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問漁在迷迷糊糊之間能查覺得到一直有個人在替自己擦冷汗,又替自己掖好被子,她很想睜開眼看看是誰,卻無論如何也擡不動眼皮。
等過去了不知道多少個時辰,她眼前終於掀開了一絲兒細縫,模糊間看到一個少年正關切地望着自己,少年眉目清秀,面色透着不健康的蒼白,還不時摸摸自己的脈搏,偶爾會皺皺眉頭,像是擔心。
“小開。”傅問漁認得他,這是那個在傅府給自己解毒的木訥少年。
小開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觸了電一樣連忙把搭在傅問漁手腕脈博處的手指收回來,又趕緊站起來退開幾步遠,小聲說道:“我去叫王爺。”
“等一等。”傅問漁的嗓子像是被火燎過,聲音嘶啞:“謝謝你。”
小開微微垂着頭,用更小的聲音說:“不用謝。”說完轉身就跑走了,像是受驚的小鹿一般。
未過多久便見到方景城走了進來,他看向傅問漁的眼神未有半分憐憫,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身體怎麼樣?”
“已無大礙,多謝王爺。”傅問漁還是喜歡那個小大夫,這王爺太過冷漠了。
“花璇護主不利,交由你處置。”方景城說着便見花璇走了進來,臉色慘白,身上好幾處地方還纏着紗布,直直跪在傅問漁面前。
“屬下接連兩次護主不周,但憑傅小姐處罰。”花璇什麼也沒有解釋,擔下全部的責任。
“起來吧,這怎麼能怪你?”傅問漁說道。
“我……你不怪我嗎?”花璇不解道,卻仍然跪在地上,她跟着傅問漁這幾日,知道她是一個何等心狠手辣的人,不指望她會這般輕易地放過自己。
“我爲什麼要怪你?”傅問漁奇怪地反問,“你傷成這樣也是因爲我,你不怨我已是我的大幸,我怎麼會反過來怪你?”傅問漁看着花璇衣服上的斑斑血跡,臉上還有一道傷,畢竟是女子,也不知道日後會不會留疤。
花璇已拼命至此,自己要再是怪罪她的保護不周,怕是老天爺都要看不過去了。
“難道我在你心裡就是這麼無情無義的一個人?”傅問漁見她神色尷尬,說着玩笑話打趣道。
“是……不,不是的!”
嗯,忽略花璇的心直口快好了。
“你,不要動方景閱。”一直沉默的方景城突然開口說道,其實除了在外人面前必要的演戲之外,方景城對傅問漁的態度,實在算不得好。
傅問漁在牀上挪了個舒服的姿勢,笑望着方景城:“怎麼,王爺這是在意手足之情了?”
方景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波瀾無驚的聲音說:“你覺得你有何本事可以對付得了他?”
不怪方景城對傅問漁存疑,這京中波詭雲密,稍不留心的人,就會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下。
傅問漁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人人都只以爲她要對付的是方景閱和傅憐南,幾個人看得穿她真正的打算?
傅問漁與花璇各換了一身衣裳,天剛黑的時候一起回了相府,方景城擔心花璇一個人保不住傅問漁的小命,多派了個人給她,看着是一個鬼機靈的小姑娘,叫畢苟,聽說她輕功了得,最靈敏的卻是鼻子,天下毒藥在她的鼻子下都無處遁形。
傅問漁只是覺得好笑,方景城這般千方百計地要保住自己性命,是方便他在日後來取嗎?
王爺,你又怎知,我一定會乖乖來等你取我性命?
回府的時候傅憐南正坐在前堂喝茶,看樣子是在等傅問漁一般。
“長姐。”傅問漁走上去笑看着她,若說方景城劫走自己傅憐南不知情,那纔是笑話。
“五妹。”傅憐南擡頭看着傅問漁,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方景閱早就派人來傳過信了,沒想到方景城竟然爲了她怒闖閱王府,不惜打傷了方景閱也要救她出來,這倒是讓傅憐南心生警惕了,原本以爲傅問漁只是方景城一時興起看中才是。
可惜了啊,這一次沒有把她殺死,以後就更難了。
兩人相對無話可說,往日裡傅問漁還有興子在傅憐南面前扮一扮怯弱無辜,可傅品泉斷腿和小圓發瘋這兩件事,卻讓傅憐南終於看清了自己,再假裝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
所以傅問漁眸光懶懶淡淡略帶清寒,輕輕慢慢笑看傅憐南。
而傅憐南實在不喜傅問漁太過沉靜的雙眼,緩緩起身帶了下人回房,路過傅問漁時,傅問漁嘴角泛起淡笑似清風拂過湖面,蕩起圈圈細小漣漪。長姐你既然與方景閱給了我這樣一場驚喜,我怎麼也該回敬二位纔是!
“畢苟,聽說你嗅覺靈敏,可在這傅府上問到什麼特殊的味道?”傅問漁轉身問畢苟。
畢苟吸了吸鼻子,眨了眨小眼睛,說道:“別的倒沒什麼不同,就是有股吾冥散的味道,不過你們傅家沒事就害人,想來有這種東西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傅問漁幾乎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畢苟說話的態度,這傅家的確沒事就喜歡害人。
“我還記得你輕功極好,不如替我送一封信吧。”傅問漁突然說道。
畢苟是一雙細長的眼睛,一笑起來整個眼睛都眯成一條長長的細縫,說話也乾脆利落:“行啊,送去哪裡?”
“國師府。”
“好勒!”
趁着畢苟送信的時候,傅問漁去見了一個快要被人忘記的人那裡。
不過短短几天,傅品泉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便是成天再多的湯藥滋補,也補不住她那顆差不多已經死了的心。
親生孃親置自己生死於不顧,一心偏愛長姐,不惜讓自己替她鋪路送死。長姐毫不在意姐妹之情,由着自己被傅問漁折磨至此卻不聞不問,甚至還毒啞了自己。
傅品泉實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淪落了到這般地步。
但是當她看傅問漁走進自己房間的時候,還是怒不可遏,衝着要撲上去撕爛傅問漁的臉!
傅問漁堪堪躲開,看着花璇一把將傅品泉推倒在地,傅問漁笑聲說道:“長姐果然厲害,不過幾天,四姐的腿已經長好了。”
想來畢竟這成親喜事總是要傅品泉自己走進閱王府的,三次跪拜也是不能由別人代勞的,傅憐南倒是捨得下本錢,上好的靈湯妙藥跟撒水似地往傅品泉房裡堆着。
傅品泉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粗啞難聽,傅問漁推開房間的窗子透氣,這一屋子全是濃烈的藥湯苦味。
“四姐,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第一個嫁進閱王府的正妃是必死無疑的。”傅問漁望着窗外的白雪,慢聲說道。
傅品泉怔往,她沒想到原來傅問漁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正是因爲她知道了,所以纔要害得自己嫁給閱王爺的吧?於是她恨恨地盯着傅問漁後背,像是用眼神戳穿她的身體一般。
“不過,若是我說,我可以救四姐,四姐會不會想求一條活路呢?”傅問漁說完轉過身,面色悠然地望着她。
傅品泉先是震驚,繼而不解,她害傅問漁不少,傅問怎麼可能幫她?她掙脫花璇的手,尋了筆墨過來,急急寫下:“你又想怎麼害我?”
傅問漁看了失笑出聲,聲音蒼涼:“害你?傅品泉,你害我的就少了嗎!這十五年來,你們傅家這些人害我的就少了嗎!我現在不過是討點利息,你就受不住了?”
傅品泉眼神慌亂,這十五年來,傅家在傅問漁身上做的那些事,的確算不得多正大光明,哪怕是把傅問漁趕去了一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傅家的人,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傅問漁的折磨戕害。
“你想怎麼樣?”傅品泉又寫下。
“我說了,我想救你。”傅問漁壓住一縷被夜風吹起的頭髮,笑意淺淺。
“爲什麼?”傅品泉寫着,眼中閃過掙扎。
“因爲只要能讓傅憐南不好受的事情,對我而言都是好事。”傅問漁毫不避諱地說道,除非傅品泉真的不想活了,否則她就絕對不會把今天的對話告訴傅憐南。
折騰到半宿傅問漁終於回了房間,花璇幾次想問話最後都抿緊了嘴脣,傅問漁便說:“你想說就說吧,我們兩相處的日子還長着,你總這麼欲言又止的不累嗎?”
“你爲什麼要救傅品泉?”花璇便如實問道。
“因爲她有用。”傅問漁直白地承認。
“我知道你是想讓傅品泉活着,傅憐南就沒辦法那麼快嫁給方景閱,畢竟她不可能嫁過去做側妃小妾,但是你怎麼救得下她呢?”在花璇的認知裡,傅品泉已經是絕無生路的人了。
“解鈴還須繫鈴人。”
傅問漁話音剛落,便聽見一道清越的聲音緩緩傳來:“所以傅小姐要找我幫忙嗎?”
“沈國師?”花璇連忙站起來,前幾日這人還只是半夜來看看,這會兒已經登堂入室了嗎?
“花璇姑娘不必緊張,我只是來見傅小姐。”沈清讓見花璇的長劍已推出鞘,溫言說道。
傅問漁支着額頭看着沈清讓:“那國師幫還是不幫呢?”
“我爲什麼要幫你呢?”沈清讓好笑地看着傅問漁,這個女人是哪裡來的自信自己一定會幫她?
傅問漁依然堅信前世她臨死之前聽到的那聲嘆息是沈清讓的,但沈清讓上次爲自己守宮砂一事進宮與皇上說情,傅問漁卻覺得他或許是想讓自己嫁給方景閱。傅問漁有些分不清沈清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一次的機會正好,她可以看看沈清讓到底是什麼打算。
“因爲國師你欠我一個人情。”傅問漁說。
“在下竟不記得何時欠過傅小姐這人情了。”沈清讓笑。
“當年若不是你在我出生之時說了一句,我是不祥之人,我豈會被送去商洛整整十五載,幾次差點喪命商洛!”傅問漁眼底迸發出一些光芒,直直地盯着沈清讓。
那像個牢房一樣的城王府有一樣好處,多的是資料可以翻閱,傅問漁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當年真正決定她命運的,不是棺材子這一出生,而是因爲當年僅僅七歲的前國師大弟子沈清讓的一句話,當年,他指着傅問漁奶聲奶氣地說:“師父,她生帶異象,是爲不祥之人!”
就這一句話,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決定了傅問漁往後的十五年活得連牲畜都不如,更淪爲了替長姐擋災的犧牲品!
沈清讓,你欠我的人情,太大了。
沈清讓青衣長袍,髮絲無風自動,他想起一些並不美好的往事,看着傅問漁沉思良久,卻不知在猶豫着些什麼,只是在心底無聲的嘆息,許久之後說道:“傅小姐,世間並非所有事都可以用欠與不欠來衡量。”
那時的傅問漁並不知道,對沈清讓而言,他一生不能說與天命相逆之事,傅問漁是不祥之人是真,沈清讓並未說錯。
而傅問漁要他做的事,卻有逆天命,那種話說出去是要讓沈清讓折損陽壽的,沈清讓又何故要爲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無故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