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問漁聽說末族有一個很高明的大夫,治得好百病瞧得了萬疾,被末族中人奉爲神醫,小開天天這麼躺在牀上等着好轉也不是個事,傅問漁無奈了很久,最終下了決心請那大夫過來看一看,可是那大夫卻是個古怪脾氣,從不上門看診,就算是病人要病死了也得擡到他那處去。
傅問漁不是個較這種勁的人,那大夫要擺譜要拿腔拿調就由着他拿,她把小開帶去便是。
方景城將小開背在背上,小開臉色蒼白地望着傅問漁,聲音細弱帶些迷糊:“我真的沒事的,問漁姐姐,你不要擔心了。”
“沒關係,我們去找那大夫看一看,看能不能根治,以後你也就不用受這等苦了。”傅問漁拉了拉蓋在小開身上的薄毯,他的體溫時高時低,時熱時冷,幾番折磨下來,好不容易養得胖了一些的身子又瘦下去。
小開沒了力氣說話,就軟軟趴在方景城的背上,其實他真的不恨方景城了,方景城這些年對他一直很好,把他當親弟弟照料,他對方景城有怨氣,也只是因爲傅問漁而已,現如今方景城也能回頭,他便不會再繼續埋怨。
這背很寬闊,值得依靠。
一路到了那脾氣古怪的大夫醫館中,大夫向是對傅問漁行了大禮,表達了她對異人的崇拜之情,又請方景城將小開背去內室放下,這纔對着方景城和傅問漁行禮:“小人看病不喜旁人在邊上盯着,有勞兩位貴人去外間等候。”
方景城不放心剛要說什麼,傅問漁已拉住他:“好,我們便在外面候着,大夫有什麼事就叫我們。”
“謝異人體恤。”大夫對傅問漁拱手一拜道謝。
外間備有茶水,傅問漁卻不喝,只是坐在椅子上不說話,目光也微微垂着望着地面,看不出她是何情緒,方景城見她神色不對,明知她會對自己冷言冷語也忍不住關心:“你身子不舒服嗎?”
傅問漁搖搖頭:“沒有,擔心小開而已。”
小開睡倒在牀上,頭腦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感覺讓他尤爲疲累,從鼻腔裡呼出來的氣都是滾燙的,十分難受。
有人摸過他的手腕替他診脈,又撫過他額頭,那雙手有些冰涼,不像問漁姐姐的總是帶着淡淡暖意,也不是很柔軟,掌心處有薄薄的繭,觸感粗糙。
“問漁姐姐,問漁姐姐你在哪裡……”迷糊間小開想問傅問漁這個人是誰。
迴應他的是一串溫熱的淚,顆顆滴滴滴在他手背上。
小開覺得不對勁,勉力睜開眼,眼前有些花,他費了些力氣纔將眼前人看清,他以爲他看錯了人,用力眨了眨眼睛,最後方能確定眼前的人就是她:“姐姐!”
很多年不見她的,那個從小保護自己的姐姐,那個原是柔弱後來堅強的姐姐,那個爲了給自己掙一碗飯吃入了蛛網,從此血雨腥風一生的姐姐。
那個原本,在六年前死在了城王爺懷裡的姐姐,肖顏開。
“小弟……”
肖顏開依然是傅問漁曾經見過的那副模樣,一身淺粉色的衣服像極了桃花的顏色,她見肖顏開時是在冰石裡,笑起來與自己有些神似的眉目,只是她更溫婉含情,鵝蛋形的臉蛋,還有一雙與小開一模一樣的眼睛,只是她的眼睛不像小開的那般清澄純粹,而是揉雜了太多的痛苦和情緒。
她望着小開淚流滿面,她望着她的弟弟萬般話語說不得,她曾在城王府整整五年,五年來一直默默地陪着他,伴着他,看他爲了自己的死訊痛苦悲傷,從一個嬌縱野蠻的孩子變得內向乖巧,看着他以爲他自己是孤身一人在世上,不敢跟任何人發脾氣,沉默地做着一個好孩子。
她不能說什麼不能做才什麼,她只在一邊靜靜看着,看着她的弟弟啊,對方景城滿腹怨恨,看着她的弟弟一天比一天寡言內向,看着他後來,認了另一個人做姐姐,聲聲喚着:問漁姐姐,問漁姐姐。
聲音裡滿滿的歡喜,眼神裡是明亮的興奮,連不愛說話的性格也改了過來。
她眼睜睜看着她深愛的男人愛上了另一個女人,眼睜睜看着她的弟弟,也追隨着這個女人,她什麼也不能做。
她恨得發狂。
小開牢牢看着肖顏開的臉,一早他就知道了,他姐姐還着着,可是他從來不向任何人發問,他不願意相信,他那個善良的姐姐變成別人口中的惡人和叛徒,他也不願意相信,他的姐姐能放任他與城王爺沉浸在絕望中,而她站在一邊袖手旁觀。
他寧可他的姐姐永遠乾乾淨淨地活在回憶裡,永遠是那個疼愛自己,溫柔善良的模樣。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她有呼吸有溫度,會說話會流淚,她握着自己的手輕聲喚着:小弟。
小開便在一瞬間淚盈溼了眼眶。
“爲什麼?”他嘶啞的聲音夾着濃濃的哭腔,質問着明明活着卻要假裝死去的肖顏開,“爲什麼要騙我,姐,你爲什麼要這樣?”
肖顏開撲過身子抱着小開慟哭發顫,淚水鑽進小開的衣裳,她一聲又一聲:“對不起,小弟,對不起,是姐姐不好,對不起!”
“你明明就在城王府,爲什麼不認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小開拽緊了手邊的衣服,一聲聲追問,“是不是我不聽話惹你生氣,你就不想要我了?”
“不是的,小弟不是的,姐姐不會不要你,姐姐怎麼可能不要你,小弟,你不要怪姐姐,姐姐沒辦法,真的沒辦法。”肖顏開搖着頭,聲音更低,緊緊抱着小開瘦弱的身子,似乎想將這五年欠缺他的關愛都補回來。
小開感受着肖顏開的重量和力氣,半閉着眼睛,淚水不斷地從他眼角滑出來,他依然記得那天城王爺抱着肖顏開回府時,插在她身體裡的那隻利箭,記得那流血不止的樣子,記得自己絕望而悲痛的感覺。
他跪在肖顏開身邊抱緊她的身子,哭啊喊啊:“姐,求求你不要死,姐姐,求你活下去,姐姐!”
他那時候,多希望死去的人是自己啊,多希望從來沒有惹她生氣過啊,多希望,他的姐姐能平安活下來。
他懇求着上天,憎恨着城王爺,他願替他的姐姐採來天下桃花,他願替她受生死之苦,他窮盡一身醫術,卻依然留不住他的姐姐。
半閉的眼睛睜開,他忍住了淚水換上冷硬的顏色,突然說道:“你走吧。”
“你說什麼?”肖顏開擡起淚水交橫的臉看着小開,不敢置信地表情。
“我不想看見你,你走。”小開扭過頭不看她,哽咽着聲音冷硬地說道。
肖顏開難以相信,這是自己血肉相邊的弟弟,他怎麼能趕自己離開?他怎麼能爲了一個別的女人連自己這個親姐姐都不認了!
“小弟,我是你親姐姐啊!”肖顏開哭聲喊着:“你看清楚,我纔是你的姐姐,我纔是!”
“可是你拋棄了我,你不要我了,我只當你死了,你走!”小開狠聲說着,握着衣角的手也拽得更緊。
肖顏開絕望地看着小開扭着的頭,又是心痛又是不解:“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你就這麼死心塌地地要跟着她!”
“問漁姐姐她很好,你不要說她壞話。”小開轉回頭來瞪着肖顏開:“至少她不會假死騙我整整五年,由着我痛苦自責五年!整整五年我都活內疚中,那天晚上我不該跟你吵架,我不該惹你生氣,我自責了五年,可是你呢,你就站在一邊看我絕望,你算什麼姐姐!”
“你……你說的是真的嗎?”肖顏開望着小開一臉憤恨的神色,怔怔着呆住。
“是真的,我一點也不想再看見你,你給我滾!”
從不說惡語的小開,把他最惡劣的話說給了他的親姐姐聽。
肖顏開輕笑了兩聲,笑聲中含着無窮無盡的嘲諷:“她還真是了不起,我的男人讓她搶了去不說,就連我弟弟也要背叛,好,好極了!”
“是你背叛在先,你沒資格說我!”小開撐着身子起來,推着肖顏開,彷彿真的一眼也不想多看她。
肖顏開直直流淚不再說話,看着不開的眼神心碎不已,端起桌上一碗藥,忍着哭意,強起笑容,柔聲說道:“就算你要趕姐姐走,也讓姐姐再餵你喝一次藥,好不好?”
小開奪過碗藥一口喝盡,黑色的藥汁順着他的下巴滴落在衣服上,顏色暗沉。
“現在你可以走了嗎?”
“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
“對!”
“好,我走,我走就是了,你別生氣了,生氣對你身子不好。”
“你趕緊滾!”小開狠狠推了一把肖顏開,推得肖顏開步子不穩險些摔倒在地。
肖顏開深深看着小開,眼中是流也流不盡的淚水,她倒也不怕方景城會恨她,反正她做的事值得方景城恨,可是小開怎麼能這樣?
他們兩個是這世上彼此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他怎麼能這樣對自己?
搖搖晃晃她才離開,走之前的背影落寞蕭索,六年來她都熬過了,卻在今日潰敗得不成人形。
“鐺!”小開手中的藥碗跌落在地,一聲脆響。
方景城眉心一皺,連忙起身要衝進去,卻被傅問漁輕輕拉住,指骨泛着青白的顏色。
傅問漁微垂的眼這才緩緩擡起,全身的力量都靠在椅子上,她眼中噙滿一眼清亮的淚,卻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