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樣貌褚潯陽記不得了,只是那一身濃烈如火的紅色錦袍卻是似曾相識。
桔紅和淺綠看着那邊兩人的神情都略有幾分怪異。
褚潯陽也沒多問,而是轉身從車上取了件披風就徑自舉步走了過去。
彼時延陵君是背對這邊,再加上宴會的時辰近了,這宮門外人來人往十分噪雜,是以他也沒有注意到褚潯陽走過去的腳步聲。
倒是他對面正和他談笑風生的男人最後有所察覺,錯過他的肩膀看過來一眼,目光審視。
那人生了一雙桃花眼,鳳目狹長,薄脣挺鼻,樣貌可謂萬里挑一,面部輪廓在細看之下卻是和延陵君頗有幾分相近。
褚潯陽的眼睛眨了眨,不覺也多看了他兩眼。
那人的神態略有些懶散,大約是沒有想到褚潯陽這樣一個大家閨秀打扮的女子會當衆毫無顧忌的打量他,脣角牽起的弧度就越發的玩味起來。
延陵君這才覺出一點兒反常,狐疑的回頭。
“君玉!”褚潯陽一笑,落落大方的走過去他身邊。
君玉是延陵君的字,雖然他早就告訴給她知道的,但平時哪怕是在私底下褚潯陽也很少這樣喚他,只稱呼一聲“延陵”作罷。
這一次當衆出口,那語氣卻是十分熟稔,帶了幾分俏皮的軟糯,有似是有些小甜蜜的婉轉,叫人聽來就能覺出兩人之間的關係定然非同尋常。
這樣的稱呼,就連延陵君自己都始料未及,不過他卻十分清楚褚潯陽會當面這樣稱呼他的原因。
他面前的男子聞言,包含笑意的目光不由的在兩人身上掃視了一圈。
榮烈在這裡勢必要從頭到尾的掩藏身份,這一點毋庸置疑。
看來——
這個丫頭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和底細的。
這樣的大事都能分擔共享的——
他兩人的關係的確是非同一般的。
那男人眼中探尋的興味很濃厚,最後目光不經意的一瞥,瞧見褚潯陽發間戴的玉簪時,面上本來濃厚的笑意就在那一瞬間凜冽到虛無。
褚潯陽甚至從他僵硬的面孔上感受到幾分明顯的冷意。
“怎麼纔過來?”延陵君自然也是感覺到了,只不過面上卻是不顯,只就舉止親暱的擡手撫了撫褚潯陽腦後髮絲。
“來的早了也沒什麼事。”褚潯陽笑道,抖開打在手臂上的披風,踮起腳尖給他繫好,一邊小聲的責難道:“自己是身體都還沒好,晚上出門怎麼也不加件衣服。”
“剛從馬車上下來,就兩步路,也吹不得什麼風。”延陵君道,垂眸就能看到她捲翹的睫毛撲閃。
近在咫尺的距離,能嗅見她發間淺淡的幽香。
雖然兩人之間的舉止都是落落大方,但是這樣的不避諱,也已經是引起了路人不斷的側目。
延陵君原還因爲褚潯陽會有忌諱,卻不想這一次回京之後她卻是態度大變——
哪怕是到了人前也不再可以掩飾兩人私底下的交情。
這個丫頭特立獨行的作風已經讓他不知道該如何評斷了。
心裡無奈的嘆了口氣,延陵君方纔收攝心神,以目光指引,帶着褚潯陽看向身邊的男子,淡聲道:“這是十二舅舅!”
南華的所謂十二殿下,是崇明帝最小的兄弟,單名一個“邑”字,封安王,也是整個南華朝中唯一一個和延陵君的生母陽羨公主同母所出的皇子。
所以,他是延陵君唯一嫡親的舅舅。
只是延陵君對他態度也只是處於平靜和禮貌之間罷了。
因爲他是現今這世上除了榮顯揚意外唯一和延陵君血脈最近的人,褚潯陽就不免對他多看了兩眼。
“十二殿下!”褚潯陽與他略一頷首,打過招呼。
延陵君才又繼續介紹道:“這是東宮的潯陽郡主!”
東宮褚潯陽,這個名字不說是如雷貫耳,可但凡是對西越察覺有所關注的人就都會有所耳聞。
方纔褚潯陽剛一出現,只從她的朝服穿戴上風邑已經是將她的身份揣測的差不多,何況——
他會出現在這裡,就是因爲得到確切的消息,說是延陵君在這裡。
而且——
他得到的那部分訊息裡,也不乏有涉及到褚潯陽的。
“原來是潯陽郡主,果真是聞名不如見面!”風邑一笑,臉上僵持了片刻的表情也就順理成章的跟着恢復如初。
他不追問延陵君和褚潯陽之間的確切關係,只是以一種完全屬於長輩的姿態滿是“慈愛”的看着兩人,手中一柄摺扇揮舞的風生水起,再配合上那一副風流灑脫的樣貌,的確是奪人眼球,十分的引人注目。
雖然輩分上高了一頭,可事實上這風邑也只比延陵君年長了四歲罷了。
所以此時他擺出完全一副長輩的慈愛笑容來,褚潯陽便是有些難以受用。
她很快的轉移了注意力,移開目光對延陵君道:“你是要跟十二殿下敘舊嗎?那我就先進去了?”
“不了!”延陵君道,看了風邑一眼,“我太醫署那邊還有點事情,要馬上過去一趟,你和十二舅舅先進去吧,晚些時候咱們宴會上見。”
“離着開宴還有時間呢,我去了那邊也無聊,和你一起走一趟吧!”褚潯陽道。
延陵君想了一下,想來也是沒有拒絕的道理,就點了頭,“那好吧!”
說着他才又把目光移給風邑,道:“我有事,要先行一步,就不陪舅舅一起進去了!”
“嗯!”風邑點頭,稍稍側身讓路。
太醫署離着西側的宮門最近,要徒步過去還是很費時間的,映紫很有眼色的牽了馬給兩人。
延陵君也褚潯陽並肩往西邊有些荒涼的小路上走去。
風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又再開口叫住了他,“君玉!”
延陵君回頭,含笑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明天中午,望江樓,我等你!”風邑道。
一會兒雖然宮宴上可以見面,但是宮裡本來就人多眼雜,再加上宴會上說話也不方便,所以他纔會私底下約見。
“嗯!”延陵君遲疑了一下,並沒有拒絕,重新收回視線摸了摸褚潯陽的頭髮,溫和笑道:“走吧!”
兩人就又繼續並肩往前行去。
兩人先是徒步前行,走了一段,待到把身後燈火輝煌的喧囂都拋開老遠的時候延陵君才利落的翻身上馬,然後自馬背上給褚潯陽遞過一隻手去。
褚潯陽捏着他的指尖跟着躍上馬背。
延陵君扯過披風將她裹了,打馬不徐不緩的往前走。
夜色寧靜,月光落下,灑在兩人身上。
延陵君卻是長久的沉默,並沒主動的開口說什麼。
褚潯陽仰頭看過去,擡手去摸了摸他的半邊臉頰,笑道:“怎麼了?不高興了?”
“沒有!”延陵君目不斜視的打馬往前走,月光灑下來,讓他的面部的輪廓看起來多了幾分冷毅的味道。
褚潯陽一直往後仰頭看着他。
被她盯的不自在了他才終於垂眸看下來,卻不說話,忽而傾身直接含了她的脣瓣大力的吮吻起來。
褚潯陽倒抽一口氣,想了一下就擡手圈住他的脖子輕輕的迴應。
座下戰馬不徐不緩的慢慢前行,馬背上兩個人緊密的相擁,間或能聽到一聲若有似無細碎的嚶嚀聲。
這原本只是延陵君有些惡作劇意味的一個吻,不想演變下來也是纏綿悱惻,持續了許久。
直至最後,兩人分開的時候,俱都紅了臉。
褚潯陽便是摟着他的脖子,把臉藏在他胸前悶頭髮笑。
每一次在她面前他都難以自持,可偏偏這個丫頭又從來就懂得矜持爲何物,哪怕他原來只是想要淺嘗輒止的開個玩笑,每每到了後面都能被她給勾出火來。
這丫頭的性子——
說起來是叫人既喜愛又覺得深深的無奈。
延陵君有些惡意的屈指彈了一下她的後腦勺。
褚潯陽吃痛,低呼一聲,這才面有慍色的自他懷裡擡頭瞪了他一眼。
撞上她半嗔半怒的眸子,延陵君才自覺找回了場子,脣角上揚勾起一個笑容,繼續不急不慢的打馬前行。
褚潯陽又不是個小肚雞腸的性子,自然轉眼也就忘了,在他懷裡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着,手指一邊繞着披風的帶子把玩一邊纔是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很不高興見到你舅舅嗎?”
她問的突然,又好像完全都在情理之中。
延陵君也不覺得意外,只就淡然一笑道:“遲早的事,我本來也沒準備躲他一輩子。”
褚潯陽仰頭看着他臉上不鹹不淡的表情,抿了抿脣角,還是遲疑着開口道:“我記得你曾說過,陽羨公主的死是有內因的,是不是——”
陽羨公主死時,風邑也僅是個只有四歲的孩童罷了。
若真要說到她的死會和風邑之間扯上什麼關係未免牽強,但是看着風邑和延陵君這舅甥兩人之間相處的模式,也是十分的發人深省,怎麼看都透着詭異。
延陵君從遠處收回目光,垂眸看了她一眼,仍是平和的笑道:“你別多想,我和舅舅之間沒什麼嫌隙,只是這麼多年以來,父親不希望我和皇室交往過密,和他之間也難免生分!”
他這話明顯是帶了些敷衍的意味在裡頭。
既然他不想要明說,褚潯陽也就不再深究,岔開了話題。
兩人一路閒聊,延陵君去太醫署取了兩份脈案,因爲這些東西是不能隨便帶出去的,所以他就直接坐在桌旁草草的翻閱了一遍,看完之後兩人就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褚潯陽方纔問道:“你方纔查看的脈案是誰的?”
“這段時間陛下的平安脈都是師伯負責去請的,太醫署這邊卻也額外做一份脈案存檔,那些人做事我不很放心,就順便看兩眼。”延陵君道。
皇帝的身體狀況一直在對外隱瞞,太醫署裡他的脈案全部都是假的,但哪怕是假的也不能隨便編寫,所以延陵君要審覈一遍才能放心,以免有什麼不好的流言散出去。
“對了,他的身體現如今怎樣了?”提起了皇帝,褚潯陽就忍不住問道。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中毒,一直都用藥石之物死扛着,這本來就是個殺雞取卵的法子,長久不了,能抗到什麼時候全在他自己。”延陵君道,提及皇帝中毒一事,神色之間也不覺的多了幾分凝重。
褚潯陽思忖片刻,脫口問道:“你說——給他下毒的會是褚易簡嗎?”
“可能吧!”延陵君道,神色淡遠看着別處,也不知道是心思沒往這裡放還是故意不想提及這個話題,總之是很有幾分心不在焉的模樣。
褚潯陽見他興致缺缺,也只當他是因爲風邑的事情在勞神,於是也就沒再煩他。
兩人這一圈兜下來,再回到南宮門的時候就有些遲了。
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經進去,那宮門外停了各家的馬車,看上去也有些冷清。
兩人換乘了軟轎進宮。
彼時那殿中皇帝等人都已經到齊了。
兩人也沒有刻意的遮掩,直接就欲蓋彌彰的前後腳進的殿。
正在和風邑還有風連晟敘話的皇帝也忍不住拿眼角的餘光掃過來一眼,目光不覺的深了深。
而風連晟的臉色卻在那一瞬間就沉了幾分下來。
雖然大部分的朝臣都有揣測,兩國可能是要聯姻以示友好,但是真正知道風連晟已經向皇帝請旨求娶褚潯陽的人卻是不多,只限於幾位閣臣。
眼前的這個場面有些超出意料之外,幾個老頭子也都忍不住眼珠子滴溜溜的轉着觀望。
“咳——”皇帝不悅的咳嗽一聲,拉回衆人的思緒,揚聲道:“難得南華的安王和儲君今日齊聚在此,今日咱們不談國事,朕以主人家的身份設宴,給你們二位接風,衆卿可以開懷暢飲,不必拘謹!”
“謝皇上!”衆人齊齊舉杯,三呼萬歲謝恩,宴會這便算是正式拉開了。
席間褚潯陽一直鎮定如斯,和刻意坐在她身邊的褚月寧談笑,半點也不被這殿中氣氛干擾。
風連晟坐在皇帝右側下首的位置,卻是當真扮演好了他那半個所謂“未婚夫”的角色,目光不時的就瞥過來一眼。
起初的時候沒人在意,慢慢就有不少人開始揣測——
這南華太子莫不是對潯陽郡主動了心思了?
再有之前宮門口見到的一幕,在場衆人,尤其是女客們個個都是眼睛雪亮,視線開始不住的在褚潯陽、延陵君和風連晟三人身上皴巡探索起來。
延陵君一如往昔,脣角翹起一個灑脫不羈的弧度,全不在意的隨便他們瞻仰。
褚潯陽也是沒事人似的,自顧自的做自己的事情。
座上風連晟更是無所謂。
三個人的態度越發叫人難以捉摸。
風邑面上笑容極盛,也是饒有興致的看着這三個小輩之間隱晦官司。
南華國中這些年崇明帝的皇子們也都漸漸的大了,開始角逐天下,而他作爲和這些皇子們年齡相仿的長輩,從頭到尾不過一個不問世事的閒散王爺罷了,這麼多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遠遊,這一次若不是聽到了延陵君的消息,也不會就近趕到了這裡來摻和。
所以從頭到尾他也就只是看戲罷了。
因爲這麼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三角關係,這一場宴會倒是別開生面,讓每個人都興致勃勃,不覺得乏味。
酒過三巡,殿中酒香瀰漫,薰的人有些微醺。
褚潯陽遠遠看着對面延陵君的臉上隱約帶了幾分倦色,就遙遙對他使了個眼色。
延陵君會意,又坐了片刻就起身對皇帝告罪道:“陛下,微臣不勝酒力,可否先行一步?”
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皇帝也是看在眼裡了,只看了他一眼,剛要點頭,殿外卻見一個嬤嬤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驚慌失措的撲倒在地,“皇上,皇上不好了,榮妃娘娘難產了,孩子卡住了,生不下來!”
拓跋榕瑤懷胎這還不滿十個月,算來是屬於早產的。
早產又遇到難產?
是巧合?還是——
又是一場圖謀?
如果不提,褚潯陽幾乎都忘了宮裡還有這號人物了。
皇帝的子嗣不少,但是對這個老來子也的分外重視,聞言幾乎是有些失態的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焦躁道:“榮妃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