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南天想不明白,他愛蕭黛,爲了蕭黛不惜一切代價,錯在什麼地方,或許全天下的人都罵他,這也沒關係,可是蕭黛爲什麼也會這樣說他?
爲了她,他做盡了所有可以做的事,可以放棄大國師一脈所有職責,上天入地尋找可以救活她的辦法,因爲是傅問漁的出生才導致了蕭黛的離世,他可以爲了蕭黛窮盡一生心力去布遮天大局,處心積慮算盡所有人,只是爲了讓她有朝一日醒過來之後,已有一個亂世在這裡,能令她沒有異人亂天下的愧疚感。
爲了她,他不惜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終於可以永生,終於可以與她一起天地同壽,成爲這世上唯一一個有資格與她並肩站立的人,這樣她漫長的一生便不會覺得孤獨,痛苦,就算她身邊所有的朋友一個接一個的離世,自己也能陪她到最後。
明明都是爲了她,她卻爲什麼要恨自己?
水南天有些疑惑地望着蕭黛,這張臉他想了很多很多年,這些年來,一直只能在棺中看着她,看她眉目溫婉,看她神色安祥,他也一直都知道,蕭黛能聽得見感受得到,所以時常與她說話,說一說近日來又有何趣事,說一說那些愚蠢的凡人又做了哪些自以爲是的事,說一說,那個害得被末族抓去的蕭鳳來,如今墮落成了什麼樣子,他已替她報了仇,末族已完,蕭鳳來已完,等她醒過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新的。
是啊,當年若不是蕭黛生下蕭鳳來,身體虛弱,掩不住異人異象,又怎麼會被末族的人發現,怎麼會被末族的人帶走,差一點就拘三魂禁七魄,成爲末族那羣下賤之種的奴隸?所有的異人在生完孩子之後,都有極長一段時間的空虛期,力量全無,有如凡人,這才讓末族有了可趁之機!
當年幸得他與末族杜家的人相熟,那些剋制異人氣息的藥也是杜家所制,他騙了杜家,沒錯,他說只要杜家的人幫着他救出異人,就帶杜家離開那個齷齪的種族,重新開始,他並沒有這樣做,杜家也沒有等到來支援他們的大軍,被其餘三族所滅,也是水南天刻意放出的風聲給那三家,怎麼可能讓杜家的人出來,讓天下人知道他大國師所娶的女子是天之異人?
如果天下人要殺了蕭黛怎麼辦?最好的方法是讓杜家的人閉嘴,而讓一個人閉嘴的最好方式,無非是殺了他。
於是,有了杜家滅門慘案了,有了杜畏與杜微微一夜之間失去所有的親人,流落街頭。
可是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爲蕭鳳來,如果不是要生下蕭鳳來這個小雜種,沒有人能抓走蕭黛,在水南天漫長孤寂的等待中,當年所有給過蕭黛危險的人,都成爲了他憎恨的對象,也許是一個對蕭黛曾經態度不好的小販,也是一個讓蕭鳳來不開心的下人,都未能逃脫他的魔掌。
包括無辜的蕭鳳來也是,她被水南天所憎,所恨,只是因爲當年蕭黛的人生出現過一次危機,這個危機起源於蕭黛生下的孩子是蕭鳳來。
而且,她長得太像蕭黛了,一看到蕭鳳來,水南天就記起蕭黛,記起她的孃親,這樣相似的兩個人,憑什麼蕭黛會死,而她的女兒卻活着?既然死的是你孃親,那你爲了救活你孃親,辛苦一番,付出一番,又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蕭鳳來的整個人生,被水南天擺佈成了最不堪的樣子,妖豔媚天下,卻不是她。
他恨着蕭鳳來,在長久的恨意裡,他或許都不再記得爲什麼要恨她,身爲蕭鳳來的父親,他以折磨蕭鳳來爲樂趣,久而久之這樣的變態心理成爲了常態,他愛折磨所有的人,從蕭鳳來而始,到傅問漁,到沈清讓,到溫琅,到方景城,到所有人。
而他折磨沈清讓的理由更爲可笑,當年蕭黛一夜紅顏老去時,沈清讓未能及時察覺,但要對他生恨,將他一生擺弄,戲弄他正是因爲看中他的無能,守不住天下,才讓他做大國師。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除了不死不滅不傷不亡,他還有自己一套邏輯嚴縝的理論,他可以用他這套理論凌駕於衆人之上,稱世人爲螻蟻凡人草芥,他糟賤每個人的尊嚴與性命,他自詡無敵。
唯一能使他這套理論土崩瓦解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套理論的基礎,蕭黛。
如果蕭黛否定這一切,水南天就什麼也不是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個笑話。
就算是傅問漁毀滅了他,也毀不去他的思想,他的靈魂,只有蕭黛能做到。
於蕭黛而言,她等待數年,原以爲要等到自己真的重生那一日才能水南天進行報復,沒想到有這樣一羣傑出的後輩,這樣一羣心懷天下不惜一死也要阻止水南天的孩子,她得以早些解脫,那麼,她爲了回報這些後輩,也爲了向這些後輩們致歉,更爲了她自己內心的仇恨,爲了給她的孩子,她的讓兒報仇,她將以最殘忍的方式將水南天毀得乾乾淨淨。
她像是一個老練的屠夫,一片一片地將水南天的肉片下來,落在地上,積成一小堆,雙腿到雙手,到身體,她一點點地讓水南天只剩下一具骸留在半空中,卻不殺了他,折磨着他的靈魂,拷打着他的深情,可笑的深情。
水南天發出淒厲的慘叫聲,聲音不男不女,分外可怖,極爲悽慘,一是因爲那些靈魂中的灼痛令他崩潰,二是因爲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愛蕭黛,他哪裡有錯?
不會有人給他答案,他帶着萬分的不解被蕭黛凌遲,被他最愛的女人分屍,被他心心念念想救活的女人削得只剩下一堆骨架,他慘叫着問:“阿黛,你爲何要這麼對我!爲何要這麼對我!”
那些他自以爲是的邏輯與傲慢隨着他身上的肉一起,被一點點削至於無,或許比起靈魂中的灼痛,更使他崩潰與絕望的蕭黛的狠心與絕情,明明是那麼愛的女人,爲什麼到最後反而要殺他?
蕭黛殘忍又冰冷的聲音像是將這麼多年的恨全部說出來一般,憎恨的聲音:“水南天,我蕭黛此生從不恨人,從不怨人,從不憎人,我一生所恨所怨所憎之輩只有你,縱是你死了,我也恨你入骨,我每天在棺中都恨不得飲你之血,啃你之骨,吸你之髓!你以爲這是愛,可是在我看來,這不過是讓我覺得不恥的羞辱,我天之異人一脈從未真正亂過天下,卻因爲你這麼一個敗類險些身敗名裂!我從不懼死,異人更替乃上天循環之道,你卻以爲我會怨傅問漁將我異人之位奪去,好在那個孩子很了不起,將你一步步逼到這個地步,將我救出來,讓我能親手殺了你!”
“水南天,我恨你,恨到無以復加,恨得再無情意,恨到,要讓你永生永生不得超生困於地獄方纔甘心!你逼得讓兒用化璃之術,你以爲我會感激你嗎?我不會的,我只是心疼他,怎會有這樣的敗類爲師?那樣善良的孩子,一聲一聲喚着我師母,一怕一聲喚着你師父,把我們當親生父母看待,可是你哪配得他半點尊重!你死不足惜!”
整整二十餘年,蕭黛有太多的話可說,太多的恨可罵,多到足以讓她一句一刀一片內,一句一聲一把恨,活生生地要將水南天埋進痛苦的深淵,嚐盡他只是個笑話的苦楚,將所有人所受的苦難,成千上萬倍地還在他身上,纔算解恨!
最後的他只剩下一堆骨,所有的肉都被蕭黛削走,然後蕭黛手一鬆,水南天這堆骨架落在地上,嘩啦散了一地,只有一顆腦袋還是完整的,蕭黛刻意留着這顆戴着白色面具的腦袋,讓他能清晰地承受這些痛苦,聽清自己的每一句話。
他的聲音開始嘶啞,他憤恨不解地問着蕭黛:“爲什麼,爲什麼!我哪裡對不起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你最對不起我的地方,就是讓我覺得你如此令人噁心,厭惡,想吐!”
沐浴在白色光柱裡的蕭黛再沒有半分出塵絕俗的仙氣在,她被仇恨所包裹,被恨意想衝撞,她的長髮飛揚,像是沖天的怨恨,她的裙襬飄蕩,像是難抑的憤怒,而水南天只剩下一顆腦袋,擡眼望着她高高在上。
本以爲,愛到極深處,願爲她負盡天下人,做盡天下惡,便是最忠貞不渝的愛,愛到入骨處,陪她到世界盡頭,爲她重鑄血肉之軀,便是最深沉純粹的情,結果都只是一場笑話,水南天這二十多年來的處心積慮,那一聲一聲的“愚蠢的凡人”,算計天下蒼生,都只是一場被蕭黛唾棄不恥的笑談。
他的神智開始有些恍惚,低聲問着自己:“我做錯了嗎?真的是我錯了嗎?爲什麼我的阿黛不愛我了,是我惹我的阿黛不高興了嗎?”
一顆腦袋問着問題,不能指望還有活人願意爲他解答,只是眼睜睜地看着他一點點被蕭黛逼瘋,一點點看他最強大的精神分崩離析,這樣的大快人心,這樣的痛快報復,卻也令人心酸,方景城等人站在遠處看着蕭黛這樣折磨着水南天,久久失語,不知該說什麼。
這一路來,他們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代價,那些死去的人,永遠不在了,就算是將水南天再凌遲一萬次,也換不回一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