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之後,褚琪楓和南華太子一行就重新折返楚州城。
是夜,由平國公鄭鐸做東,設宴款待二人。
席上一番的寒暄,至少表面看上去也算賓主盡歡。
宴會散席之後,兩人一前一後從廳中出來,走到院子裡,南華太子方纔饒有興味的四下裡環視一圈道:“本宮好像聽聞潯陽郡主也有和康郡王同行,怎麼這幾日都不曾見到她的人呢?”
褚琪楓側目看他一眼,脣角牽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意味深長道:“太子殿下對舍妹還真是關心的很!”
很顯然這句話是話裡有話,含沙射影。
南華太子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之前險些連累褚潯陽在楚州遇險的事,不過卻不點明,只就若無其事的笑道:“本宮和郡主之間怎麼也算是故人了,想要當面打個招呼也不爲過吧?”
褚琪楓也無心和他多說什麼,只道:“太子殿下早點休息吧,明日一早本王還要護送你南華使團一行繼續趕路進京呢!”
說完就一撩袍角頭也不回的當先大步走了出去。
南華太子看着他的背影,脣角緩慢的牽起一抹笑,正在失神的時候,後面鄭鐸也和人寒暄過後走了出來。
見他立在院子裡,鄭鐸不禁奇怪,狐疑的走過來道:“太子殿下怎麼還在這裡?可是需要我叫人送您回驛館?”
“哦,不用了。”南華太子道,從遠處收回了目光,“國公爺是和康郡王一道兒來楚州的,本宮怎麼聽說潯陽郡主也有同行,可是這幾日卻並不曾見過她!”
“郡主是跟着一起過來的。”鄭鐸道,並不曾多想,“不過好像說是有點私事要辦,早早的就在這裡和郡王爺分手了,聽說——郡主應該不和你們一行一起回京的。”
褚潯陽跟着千里迢迢跑到這裡,她在這裡能有什麼私事?
南華太子心中生疑,面上卻是不顯,又和鄭鐸寒暄了兩句就帶了隨從離開。
夜半三更。
驛館東西兩個跨院裡面的燈光都沒有全熄。
南華太子坐在一張寬大的書案後頭,桌面上空空如也,只在他的右手邊擺了一碗茶,茶水已經涼透了,因爲浸泡的時間有點久,裡面茶湯的顏色也有些過重,看上去有些渾濁。
彼時他人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手指壓在座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
待到三更的更鼓響過,院子裡才傳來一陣不很鮮明的腳步聲,片刻之後李維推門走了進來。
這夜起了很濃厚的霧氣,他這一路走來,頭髮眉毛全白了,衣物上面也凝結了一層濃厚的水霧,進門的時候就跟着帶起一陣清冷的風。
南華太子皺了下眉頭,睜開了眼,卻是靠在椅背上沒動,只道:“怎麼樣了?”
“屬下去查了,暫時還沒有發現潯陽郡主的行蹤。”李維回道:“不過經過私底下的一番打探,有人說是潯陽郡主兩次過來楚州,都是行蹤不定,經常會長時間的獨自在外,似乎——是連康郡王都不知道她的具體的行蹤的!”
一個養在深閨裡的皇室郡主,總是這麼不避嫌的跟着父兄四處走不說,更是完全沒有受到約束和管制。
“外界盛傳西越太子對她的縱容寵愛果然不是空穴來風。”南華太子道,似是略有感慨。
隨後他就若有所思的偏頭朝一側的窗口看去。
那裡的窗戶洞開,月華灑落下來,清雅如洗。
“整個楚州城也不過就只有這麼大,她能去哪裡?”許久之後,他又喃喃自語。
李維微垂了眼睛,也是無從回答。
南華太子兀自思量了許久,到了後面就忍不住煩躁的揉了揉眉頭。
李維見狀,心裡忍了許久的話才終於斟酌着說了出來,道:“殿下,您真的準備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去做嗎?”
“嗯?”南華太子的目光微微一凝,擡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李維和他的目光一碰,心裡一則恐慌一則緊張,連忙垂下眼睛,然後才又仔細斟酌着用詞試着開口道:“如果西越方面傳來的消息不假的話,那潯陽郡主的名聲可不太好。說她恃寵而驕的話倒都還是小事,可是最近——卻有流言蜚語說是她和太醫院一位新晉的太醫之間有私交,這樣的話——”
李維這也完全的顧及自家主子的感受才刻意說的委婉。
這段時間,雖然延陵君一直不在京城,但褚潯陽經常出入陳府的消息卻是真的,外面早就流言蜚語不斷。
南華太子聞言,卻是意外沒有多少在意,還是神思遊離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李維見狀,卻是急了,“殿下,不僅僅是潯陽郡主,就是康郡王也都和您之間起了嫌隙了,皇后娘娘不明所以,根本就是異想天開,若是真要以聯姻來鞏固您現時的地位,那潯陽郡主也決計不是最好的人選!”
南華太子聞言,便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優哉遊哉的靠在椅背上,閒閒道:“你這不是爲着大局考慮,其實——是怕本宮的這個媳婦還沒娶成就先給自己找了頂綠帽子來戴吧?”
褚易安強勢,而且褚潯陽和延陵君之間也沒有被任何人親見有逾矩的行爲,所以說歸說,從頭到尾也只是一羣人窮極無聊的在私底下議論,明面上卻是沒人敢於公然出言詆譭的。
可即便是這樣,對於貴族女子而言——
褚潯陽現在的這個名聲也的確是不怎麼樣的。
李維的心思被揭穿,就是尷尬的紅了臉。
他垂下頭去,有些訕訕的說道:“是屬下逾矩,只是事關重大,還是希望殿下能夠慎重考慮此事!”
南華太子不語。
對褚潯陽那乖張狠辣的丫頭,他是沒什麼旖旎的心思的,每回看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可以預見,若真要爲了政治因素將她娶回去——
屆時兩個人都不痛快,他甚至都有預感,遲早會有一天是得要被她給活活嘔死的!
不過麼——
如果外面的傳言屬實,那丫頭真的已經心有所屬的話,要真促成了這門婚事——
好像真正要被嘔死的就該是褚潯陽了!
這樣想着,南華太子心裡突然就又痛快了起來。
李維見他莫名發笑,心裡一陣的奇怪,拿眼角的餘光不住的瞄着他看。
南華太子兀自失神片刻,就又擺擺手道:“你先去吧,這事兒又不急在一時,西越那般具體是個什麼情形都還不知道,一切都等到了那邊再說吧!”
“是,殿下!”李維領命退下。
南華太子又靠回了椅背上個,繼續閉目養神。
烈焰谷。
這裡處於兩座火山交界處的腹地,氣候奇特,除了適合各種奇花異草生長以外,更是孕育了大小的溫泉無數。
延陵老頭兒是個閒不住的,這些年早就把所有的溫泉池子裡的水都逐個覈實了一遍,叫人把泉水成分適合醫用的幾個池子修整圍攏起來。
這幾天他準備了許多的藥材,每天都要把延陵君按到他指定的池子裡泡上數個時辰。
而對於褚潯陽“死皮賴臉”賴在這裡不走的作爲,他更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從來都是翹着鬍子吊着眼角看人。
褚潯陽也很泰定,既不試圖討好他,也不和他衝突,從頭到尾都當他不存在,整整六天下來,兩個人就當真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褚潯陽倒是無所謂的,可是後面這兩天延陵老頭兒的臉色就越發顯得那看。
甚至於褚潯陽更是懷疑他故意報復,前幾天明明每天只叫延陵君去泡四個時辰左右的藥浴,這兩天干脆就七八個時辰都把他限制在後面的溫泉池子裡。
入夜之後,褚潯陽找過去。
延陵老頭兒剛給延陵君換了藥,提這個藥簍從裡面出來,見到她就是冷哼一聲,脖子一梗,大有鼻孔看人的架勢。
深藍在旁邊擠眉弄眼的吐了吐舌頭,還是故作乖巧的對褚潯陽道:“郡主,我家主子還在泡藥浴呢,這會兒不方便呢!”
“是麼?”褚潯陽微微一笑,“那他什麼時候能出來?”
深藍側目看了身邊的延陵老頭兒一眼,然後才爲難道:“這個——纔剛換了藥,可能還得兩個多時辰吧,郡主先去休息吧,回頭等我家主子出來,奴婢再去請您?”
再過兩個時辰就下半夜了,就算延陵君出來,褚潯陽那邊也指定是睡了。
延陵老頭兒聽了這話方纔滿意,哼了一聲,義正詞嚴的對深藍囑咐道:“好生的看着那臭小子,泡不到時間不准他出來。”
說完就洋洋自得,還是看也沒看褚潯陽一眼,就直接錯過她身邊走了出去。
褚潯陽看着他孩子氣的舉動,不禁莞爾,轉身也走了出去。
出了門,她和延陵老頭兒就分道揚鑣各走一邊。
延陵老頭兒回頭,見她拐過牆角往自己住着的屋子那邊走去,這才略有自得的哼哼了一聲,然後回了自己的住處。
褚潯陽在那牆壁的拐角處止步,也不管那邊延陵牢頭走沒走,直接足尖一點,單手撐着圍牆翻了進去。
這裡人跡罕至,根本就沒有外人知道,是以那所謂的圍牆不過就是個擺設,對她而言完全沒有難度。
院子裡深藍正在另一側的牆壁底下收拾風乾的草藥。
褚潯陽的眼睛一彎,露出一個狡黠的弧度,徑自閃身進了屋子裡。
她現在住的地方纔是延陵君以前的屋子,不過延陵老頭兒卻以給延陵君調養身體爲名,強行將他留在了這裡。
這一處屋舍算是整個烈焰谷裡面最大的一處,前面幾間屋舍,後面繞過一條在山石底下鑿開的通道,後面就是水霧瞭然的溫泉所在了。
那地方算作寬敞,一共圍攏了大小四個池子,最大的一個寬有十餘丈,最小的一個卻只有丈餘。
周圍是壁立千仞的山石,自下而上,口徑逐漸收攏。
白天的時候能看到生長於岩石縫隙裡的各色花草,而夜裡,角度好的時候擡頭卻能看到月色星光。
那片天色,便像是一面神奇的鏡子,包羅萬象,妝點出最美的風景。
因爲水汽升騰,地面上溼漉漉的,不甚平整的青石板上坑坑窪窪,有很多的地方甚至都還存有積水。
褚潯陽索性就脫了鞋襪提在手裡,赤腳沿着池子的邊緣往前走走。
因爲需要在泉水裡再泡進去其它的藥材,延陵君用的就是最小的那個池子,裡面雜七雜八漂浮了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草藥葉子,隨着水溫升騰起來的霧氣,整個空間裡都瀰漫着濃厚的草藥香氣。
褚潯陽藉着天上的星光照明走過去。
彼時他正側身對着出口這邊,大半個身子沉在水裡,靠在池子一邊閉目養神。
褚潯陽刻意走的很輕,有點做賊一樣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挪過去。
她倒不覺得延陵君是睡着了,被按在這裡一整天,足夠他睡飽了的。
而延陵君顯然也是一早就發現了有人入侵的痕跡,不過卻沒睜眼,只是於脣邊牽起一個明顯的弧度。
褚潯陽走過去,待到看清他面上表情的時候便就瞬間泄了氣,自覺索然無味的彎身坐在了那池子邊上,道:“一天到晚在這裡泡着,也不悶得慌嗎?”
說話間她就扯了裙子,把雙腳探到下面的池水裡。
水溫有點高,剛剛接觸皮膚讓人覺得有點難受,褚潯陽在水下晃了晃腳,倒也很快的適應下來。
“怎麼過來了?”延陵君道,靠在那池壁上沒有睜眼,手掌在水下摸索,尋到她耷拉在池水裡的一隻腳,攤開手掌,托住她的足底把玩。
褚潯陽的性格雖然剛烈果決,但卻十足十生了一副小女子嬌俏可人的模樣。
身量高挑,卻不魁梧,五官精緻漂亮,不招搖,但是細品之下卻是極美,是那種可以融入水墨畫中自成風景的獨到的美,盛裝之下可以很驚豔,而名不經傳以素顏示人的時候也有她不容人忽視的韻味可以細細的品味收藏。
她的腳底板不寬,落在延陵君的掌心裡,堪堪和他手掌的尺寸相契合。
延陵君的脣角帶了一絲笑容,心不在焉的又再問道:“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別的時候來我也得要進的來啊!”褚潯陽撇撇嘴,略有不滿的翻了翻眼皮道:“你那師公,一天到晚防賊一樣的防着我,他要不睡覺的時候就一尊門神一樣的擋在前面,那麼大年紀的人了,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精神頭兒!”
“呵——”延陵君忍俊不禁,握了她的一隻腳用力的捏了捏,“他那是氣着我呢,跟你沒關係。你也是的,明知道他是個孩子脾氣,也不哄着他,還非要跟他拗着來!”
“做什麼要我哄他!”褚潯陽道,哼了一聲,又再踢騰了兩下池子裡的溫泉水。
水花飛濺,裡面飄蕩的草藥葉子浮浮沉沉,如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舟般搖曳不止。
她的裙襬落下水,在水面上盪開一大片。
綠色的裙裾在水面上散開,像是一片巨大新鮮豔麗的荷葉,以她雙腿爲中心,在池子的邊緣處鋪灑開來。
她彎身下去,拉過延陵君的一隻手把玩他的手指。
不知道是被溫水蒸的還是調養了幾日,他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這會兒他的手指已經有了些熱度,雖然不及正常人的體溫,卻也沒有冰冷的那麼叫人心驚。
“你到底怎麼樣了?我問映紫她們,她們也都不肯跟我說。”褚潯陽道,有些悶悶不樂,“鬼先生一直在折騰,都拖了這麼久了,如果只是一般的問題,不應該這樣的。”
延陵壽的醫術超羣,又經過一生鑽研,他在這方面的造詣可以說是無人能及。
就連他都這樣緊張延陵君的病情,足見他這情況實在是不容樂觀的。
“不是跟你說了,沒妨礙的!不是什麼要命的毛病,就是陳年舊痾,一時半會兒要完全治癒也不很容易。”延陵君道,拉過她的手,湊近脣邊吻了吻,“你別擔心,我自己的身體怎樣還沒有數嗎?如若真是什麼不治之症,這會兒我也就不會回來見你了!”
褚潯陽的神色黯淡了下來,眸光復雜的看着他,忍不住苦笑了一聲,“說到底還是那次落水之後引發的病症是不是?”
她問,卻用了一種異常篤定的語氣。
這件事,本來就是有跡可循。
延陵君也知道強辯不過,索性就保持沉默了。
半晌,他才自嘲的長出一口氣道:“其實這樣也好,僞裝了這麼多年,如果我會好端端的站到他們的面前去,這一次的事情可就沒那麼容易解決了。”
褚潯陽看着他脣角牽起的弧度,心裡就是跟着隱隱的發苦。
她彎身下去,攬着他的脖子抱了抱他。
延陵君擡手環住她的後背輕拍了兩下,無奈道:“芯寶,你別這樣,若是叫你爲此自責或是抱愧,我纔會覺得我做的這一切都全無意義。”
“可是如果你真會有什麼事,我也一樣會自責和愧疚。”褚潯陽悶聲說道:“與其叫我帶着這份愧疚過一生,我也寧可是你當時不曾過去,也寧願當時掉下去自生自滅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芯寶,別說這樣的話,如若那天從崖上落下的人是你,我想此刻我也必是活不成了。”哪怕事情過去了很久,再想到那是那日她一腳踩空從高處墜落下去時候的情形延陵君也還是心口猛地一縮,他的聲音澀啞,親吻她的鬢角,“我只要你安好,我只要你一切安好!沒有了我,你還有你的父兄,甚至於——將來也還可以再有別人來替我繼續照顧你,可是如果失去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幸而那一刻他抓住了她,否則——
從來就不敢想象,萬一有一天她突然從他的生命中隕落,他的人生還會再顛覆成什麼樣子。
繼續像以前那樣渾渾噩噩的過?繼續一直沉浸在壓抑和痛苦之中,而永遠都尋不到一個新的出口?
“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找過我,我自己也一樣可以照顧好我自己。我不用你替我做這樣的安排和打算,從來都是你在遷就我!”褚潯陽的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有些自暴自棄的說道:“你該是知道,哪怕是你——因爲我們說好了要在一起,我纔會心安理得的接受這些贈予。”
其實真要算起來,他們之間認識的時間並不算長,滿打滿算還不足一年。
可是這麼久以來,從來都是他在替她打算,替她籌謀。
她自他肩上擡頭,雙手捧着他的臉龐,淚眼婆娑,“延陵,你知道,我什麼都不怕,這世上不管是少了誰,我都有能力完好無損的繼續活下去,可是——別讓我一輩子都活在愧疚和遺憾裡。”
上一世,她手握重兵所向披靡,其實只要她想,最後就算是那起前朝餘孽案被翻出來,也未必就有人能奈何的了她。
當初褚易安和褚琪楓也許都是認定了這一點,所以纔會甘心赴死,不想成爲牽制她的負累。
可事實上——
在知道了那麼疼愛她的父親和兄長雙雙爲她殞命,只就這份由心而發的歉疚和折磨就足夠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要活着,其實很容易。
難的是要按照自己的意願,隨心所欲的生活!
她的願望從來都簡單,不想讓自己成爲至親至近之人的負擔,可偏偏她的那個出身已經註定了一切——
前世的時候是父親和兄長,這一世多加了一個延陵君。
他們護着她,守着她,同樣——
也成了她的負擔和包袱,讓她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這些負擔,她又捨不得拋棄,貪心的結果——
是這段時間之內越發開始察覺自己的軟弱。
延陵君因爲她的眼淚而慌了神,慌忙的探手過去給她擦,一邊道:“芯寶你別哭,就算但是我考慮的不夠周全,我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這是他第二次見她這樣洶涌的眼淚,上一回是兩人一起掛在絕壁之上的訣別,這一次——
時過境遷,延陵君是怎麼也不曾想到她的反應竟然還會這般強烈。
她會爲他落淚,那說明她是已然將他放在了心上。
可是此刻心裡的感覺,甜蜜之外——
更多的卻是疼痛。
捨不得看她傷心流淚的模樣,那個意氣風發爽朗明媚的褚潯陽纔是最適合她的表情。
“你又拿話來搪塞我!”褚潯陽哽咽道,卻是明顯不肯上當了,“你跟父親和哥哥他們都一樣,每一次都是嘴上答應的爽快,真要到了那時候,也依然只會按照你們自己的想法做事。我不怕疼也不怕死,我只是很怕你們之中有人會拋下我!”
“芯寶——”延陵君越發無奈的嘆息,幾乎是手足無措的不知如何是好,“怎麼哭成這樣?我以前見你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你若再是這樣,我倒要覺得自己是上當受騙了!”
“噗!”褚潯陽認不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推了他一下,也是不覺的彎了眼睛,“你現在還不是染了一身病,我還要覺得是上當受騙了呢!”
她的眼角還掛着淚珠兒,這一笑之下有細碎的瑩潤的細碎水沫從眼角濺起,讓她的笑容看上去俏皮又純粹。
“那就一人一次,當是扯平了!”延陵君的心頭一軟,寵溺一笑,以指腹將她眼角殘存的一點水漬蹭掉。
在池水邊上做了這麼久,衣物都被濡溼了大半,粘在身上,格外的難受。
褚潯陽索性身子往下一滑,就要跟着入到水下。
“你別下來!”延陵君道,趕忙一把扶住她,“這池子裡師公額外加了許多草藥,你未必受的住。”
說話間他已經就勢起身,抱了她,跨進了旁邊相鄰的另一個池子裡,擁着她坐下。
褚潯陽摟着他的脖子,安靜窩在他懷裡,看着他略顯蒼白的脣色,就又皺了眉頭,正色道:“南華太子一行今日已經抵達楚州城了!”
“嗯!”延陵君把下巴抵在她肩頭,語氣卻是不甚關心。
“這這次回去,當是和他正式見面了吧?”褚潯陽繞了他肩上一縷溼漉漉的髮絲在手指上,“回頭到了京城,是勢必要和他見面的,屆時你準備怎麼辦?”
“他是個聰明人,當是不會隨便和我爲難的。”延陵君道,脣角牽起一個譏諷的弧度,“嚴格說起來,他們現在真正忌憚的人是我父親而不是我,上一回崇明帝會貿然出手,不過是想出其不意,以我來打擊父親。現在既然事情敗露,他自然也就不敢再輕舉妄動了。至於風連晟——”
延陵君說着,聲音就不覺的跟着冷了下來,“皇位都還沒輪的上他來坐,他何苦提前來操這份心,要和我們父子過不去?”
南華風氏,被尊爲天下之主。
延陵君口中的風連晟就是南華太子的名諱。
其實早些年,在崇明帝的原配周皇后還在時,崇明帝給風連晟所賜的名諱是單獨的一個“聖”字,只就這一個字,就已經奠定了他一國儲君的無上地位。
只是後來周氏一族沒落,馬上就有朝臣見風使舵,說這個“聖”字寓意天子,用在太子身上不合體統,於是崇明帝也就順水推舟的重新給他賜名“連晟”。
而延陵君,則是陽羨公主風清茉和鎮國公世子榮顯揚的獨子。
相傳當年陽羨公主難產而亡,生下來的兒子也是自打落地的時候起就十分孱弱,太醫診斷之後都曾有過預言,說這個孩子決計活不過成年。
鎮國公府之中的局面也是十分複雜,於是榮顯揚就當機立斷的把兒子送到了城外的莊子上封閉起來,用了陽羨公主生前的幾個心腹嬤嬤和宮女照顧。
自那以後,除了榮顯揚,其他人能見到他的都不多。
而即使偶然有人見過他,也都說這個孩子十分重病纏身,十分虛弱。
早幾年,崇明帝和鎮國公府雙方面都還虎視眈眈的盯着,後來見到莊子那邊一直嚴密防備,而延陵君的身體也一直沒有傳出有過好轉的跡象,慢慢的也就沒有那麼多的精力應對。
前世的時候,榮顯揚在楚州軍中被殺,延陵君晚了一步,沒能逆轉局勢。
那麼可想而知,延陵君一旦折返南華帝都將會得到怎樣的下場。
唯一的親人殞命身死,還有一大票人都居心叵測的在等着他死,也就難怪他會背井離鄉又摒棄一切的借了褚靈韻姐弟的勢力重新經營崛起。
那個時候褚琪楓的人順藤摸瓜的去查他,從榮顯揚入手,即使拿不到明確的證據——
要確認他的身份也是不難的。
試問除了榮家那個已經被人遺忘掉的病秧子的嫡長孫,又有誰能身居高位卻又能得一個自由自身肆意離京遊走在外而不驚動任何人?
只是陽羨公主曾拜鬼先生延陵壽爲師的事情知道的人也不多,否則只從這一條線索上也不難查出他的身份。
延陵君自己也知道,這件事對於已經把目光聚焦於榮顯揚身上的褚易安父子而言根本就不成問題,所以從頭到尾也都沒有再刻意的阻撓過對方的追查。
就是在確認了他的真實身份之後,褚潯陽才能深切的明白他所謂“奪他所愛,傾他一國”這八個字的含義。
爲君者,哪一個不是醉心名利,牢牢的握着天下權柄。
所以前世的時候,他苦心經營,幾次三番想要拿到楚州的兵權,爲是——
應該就是這個目的。
以楚州爲門戶,尋找機會,徹底傾覆整個南華王朝,替他枉死的父親報仇雪恨。
而今生——
陰錯陽差,她偶然間救他一命,也間接的影響,變了他父親的厄運。
也就難怪他會心無旁騖,一直都閒散愜意的跟在她的身邊。
如若還是和前世的時候一樣,叫他身上揹負了那麼深刻的仇恨——
每每想到那個時候官場上八面威風遊刃有餘的妖孽男子,褚潯陽也都會打從心底裡戒備和防範。
仇恨,真的可以將一個人顛覆的完全徹底!
幸而他們今生都遇到彼此,進而錯過了那麼多沉重的鮮血和悲劇。
“這些年,你父親都將你保護的很好,爲的就是不叫你捲進那個泥沼裡去。”心裡慶幸之餘,褚潯陽多少還是有些慚愧,“現在看來,卻是免不了的了!”
“早些年父親身上的光環太盛,即使現再如何的韜光養晦,那些人的猜忌也根本就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一切不過都是必然!”延陵君道,手指擊打着水面,遠遠的彈出一串水珠。
“好像但凡是和皇室沾上邊的就總難一次走出泥沼,帝王之家的爾虞我詐,從來就不會有休止,不管是甘心入局還是被世事所迫強行卷入,就都再難以脫身。”褚潯陽道,坐直了身子,指尖撫過他的面頰,“上一次是你父親,這一次又是你,這些應該都不只是鎮國公府的內鬥那麼簡單的吧?”
“呵——”延陵君語氣輕曼的笑了一聲,目光落在遠處,穿透層層升騰的迷霧,眼睛裡卻是冰涼一片,全無笑意,點點森涼的話自他脣齒間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區區一個鎮國公府算個什麼東西?根本——從我母親的死開始,這一切就都已經是一場蓄勢待發的巨大陰謀。你以爲師公這麼多年心力交瘁屢屢自責是爲了什麼?母親她是師公的得意弟子,就連宮裡的太醫都難望其項背,生產而已,她卻爲此殞命,而且當時師公都已經趕了過去,最後也還是眼睜睜的看着她不治而亡。呵——這話說出去,誰會相信?”
說到最後,延陵君就又忍不住的鳳笑出聲,眸子裡水光浮動,森涼冷厲的可怕。
他生來就沒見過自己的母親,要提及母子感情,幾乎是無從說起的,可是這麼多年他的親眼見證了自己父親的沉默和痛苦。
曾經一度,鎮國公世子榮顯揚也是一個站在雲端的人物,文物雙科狀元,十六歲入仕,二十歲已經官拜副將,戰功卓著顯赫一時。
可就是在他人生的巔峰時刻,他卻自甘隱退,被招贅做了陽羨公主的駙馬。
因爲國法不容,歷來駙馬都只能被授予虛職。
榮顯揚這個人也算是個傳奇,褚潯陽對他雖然不怎麼了解,但是對她的生平也還是知道一些。
這世上男子,有幾個人是全無野心,可以隨手拋開自己一手打拼出來的功業,從此隱沒在一個女子的光環之下來生活的?
可是榮顯揚做到了!
而且還是在他混的最爲春風得意的時刻。
想來那時候他一定是深愛陽羨公主的,而且是很愛很愛!
否則,也就不會有這樣的勇氣和決心了。
可是最後——
他們成親也不過四載,陽羨公主就已經香消玉殞,從此天人兩隔。
這樣的故事,太沉重,伸手攔住延陵君的脖子,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窩裡,喃喃道:“你父親他——一定很愛很愛你母親的吧!”
延陵君不置可否。
過了一會兒他才拉開褚潯陽的手臂,直視她的眼睛正色道:“芯寶,生在帝王家,是我母親的無奈,而沒能護她的周全卻是我父親心裡存留了一世的傷口。可是我這一生,不想經歷同樣的遺憾。就算你說我自私也好,除非你永遠都完好無損的在我身邊,否則——我沒有我父親那樣的隱忍和理智,我真的不確定我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或者死,或者送別人去死!
無論是哪一種,都將註定了會代價慘重。
當你把一個人存放於心裡,完全融入了血液裡,再要抽離出去的時候,或許就只能以山海顛覆來埋葬了這一切才能完全的解脫。
說話間,他的眼中有激烈的情感涌動,澎湃的近乎要將人吞噬掉一般。
褚潯陽傾身去吻他的眼瞼,將他眼中充斥的情感驅散,一邊語氣朦朧的輕聲道:“我又沒有怎麼樣,做什麼要說的這樣嚴重,總之我答應你,以後一定保重自己,不再叫你操心了,好不好?”
她這般溫順體貼的語氣到像是在哄孩子。
延陵君自喉間輕輕的嘆息一聲,身子往後讓了讓,重新睜開眼睛對上她的視線,手指描摹,劃過她五官的輪廓,“我寧肯一直替你操心,也不想你揹着我私底下再去做什麼。”
他太瞭解她,就算如今他在她心裡也已經佔據了一席之地,也不能完全取代她父親兄長的地位。
很多事的事,最後事到臨頭的時候還是會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這件事,褚潯陽也不否認。
可是這樣的話題再繼續下去只怕又要沒完沒了。
爲了逃避他的視線,褚潯陽就微垂了眼睛,目光不經意的微微一瞥,這纔想起來對方之前正在泡藥浴,這會兒一絲不掛,她的眼睛一掃,恰是瞧見他胸前兩點硃紅。
心裡覺得新奇,褚潯陽便就好奇的彈出食指是試着戳了戳。
延陵君始料未及她會突然來這一手,一口氣上不來,頂在胸口,緊跟着就有劇烈的咳嗽起來。
褚潯陽見狀,心裡頓時一慌,趕忙給他撫着胸口順氣。
男子的身上的肌肉緊實,觸手的感覺滑膩又富有彈性,雖然不是什麼猥瑣的舉動,可問題就出在延陵君此時沒穿衣服,胸口被她的手心揉搓着,想要不想歪了都難,尷尬之餘忙是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開。
“你先出去,我換了衣服就來!”勉強壓制住咳嗽聲,延陵君沉聲命令道。
他竭力的保持鎮定,面色卻是不自在的漲紅。
褚潯陽也沒多想,只當他是咳的太厲害的緣故,想了想就要爬起來。
她這一起身,兩人馬上就又發現了新的問題——
之前褚潯陽是被延陵君從旁邊的池子裡抱過來的,直接就坐在了他腿上,那邊的池子裡滿滿當當的漂浮了許多草藥葉子,這一池卻是清可見底的清水。
一直有褚潯陽在上面擋着視線的時候兩人都沒在意,這麼一來,有人就像是突然被扒了遮羞布一樣,往下看了一眼,兩人齊齊都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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