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方景城還不是京中惡鬼,只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白氏一族尚存於世,他有着一個悍勇堅強的母親白秀秀,有着幾位從小寵他到大的舅舅,少年眉目中盡是風流與傲姿,他曾有過無雙的絕世戰神風采。
那時候他一身智慧只用在戰場,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不曾被擱淺在望京的骯髒地裡勾心鬥角,也不曾兇名赫赫殺人如切菜,令京中百姓與百官膽寒懼怕,更不曾心冷如鐵周身冰寒,他也曾經愛笑,愛說話,愛酒與美人。
那美人嬌俏可人,依在他胸膛聲聲溫柔:阿城,阿城。
那美人雙眼清澈,看着他總是柔情滿滿,聲聲說着絕不負他。
那美人,願爲他去死。
後來,京中劇變,白氏一族一夕傾塌,母親被父親開膛破肚,未來得及看一眼人間的妹妹還是個胎兒時就死去,他深愛的女人,也香消玉殞。
他在一夜之間失去所有,卻沒有資格軟弱,也不能放下重擔,他扛住所有的絕望與痛苦艱難而活。
突然有了傅問漁,漆黑的人生像是被開天劈地,重新照進光來。
再後來,他將傅問漁逼走了,爲了肖顏開。
現在,他將一切都親手了結。
欠肖顏開的,他還。
欠傅問漁的,他也還。
肖顏開握劍的手在發抖,不敢抽出刺在方景城身體裡的劍,淚水不止:“爲什麼,到底爲什麼?”
方景城握住劍身,劍刃劃破他掌心,他一點點拔出,血在他鴉青色的衣袍上染出暗沉的花,大團簇擁,像極了傅問漁種在院子裡的那些花草。
然後他不再多看肖顏開一眼,淌着血,邁着步,打開門,如水的月亮傾落,他在月光裡離開。
“少主,少主你怎麼樣?”畢苟跟着跑出來扶住方景城重傷的身子。
方景城推開她,低聲吩咐:“放她走,跟住她。”
畢苟一愣,立即明白過來,只是仍不放心:“少主你這樣回得去嗎?”
“不礙事,你去吧。”
“畢苟你去吧,少主交給我。”杜畏走過來扶住方景城,對畢苟使了個眼色,趁現在肖顏開還沒有回過神來還能跟得住,等她回了神,畢苟再想追上肖顏開就不容易了。
一主一僕悽悽慘慘萋萋地走在鋪着月光銀霜的路上,杜畏知道方景城心裡苦不堪言,卻不知該如何開解,但也總覺得他的少主再變了一些,變了哪裡,他又說不上來,他便只能擔心。
“少主,我們去找小開吧,你的傷口需要處理,身子也好生調養。”杜畏只能如是說道。
方景城搖頭:“不了,當年在戰場,我受的傷不比這輕鬆不一樣也活下來了嗎?”
“少主可是想重回戰場?”
“知我者,杜畏也。”
可如今天下太平,哪裡有做仗可打呢?
溫琅平靜地看着方景城輕車熟路地處理好傷口,杜畏替他包紮的動作可謂嫺熟,想來這主僕二人當真是受了足夠多的傷,所以這些事情做起來也順手至極。
他也看着方景城的面不改色,輕輕搖着骨扇,似笑非笑:“世上竟還有人能將少將軍傷得這麼重?”
“說正事。”方景城提不起興致來與溫琅說笑話,也不想與他說笑話,他與傅問漁那一幕,足夠讓方景城在心底於事無補地恨他一萬次。
“我要末族。”溫琅獅子大開口。
“癡人說夢。”方景城頭也不擡便回絕。
“你還沒有聽本宮的條件,怎麼知道本宮的籌碼不值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末族呢?”溫琅緩緩收起骨扇,認真看着方景城。
方景城這才擡了眼,看着溫琅,這一眼看得溫琅心底一顫,他從未在方景城身上看到這樣的眼神,他的眼神枯寂如死。
“說說看。”方景城不帶感情的聲音說道。
“在那之前本宮想先問少將軍幾個問題。”溫琅坐直了身子,這是決定他生死的一場對話,半點也不敢掉以輕心。
“問。”
“少將軍覺得,天下間除了蛛網,還有沒有誰能像蛛網一般滲入各種機構,竊取機密消息?”
“醉骨樓。”方景城應道。
“少將軍此話就是說笑了,醉骨樓只是豐國皇帝的一支爪牙,這些年所行之事最大的功勞不過是監視少將軍你罷了,真要說到有多厲害,我看他連蛛網十分之一也不及。”溫琅搖頭,笑嘆一聲,那個傳承數百年的蛛網,當真是個可怕的存在。
“這重要嗎?”方景城不明白這種時候溫琅說這個做什麼。
“如果天下沒有這樣一個機構能滲透到我祈國,而蛛網又在少將軍你的暗中操縱之下收斂聲息盡數蟄伏不動,那麼,你必然不知這大半年來在我祈國發生了什麼,對吧?”溫琅心中有些無奈,若非不得已,實不願與方景城這般掏心掏肺。
“是,我對祈國的瞭解已止於好幾月前,你想告訴本王什麼?”方景城問道。
“我想告訴少將軍,祈國在準備一場戰事,一觸即發。”
“是嗎?”方景城微眯了眼,難看穿他在想什麼。
他這動作神色讓溫琅頗是不解,怎麼他半點不吃驚的樣子?又只說道:“我拿這個情報,跟你換末族,少將軍意下如何?”
“那要看這場戰事是對誰,勝負概率,若是與本王無關的戰事,本王何必在意?”方景城端了一杯茶,如今急的是溫琅,他不必過早鬆口,這種事總是誰熬到最後誰就是贏的那一方的。
溫琅醞釀許久,不知將那件事告訴方景城是對是錯,這一步若踏出去,他便要背上叛國罪名,這一步若不踏出去,他便是死路一條。
不如賭一把!
抱着這樣的決心,溫琅在反覆思考之後終於說道:“不出三月,祈國大軍將攻打商洛,縱使商洛現如今守成鐵桶一塊,也敵不過祈國有高人坐陣。”
方景城鬆了些身子靠在椅子上,目光清冷地望着溫琅,這個溫太子,到底知不知道他剛纔說了一句什麼話?
“本王怎麼信你?”方景城神色難辨,依然問道。
“肖顏開來末族是要逼我與你生死相向,拖延住你我二人,祈國的大軍便能趁你不在大舉入侵,顏顯貞雖然勉強是個好官,但不是個好將領,他便是有再多的兵,準備得再充分,也敵不住祈國有備而來。”溫琅慢聲分析,這是他最大的籌碼,要好好用,換最大的利益,他纔不覺得虧。
“你的意思是,祈國在針對豐國設下一個陰謀,末族對他們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地方能攔住我們二人,爲商洛戰事提供便利?”方景城像是有了一絲興趣,終於打開了話頭。
“不錯,而且他們也不是要幫我,若我不猜錯,他們是將你我二人一起埋葬在此處,肖顏開只是其中一個前鋒,他們還有後手,我們二人若是繼續相鬥,便宜的不過是別人罷了。”溫琅點點頭,又拿扇子敲了下掌心,“所以少將軍,你覺得我的提議如何?”
“本王尚不能分辨你所說的事情是真是假,又憑什麼答應你的條件?”方景城說道,“況且商洛地勢易守難攻,有天塹之淵相阻,你祈國大軍想無聲無息攻打商洛,何償不是個笑話。”
“少將軍何不去問問傅問漁,那天塹之淵的下面是什麼?”溫琅怪異一笑。
方景城悶聲不再說話,他也知道溫琅絕不會拿此等大事來誆他,涉及兩國戰事,非同兒戲,動輒是一場兵災。
“溫太子,我不能將末族讓給你,但我可以給你其他的東西。”方景城昂首說道,“你要的無非是一個赫赫功績,好讓你在你國皇帝面前有份量,有地位,能與十八歲皇后抗衡,我能你這個力量。”
“少將軍你可是在說笑話?本宮要末族,要的是這地勢位置,要的是與我祈國隔淵相望,要的是能將祈國南方握在手中,還會有什麼東西能比末族更有力?”溫琅嗤笑一聲。
方景城微微一笑,並不說話,那樣東西,溫琅不會拒絕的,但不是在現在給他。
“你不會是在想傅問漁嗎?”溫琅有些惱怒地看着方景城:“你曾說過她不是物品,你若是敢說將傅問漁送我的話我必打斷你雙腿!”
“自然不是,你想太多了。”方景城平靜地說道。
“不是就好,你這傷怎麼回事,跟肖顏開打過招留下的?”溫琅鬆了口氣,扇子戳了戳方景城受傷的地方,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冒出來,染紅了新換的衣服。
杜畏在一旁連連皺眉,溫太子行事太過不拘了些。
方景城硬挺着不吭聲,只隨口說道:“不過是些皮外傷,不值一提。”
“皮外傷?本宮可不傻,你這劍傷起碼穿透琵琶骨,饒是你武功了得,也得養個十天半個月才能好,更不要提你現在一副死氣沉沉的神色,我說少將軍啊,這可不像我認識的你。”溫琅緊張了一整晚,這會兒終於放鬆下來,打開了扇子搖起來,又是那副風流的模樣。
方景城不理他這些無用的說話,只坐回椅子上,他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死不了,也活不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