕醉這麼多年,幾乎沒有在戰場上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這段日子在我這邊受了些冷遇,自然也要找個人發泄一下。聲音經過調理,與以前的嗓音已經沒有多大的區別,但是從我聽來,卻覺得分外的滄桑。
“行宮的守衛會加強,暗衛大部分也會留在你身邊。”他頓了一頓,纔開口道:“兩個孩子前幾日寫了封信命人送過來,已經擱在案邊了,你探手便可以尋到。”
我微微一愣,臉上的表情也軟化了許多,只是一想到即便我拿到信又如何,看也看不了,剛想探出去的手,瞬間便又縮了回來,無言地擱在琴絃上,不知該怎麼辦。
隱隱聽到慕醉嘆了口氣,“孩子目前還不知道你出事了,不過因爲他們過於想念你,綾綃已經親自護送過來了,大概今日晚間便能到達,安全你不用擔心,袁肅已經親自過去了。”
我驚得瞬間挑斷了一根琴絃,現在他正在南征的過程中,若是隆裕將注意力轉到兩個孩子身上,那麼……“慕醉,誰允許他們過來的,誰允許的!你犧牲了一個我還不夠,還想要犧牲兩個孩子?慕醉,你爲了你的天下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你這個人面獸心的傢伙!”
我能感覺到他周身的氣息一變,下一秒,我便感覺到雙肩被他攫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恍然一笑,“我不說,難道你就猜不出了?除了你,是不是還有慕清,他根本一直都沒有失憶,他一直是慕清,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平生,我說的對麼?你在鄴京時,便極力要阻止我去長葛,是怕我掉進你的計謀裡麼?慕醉,你真是可笑,一面阻止我,一面在加緊着佈置,你讓隆裕以爲掌控了我便可以掌控你,實際情況是什麼,是你從來都不會因爲我而被掌控,對麼!”
“所以那天突然身子不好,也是因爲知道了這件事?”他微微鬆了口氣,王太醫跟他說過,那一日的虛弱來得神鬼莫測,難以知曉原因,所以眼下他這是因爲知曉了緣由而鬆了一口氣?
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繼而瞪着某個虛空,“慕醉,若是兩個孩子有一絲的損傷,你的萬里江山就等着淪爲你的陪葬!”
“放心,孩子沒事。”
也沒了心思撥絃,便推開了古琴,閉上雙眼等待着孩子的到來,其實在退去了對他們安全的擔憂後,眼下我擔心的是,他們接受不了一個雙眼失明、不良於行的孃親,或者傾心見到我,會不會被嚇得哭出來,腦子裡充斥着各種各樣未知的預測。
彩雲知曉我的心思,只能儘量地將我打扮的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夫人,小公主怎麼會呢?估計會擔心您多一些,您這樣,夜裡身子難受。”因爲不想躺在軟榻上見兩個孩子,便要求彩雲將我安置在輪椅上,儘管多墊了層軟墊,但是身子依舊是硌的難受。
“無妨,免得那般模樣嚇着傾心了。”大概忽略了有些不靈活的左手,忽略了失明的雙目以及那雙腿,與常人是沒什麼不同的,更何況,這些日子,屋內的擺設都已經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了。傾心哄一鬨,大概便沒事了,而流景,那般好似洞徹一切的小人兒,要怎麼跟他解釋,我現在這副模樣?
等了半日,便聽到有侍女進來通傳,說是小侯爺、小公主已經到正門了,正被慕醉牽着往這邊過來。等待了一下午的心,微微有些焦躁,若是他們真的沒辦法接受,該怎麼辦?
“夫人,天底下,哪有會嫌棄孃親的孩子?您今日爲了這件事,午休也沒睡好,夜裡免不了頭疼,待會兒要尋王太醫拿個安神藥了。”彩雲絮絮叨叨的念着,不由得讓我有些放鬆下來。
“夜裡沒事,已經許久沒見他們了,說實話,我也想的厲害。”他們自出生便一直在我身邊,這一次,生生的分開了快兩個月,怎麼可能不想?正想着,外面一陣嘈雜,隱隱約約可以聽見傾心的嬌笑聲。
傾心見了我,倒是看也沒看便撲了過來,壓在左手上,微微有些作疼,“孃親,孃親,傾心好想你,好想你,孃親有沒有想傾心?”
我微笑着道:“想,最想傾心了。”我剛想再接着說些什麼,便發現原本撲在懷裡的人被一把抱了過去,下一秒便聽見傾心不依的聲音。
“做什麼這麼莽撞?”慕醉微微斥了傾心一句,再轉而問我:“手怎麼樣了,有被壓傷麼?”
“孃親,你,你怎麼了?”流景的聲音有些微的顫抖,彷彿正強自壓抑着喉間的哭泣,這樣的聲音,讓傾心也安靜了下來,怯怯地喚了一聲“孃親”,也不敢再撲上來。
“沒什麼事,孃親受傷了,等再過一段時間,孃親便會好起來。”我故作微笑地回答着流景的問題,想要循着他的聲音去拉住他,卻只能伸手拉了個空,“流景?”
“孃親,怎麼會這樣?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流景小心翼翼地依進我懷裡,小小的手臂抱着我的腰,還圈不過一半,但是卻固執地要抱住我,“孃親,以後流景來保護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