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城登基已有四個多月,於是又到了冬雪飛舞的日子。
這一日他照例上完早朝,批完摺子就去了鳳宮中,抱着她在懷裡,拿過一本書來靜靜看,偶爾看到有意思的地方會念給她,也不管她能不能聽見,旁邊侍候的小兔子看了會悄悄抹眼淚,這麼多個月來,陛下便一直是這樣,每天只要事情一處理完,便將所有的時間都留給這位昏迷不醒的皇后娘娘。
“今天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御花園裡你喜歡的紅梅開得極好,我讓人搬了些來放在院中,你若是醒了一眼便能看到,味道也清冽冷香,很是好聞,對了,我最近看了幾本養花的書,要是你以後再想養花可以叫我給你打下手,我很在行的。”方景城對傅問漁說道,掖了掖蓋在她身上的薄毯,擔心這樣的天氣地凍着她。
“還有啊,宮裡御膳房的東西可真難吃,我挺懷念你做的那些小菜的,你什麼時候再做一些吧,也讓我解解饞,再這麼下去,我人都要餓瘦了。”
“差點忘了告訴你,花璇和畢苟都有身孕了,杜畏和流七月商量,要是都生了兒子或者女兒呢,就結爲兄弟或者姐妹,要是一個生了兒子,一個生了女兒,就結成親家,你快醒來吧,錯過了他們的婚事,難道你還要錯過他們孩子的百日宴?”
“他們都挺想你的,前兩天還進宮來看過你,也不清楚你是不是知道,畢苟嫁人後越來越潑辣了,也是流七月寵着她,什麼都由着她,懷了孩子嘴也不消停,什麼都貪吃,你呢,你也很喜歡吃小食的,這麼久沒吃,你饞不饞啊?”
……
他絮絮叨叨地說很多話,每天都是這樣,說的內容也不重複,好像他每天都有新鮮有趣兒的事情在發生,可以說來給傅問漁解解悶,哪怕他也不知道,傅問漁是否能聽得到,但萬一能聽到呢?
幾片雪飄進來,落在一邊的書桌上,再一點點融化,方景城看着久久發呆,下意識說了一句:“你打算什麼時候醒過來呢?睡得差不多了,就起來吧。”
那天蕭黛救活了傅問漁一口氣,卻沒能使她醒過來,蕭黛這全看天意,也許她沒多久就能甦醒,也許一輩子也醒不了,畢竟她異人壽命已盡,蕭黛強奪天命給她,總是逆天之事,總會有些不圓滿,就像傅問漁強行將沈清讓的靈魂重聚回來,卻也總是要少一塊一般,這天啊,他是如此的霸道不公,哪裡有那麼好逆?
千洄離開了京中,也沒有給自己找一個血侍,她說她想去找到沈清讓最後缺失的那一片靈魂,讓沈清讓能轉世輪迴,也不枉費傅問漁捨出性命也要讓沈清讓的魂魄歸來,這一去便是好多個月,再沒有了什麼音訊傳來。
溫琅自那日大戰後就不見了,但是千洄離京之前說,溫琅的星象很好,無病無災無苦無難,不必替他操心,而且他這一生中,再不會有大波折,會是很平靜的下半生,方景城想,大概是他想過自己的日子,於是不去打擾,他自己心安便好。
杜畏與流七月並未在朝中任職,他們是野慣了的人,只是兩人都把手中經營的東西交給了胡膏,一是蛛網,二是商戶,這兩樣都是極重要的,胡膏覺得壓力很大,方景城卻說這都是已經走上了正軌的東西,只要按着平日裡的習性去做便可,沒有什麼難的,杜畏與流七月便順理成章地陪着各自的夫人滿心歡喜地等着孩子出生,不時還拖來胡膏診脈。
總之,所有的人都很好,就連沈清讓都有了機會再活一次,沒有誰不好,唯一使人掛心的,只有傅問漁了。
有一回方景城出宮,去了一趟舊時城王府,府裡一切依舊,他看到了那棵青梅樹,冬日裡的青梅樹落了葉,樹枝接滿了細雪,突然間他想起來與傅問漁一起釀過的青梅酒,將酒從地窖裡搬出來,她說這酒最少得三個月後才能喝,現在早已不止三個月,青梅酒正醇香,你說好要與我共飲青梅酒,卻怎麼不醒來?
於是那日方景城提了兩壇青梅酒上了胡府,胡老大人一見他手中的酒便明白他的來意,從書房裡也搬出了兩壇來,那是傅問漁問給他的,當時也說好,會再來找胡老大人一起喝酒的,只是等了這麼久,也沒等見那少卿小將上門來。
老大人沒有把方景城當成皇帝看,還是如當初一般,也不多說什麼,起了酒封,倒了兩杯酒,兩人碰了下杯子,沉默對飲,只是這裡少了一個人,這個酒,便怎麼喝都不對味,喝不對味的酒最易醉人,方景城還未有半壇入腹,便有些醉意,朦朧着眼神望着院子裡的白雪,想起那時舊祈一場大雪下到了盛夏未停,他在一片飛雪中去見傅問漁,接她回去。
怎麼那麼難熬的日子都熬過了,卻在幸福伸手可得的時候,你要長睡不醒?
胡老嘆了一口氣,只覺得今日這酒又苦又澀難以入喉,便乾脆放下,又對方景城道:“陛下,今日老朽飲不下此酒,請陛下包涵。”
“無妨,我也覺得今天不是個喝酒的日子。”方景城笑了一聲,將酒杯放下,對胡大人道:“我先回宮了,胡老保重身體。”
“此話應是老朽對陛下說纔是,陛下,龍體要緊。”
方景城只是笑,沒有多說什麼,龍體有什麼要緊,能讓她醒來,這副龍體不要了也不打緊。
時間一過啊,他就是三年。
三個寒來暑往,三個秋收冬藏,花璇生了個兒子,又再懷了一胎,畢苟生了個姑娘,她怕疼死活不肯再要,胡老大人年事已大便辭了官,將京中鴻臚寺卿的位置交給了無恥程度不輸給他的欒二千,舊祈那邊已快要被豐國同化,顏顯貞依然在商洛老當益壯,也在努力地讓舊祈百姓與豐國百姓通婚,徹底將兩地的人融爲一體。
方景城是個好皇帝,甚至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皇帝,他勵精圖治,豐國越來越好,百姓的日子也越過越安康,漸漸沒有什麼人計較他當年是怎麼當上皇帝的。
他的手下沒有一個無能的庸官,他允許有貪官,卻不允許有無能之輩,允許有倿臣,卻不允許有殘害百姓之人,他太清楚爲官之人的心理,帝王心術這種東西,他玩得比方伯言更熟練。
說起來那位方伯言一直就被方景城關在宮中,也不禁他足,也不缺他吃喝,只是不許他了出宮而已,他天天看着方景城上早朝,看着他還未死,世人就已經默認了另一個皇帝,終於在一年秋天的時候,他慪得一口氣沒有接上來,活生生把自己氣死在了牀榻上,方景城着人將他埋進皇陵,也沒有大肆張揚,他死了便死了,生前是皇帝又如何,生後不過都是個死人,有句話怎麼說來着,王候將相一柸土。
唯一不和諧的聲音是朝中一直有人勸方景城納妃,他們是不敢對傅問漁有什麼異議的,畢竟再瞎再聾的人都知道,方景城對那位昏迷多年的皇后寵愛有加,一得空便是坐在鳳宮中可以一夜一夜地與她說話,朝中又有執掌朝野的胡膏,欒二千,顏顯貞三人作依仗,誰也不敢打鳳位的主意,便只好從妃位入手。
這麼多大臣,他們家中總是有些漂亮又年輕的閨秀的,現在的皇帝正值年輕力壯之時,哪有不納妃不充盈後宮不誕下龍嗣的道理?所以他們對此事很是熱衷。
有一回宮宴,方景城喝得有些多,姑娘便送上了他的龍牀,未等方景城發話,小兔子已是一把毒藥解決了這等小小麻煩,方景城翻身抱着傅問漁睡得安穩,夢中笑嘆了一聲:“你說,她們哪及你半點好?”
世間哪裡還有女子,能及傅問漁半點好?要讓方景城怎麼看得入眼?
這天晚上傅問漁入他夢來,他在夢裡擁着她緊緊不放手,傅問漁便笑:“你抱這麼緊做什麼,我又不會跑。”
方景城便輕輕放開她一些,只是稍微了一點點,傅問漁便化成了花瓣飄散在他懷裡,任由方景城怎麼留也留不住,怎麼抱也抱不回來,他追着那些花瓣跑了好遠,只能眼看着它們消失在天邊,他在睡夢中嘔出一口血來。
自那以後,他的身體便一直不好,胡膏與他在御書房說話下棋時,經常順手給他診脈,也只能一聲一聲地嘆氣:“陛下,保重龍體啊。”
方景城擺手笑:“無妨,她未醒來,我不會死。”
“臣能否問陛下一個問題。”胡膏說道。
“問吧,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能不能問的。”
“陛下坐在這龍椅上,是不是爲了皇后娘娘才坐的?”
方景城放下茶杯看了胡膏一眼,笑了一聲,覺得這個問題有意思極了,很久了,他都快要忘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說道:“我對這天下一向不感興趣,只是天下與傅問漁,我總要保一樣,現在她昏迷不醒已有多年,那這天下,我便要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