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君的後背撞上樹幹,樹上紛紛揚揚的落下幾片葉子。
聽了褚潯陽這話,他先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突然就不可遏止的悶聲笑了出來——
他的芯寶,天不怕地不怕,這一整個晚上扭捏至此,卻原來是爲了這件事。
褚潯陽本來就已經在極力的壓制心中忐忑的情緒,很認真的在等他的回答,最後卻換來他這樣不莊重的一片笑聲,心裡就更是一悶,隨手將落在他肩頭的一片葉子撿起來,拍在他臉上,不悅道:“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呢,你這是在嘲笑我?”
一片葉子的分量,就是拍在臉上也不覺得疼。
延陵君勉強止住了笑,從她手裡接過葉柄,卻是靠在樹幹上,仰面朝天的看着星光不語。
褚潯陽抱着他的腰,靠在他懷裡,又等片刻,還是沒等到他吭聲,不禁的便是怒了,踮起腳,雙手捧着他的臉頰將他的視線拉低,強迫他和自己對視,義正詞嚴道:“我問你話呢!”
似是爲了報復一樣,她手下刻意用了很大的力氣,將延陵君的一張臉孔擠壓的歪七扭八,然後看着對方五官扭曲的模樣,自己又先忍俊不禁,也再氣不起來了,乾脆就鬆了手,轉身走到旁邊,背對着他不吭聲了。
延陵君瞧着她這副少有的扭捏模樣,眼中忍不住有豔光流動,只覺得她這模樣甚是難得,甚是可愛。
他直起身子走過去,從背後將她攏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發頂蹭了蹭。
褚潯陽的心裡一直記掛着這件事,這會兒是半點與他溫存的心思也無,掙扎了一下從他面前轉身。
延陵君雙手交叉,鎖成一個圈,還是將她困在懷中。
爲了能夠看到他的臉,褚潯陽就放心的往後壓了身子,把全身的支點都落在他的手臂上,然後仰頭對上他的目光,再次詢問道:“到底怎麼樣啊?”
延陵君見她心心念唸的惦記着這件事,一時玩心重,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煞有介事的想了想道:“我就說你怎會突然良心發現了來追我,原來是另有目的,想要藉故先去探聽我父親那裡的虛實的。”
褚潯陽懶得和他分辯,乾脆就不搭腔。
延陵君也知道這玩笑不能開的太過,只調侃了兩句,也就言歸正傳,看着她道:“怎麼會突然擔心起這件事來了?”
褚潯陽見他終於鬆口,這才重又開始理會他,也雙手環繞到他腰後,抿抿脣道:“我跟你說真的呢,萬一你父親也和你師公一樣,都不喜歡我,那要怎麼辦?”
“呃……”延陵君笑了笑,反問道:“如果他不喜歡你,難道你就不嫁我了?”
到了今天這一步,哪怕他說是不娶了,就衝褚潯陽那脾氣——
也定是會逼着他強娶的。
他這番調侃,褚潯陽就只當沒聽見,只直起了身子,把臉貼靠在他胸前的衣料上,聲音沉悶道:“那是你父親,我只是——怕日後和他處的不甚融洽,你在中間定要爲難的。”
說實在的,她並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和感受。
可榮顯揚是延陵君的父親,萬一日後的相處會有矛盾產生——
爲難的也只會是延陵君。
延陵君也是沒想到她那不拘小節的性子,竟會爲了這樣微末的小事提前就給記掛上了,心中動容之餘,便緩緩浮動一絲溫柔的暖意。
“提前想這麼多做什麼?”延陵君道,稍稍用力抱緊了她,頓了一下,又補充,“父親如今的爲人是略顯嚴肅了些,但爲人卻還是豁達的,何況——你要嫁的人是我,又不是他,總想着他的態度做什麼?”
褚潯陽把臉悶在他懷裡不說話。
延陵君也不動,兩人就相擁在那林間小路上站了許久,直至月上中天,灑了滿地的月華,將這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楓林小路整個展露人前。
月光如洗,明亮而皎潔。
地面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一眼看去,彷彿鋪就了一條紅毯。
褚潯陽側目看過去一眼,忽而記起她第一次進來烈焰谷,在這條小路上見到延陵君時候的情形。
那時候他一襲白衫,站在一大片火紅的楓樹底下,神情淡泊,笛聲悠遠。
紅白相稱的風景,明明過去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可記憶裡的畫面還是光鮮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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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的那個人,和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神情和語氣都透着刻板的僵硬,哪裡是如今這般沒臉沒皮的無賴樣?
褚潯陽想來,忽而便是忍俊不禁的笑了出來,自他懷裡擡頭看他道:“好久沒聽你吹笛子了,這會兒時間還早,你給我吹一曲吧?”
“你不是對音律不感興趣嗎?”延陵君問道,卻還是鬆開了她,從腰後摸出那把笛子。
那次在山崖峭壁上拿來救命之後,那笛子裡面暗藏的刀刃鬆動,後來褚潯陽又找了工匠重新修理加固了,只是笛身上面的幾處擦痕卻是無法修復的了,是以這把笛子看來就更顯得陳舊。
褚潯陽拽了延陵君的袖子走到路旁的樹下,直接席地而坐。
延陵君側目看她一眼,笑了笑,就靠在那株楓樹下面吹奏。
褚潯陽對音律並不十分感興趣,平時聽來也就圖個熱鬧。
延陵君奏的還是一年前的那首曲子,不激昂也不哀婉,是很寧靜又悠遠的一首曲子,很襯這裡的環境。
褚潯陽坐在樹下靜默傾聽,待到延陵君這曲子奏到第二遍的時候,稍稍側目看來,卻見她一副無精打采的睏倦模樣。
延陵君無奈的笑笑,收了笛子,彎身蹲在她面前,擡手將她鬢邊一點碎髮繞到耳後,輕聲道:“困了?先回去休息?”
說着就要探手來抱她。
褚潯陽靠在樹幹上,犯懶不想動,只歪着脖子看他,擡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又用手心去曾他下巴上隱約冒頭的胡茬,摸摸索索好半天,才撇着嘴道:“我記得我第一次在這裡見你的時候,你不是這個樣子的,到底是我被你那個時候的樣子騙了,還是全天下的人都被你現在的樣子給耍了?”
延陵君這個人,其實一直都有褚潯陽看不透的一面。
他這八面玲瓏雅緻風流的一副面孔,前後兩世如出一轍,一開始的時候褚潯陽會覺得這都是表象,只是他用以迷惑世人的手段罷了,或者在本質上——
他就是那個私底下見到她時,甚至會緊張到控制不住表情的循規蹈矩的少年。
可是隨着彼此深入的接觸和了解,她卻發現自己非但沒有將他研究透,反而也陷入迷茫,越來越分不清到底她所見的哪一種纔是這個男人的本來面目。
她的手在他臉上左擦右蹭,像是要掀開他的這張麪皮,還要去發現隱藏在下面的另外一張臉似的。
延陵君一把捉了她的指尖,也跟着半跪半坐在滿地的紅葉上,拉着她的手湊近脣邊吻了吻。
“怎麼了?”他問,面上風流雅緻的笑容不變,心裡卻突然莫名緊張的調侃道:“你喜歡我哪一面的面孔,以後再見你的時候我改過就是!”
哪一個是最真實的他?褚潯陽在問,而事實上——
事到如今,這個問題是連他自己也給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來的。
曾經他覺得冷靜自制又凜冽冷酷纔是最能反映他內心性格的一面,可也許是入戲太深,人前爾虞我詐笑裡藏刀的來去了許久之後,他卻又驟然發現自己已經完全適應了這一張面具,以至於現在習慣成自然,連自己都不覺得這是一種僞裝了。
這麼久了,他幾乎都已經忘記自己一直戴在臉上的是一張假面,可是——
卻突然害怕,褚潯陽真正願意接近的那個他會和理想中的有差距。
他竭力的不叫自己的笑容暴露出更多的情緒來,但褚潯陽也還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神色間的緊張和忐忑。
“算了!”無所謂的笑了笑,她便是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窩裡道:“一直變來變去的也不嫌累得慌嗎?反正我能看到的,喜歡的就是我現在看到你的這個模樣,你想要怎樣就怎樣吧,只要你自己高興就好。”
即使不能將他完全看透,可是這一路走到了今天,她卻發現自己根本就什麼都不在乎也不計較了。
他就是他,不管他的這副面孔是真實的還是僞裝的,他都是那個和她一路走來,共同經歷了許多的那個人。
這一路走來,她看到的他是什麼樣子的,她愛他的也就是這個樣子,至於其它——
實在是沒有必要再去刨根問底的追究的。
延陵君是在聽了她那一句“喜歡”之後,忐忑不已的心境才突然平復了下來,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於是眼眶發熱——
這段時間裡,他一直都在竭盡全力並且小心翼翼的維持守候,想要依照褚潯陽的意願去做事,只想要順着她的心意,讓她高興叫她滿意,那種心境——
虔誠的甚至近乎卑微。
而到了這一刻,纔是更加深刻的領悟到他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愛着並且用心守護的女子,同樣也用了最爲純粹的心思在對待他,無條件的接受和包容他的一切。
次日一早,延陵君兩人仍是去的延陵老頭兒那裡陪着他一起用膳。
延陵老頭兒也還是不負厚望,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擠兌褚潯陽,用完早膳,延陵君一行就直接啓程回京。
青蘿帶着褚潯陽的一隊人馬先行,等在了剛剛過境,南華境內的一處客棧裡,待到雙方會合之後繼續趕路。
這一行人裡沒有負累,直接快馬加鞭的趕路,路上耽擱的不多,第五日就已經抵達南華的帝都,大鄆城。
正午時分,前面巍峨聳立數百年的帝國古都已經赫然在望。
延陵君卻沒有直接進城,反而遠遠的收住馬繮,扭頭看向褚潯陽道:“我提前已經叫人送了家書回來通知父親我的行程,這就要趕着回國公府去見他,你——”
他說着,刻意的遲疑了一下,然後才道:“需要我先讓映紫送你去莊子上休息嗎?”
褚潯陽這一趟跟着他回來,名不正言不順。
“你是要將我一直都藏在莊子上不見人的嗎?”褚潯陽撇撇嘴,只是饒有興致的看着遠處的大鄆城,隨口道:“還是先想想怎麼給我編排個合理的身份,帶我進城吧。”
延陵君既是帶着她回來了,自就是恨不能立刻就把她的身份公諸於世,然後藉機宣佈所有權。
只是眼下還缺了一份正式的婚書,就這麼把她推到人前,反而要受人非議。
延陵君只看着她,不說話。
片刻之後,褚潯陽就從遠處收回目光,回頭掃了眼身後跟着的幾個丫鬟道:“她們也都是頭次跟你在帝都露面吧?”
延陵君和她的想法明顯相同,也不多言,只彎了彎脣角,道:“走吧!”
褚潯陽聳聳肩,一行人於是便不再耽擱,打馬直奔城門。
延陵君自己只帶了四名死士,褚潯陽這邊從西越離開時候的排場略大,除了幾個身手了得的丫頭,還另外有褚琪楓給她的一支十八人的精英衛隊。
所以這一行人的陣仗不小,所過之處行人矚目,直接就招搖過市的回了坐落在大鄆城東北方位的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榮家算的上的南華朝中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雖然如今的國公爺榮程昱因爲娶了宣城公主做繼室而領了閒職,但百年世家的威望卻依舊顯赫,更何況還有一個獨當一面的世子榮顯揚在。
延陵君以往都不曾在京城公開露面,就是上一次回來,也只是見了皇帝權臣和榮家的一些人,京城之地認識他的人不多,一行人這麼大動靜的進城,爲首的又是個風采絕佳,樣貌出衆的翩翩貴公子,自是備受關注,消息在大街小巷一路就散開了。
延陵君回來,榮家上下就只有榮顯揚一個人提前得了消息,門房的管事見他驟然返家,還以爲是自己眼花了,愣在大門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一面招呼人來把大門打開,一面扭頭嚷嚷着就要往院子裡去稟報,“開門!快開門!去告訴公主,大公子回府了。”
他這麼說,顯然鎮國公府是不在家的。
延陵君目不斜視的大步往裡走,手臂一橫將他攔下,只是問道:“我父親在家嗎?”
“是!”那管事回道。
延陵君自一出生就被送出去外面的莊子上,他在這座鎮國公府裡其實是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只是上一回他纔回來小住了幾天就鬧的天翻地覆,連皇帝都不得不給他們父子兩人讓步,這府中下人都心有餘悸,在他面前也不敢放肆。
“世子過午已經回來了,這會兒應該是在書房的。”那管事回道,頓了一下,趕忙又道:“大公子久不在家,是不是先去拜見公主殿下?”
“祖母她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禮佛嗎?”延陵君道,將馬鞭往他懷裡一扔,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哪有我這一回來就壞她規矩的道理,我先回去換身衣裳,晚膳的時候再見不遲。”
說完也全不管那管事的反應,直接就進步如飛的進了院子,一面走一面對桔紅道:“你先去和父親說一聲,我回去換了衣服就去見他。”
“是,主子!”桔紅答應着,轉身往榮顯揚的住處去。
延陵君帶着褚潯陽一行回了他自己的院子。
他這院子,也是上回回京的時候臨時收拾出來的,地方倒是寬敞,只是府中位置好的院子都早就被其他人佔了,這院子的位置就有些偏。
延陵君回去洗了把臉,又換了衣服,正要詢問褚潯陽要不要隨他一起去拜見榮顯揚,院子裡淺綠就已經高聲道:“主子,世子爺來了。”
褚潯陽正在給他整理腰帶動作忽而一滯,心跳也跟着猛的慢了一拍。
延陵君自是察覺到她的異樣,心裡覺得好笑,面上卻不敢顯露,只安撫性的拍了怕她的手背,然後自己把袍子整理好。
就這麼一遲疑的功夫,外面榮顯揚已經一步跨進門來。
“世子爺!”同在屋裡的映紫趕忙屈膝行禮。
榮顯揚只穿了一身藏青色的便服,面部的輪廓剛毅,說他是文武雙科狀元出身,但只從身形和外貌上來看,他整個人看上去卻是十分強勢,還是接近於武將的那種氣質更多一些。
“父親!”延陵君微微一笑,迎上去一步。
映紫不便在這裡久留,就趕忙彎身去抱了延陵君換下來的衣服告退,纔要往外走,那衣物裡面卻見一顆不很顯眼的黑色珠子滾了出來,落在了地上。
幾人循聲望去。
榮顯揚的目光突然微微一凝。
褚潯陽不巧捕捉到了他這一點微妙的情緒變化,心裡正在納悶兒,延陵君已經彎身將那珠子撿起來,遞了過去,沒事人似的笑道:“方纔我在大門口的臺階底下撿到的,父親是什麼時候弄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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