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傅問漁在河岸邊說閒話的嬸子又來,這一回她提了些鮮花餅和果子,一進屋就拉着傅問漁拉家常,誰家的小娃娃不聽話,愛惹事,誰家的閨女半夜會情郎,這看上去古樸的末族,其實每天都熱鬧非凡。
人性放在哪裡都一樣,末族便是算得上半個與世隔絕,可是人心也是差不多的,外面有的那些醜事,這裡也有。
嬸子說到最後一拍大腿:“啊呀差點忘了正事。”
傅問漁讓她的樣子逗得好笑,問她正事是什麼事。
嬸子說:“今天晚上是百神節,大家夥兒都會在外面迎神,異人你知道吧?”
傅問漁點點頭,她當然知道,長老樓前兩天就把這件事告訴她了,還叮囑她那一日一定要盛裝出席,這是末族的規矩,簡單敷衍可是對百神不敬,會被人唾罵的。
“知道就好,那我就不打擾異人你了,這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你趕緊換衣服啊。”嬸子對這異人格外有疼愛,這妹子好說話,脾性好,十分地招人喜歡。
百神節這個節傅問漁以前倒是沒有聽說過,細問過別人,才知道末族敬天神,天神共有九十九,傅問漁這個異人湊夠一百之數,迎百神是末族每年的習慣,有點類似外面的二月二請龍王,保佑末族一年平安。
今年因爲有傅問漁這個異人在,這百神節更爲熱鬧隆重,以前總是欠一個,今年可算是湊夠了一百整數。
傅問漁穿得也不隆重,只是稍微比平時的樣子多了些裝飾,她實在穿不來末族的衣服,那沉重的瑪瑙鏈子她掛在脖子上只覺得辛苦,所以倒與往日裡在外面的時候並無太多異樣,小開也換了身稍微正式點的衣服,這衣服還是傅問漁買的緞子親手替他縫製的。
量身定做,自然合身服帖,那俊俏少年紅脣白齒羞澀一笑,便格外迷人。
“唉呀,這要哪家的姑娘,才配得上我家小開啊。”傅問漁打趣他。
小開臉更紅,不說話。
傅問漁便挽上小開的胳膊,笑道:“走吧,咱們就看看,他們迎的這百神,都是些個什麼神。”
古老的族落熱鬧起來,也帶着些原始粗獷的氣息,男男女女上街而行,街上有不少人面具遮臉,恐嚇着調皮搗蛋的孩子,主街左右兩邊各立神像四十九,一直延伸到長老樓,長老樓前巨石壘築的高臺上再立一神像,共計九十九神像矗立。
神像凶神惡煞,在傅問漁眼中看來非但沒什麼神佛氣息,倒更像是妖氣四溢,不過這是末族的傳統,傅問漁也不會指手畫腳點評什麼。
他們兩人剛剛走入人羣,便立刻有身着麻衣的男子過來行禮:“請異人,上神臺。”
傅問漁忍下些笑意,他們居然還真把自己當做第一百位神了,世上能有她這麼蛇蠍心腸的神嗎?
“小開公子,您也請。”那人順帶着把小開也叫上去。
傅問漁的笑意便散得乾乾淨淨,看來這請他們的人,是尤家的了。
長老樓前的高臺上設筵席,席地而坐,高位無人敢去,左邊坐着卓家和藍家,右邊坐着尤家,傅問漁被請入尤家上方的席位上,一入座,尤三娘便湊過來向小開敬酒,傅問漁替他擋下:“小開年紀還小,身子又大病初癒,不宜飲酒,我來替他謝過尤三娘。”
她說着將碗裡的酒一乾而盡,也不等尤三娘反對。
尤三娘也終於被傅問漁磨掉了耐性,冷笑一聲:“異人好酒量。”
“過獎。”
對面卓燕掩嘴發笑:“尤姐姐也真是不怕吃閉門羹,這都第幾次了,人小開公子對你沒意思你看不出來嗎?”
尤三娘晃着手裡的酒杯笑看卓燕:“小開公子對我有沒有意思這東西說不準,但我倒覺得,異人對你卓家,肯定是沒有意思的。”
卓燕眼色一寒:“怎麼,難道異人對你尤家就有意思了?”
傅問漁擡擡眉,他們這是什麼意思?自己對誰都沒有任何意思。
藍長老顫顫巍巍起身,柺杖頓了下地面,呵斥道:“卓量,尤施,你們二人身爲家中長老,就是這麼帶後輩的嗎?”
卓量是個年紀看不上不過四十多歲的男人,尤施要年長些,估摸着得有個五六十歲了,三長老裡年紀最大的,便是藍長老,他起碼活了一百歲了。
所以他敲一敲柺杖還是有用的,至少卓長老和尤長老都把自家後輩拉了下去,族中大事,他們這些小輩還沒有資格插嘴出聲。
小輩們安靜了下來,就輪到這些老不死的上場,藍長老試過跟傅問漁修復關係,但傅問漁她似乎根本沒有這個打算,所以藍長老這張老臉皮也懶得再拉下來,他走到傅問漁跟前,敬了她一碗酒,什麼客套也沒有,直入正題。
“異人爲百神之列,請歸位。”他說着手一指,指向前方不遠處的立着的神像。
傅問漁隔得近了,纔看清這個神像與下面的都不一樣,這個神像半跪在地,頭頂着一個圓盤,圓盤倒立銀針,寒光畢現!
傅問漁眸子一斂,看來他們對自己客氣了那麼久,是時候要讓自己付出代價了。
肖小開悄悄握住傅問漁手,眼中有焦慮。
傅問漁拍了拍他手背,讓他安心,起身站起來,看着這場中衆人,反問藍長老:“我聽聞末族中有能者居族長,族長方有資格命令異人行事,如今看來,藍長老您是這末族族長了?”
藍長老胡須動了動,說道:“此處以長幼尊卑來請異人歸神位,與族長有何干系?”
“按着您這意思,誰年紀大,誰就可以指揮掌控異人,那你年紀最大,所以你就可以了?”傅問漁一雙清亮的眸子含着淡淡冷光,是不是她在末族裝着爛好人的樣子裝得太好了,連藍長老這樣的老熟人,都忘了她在望京城中是如何雙手染血的了?
“異人你百般狡辯,可是不想歸位?”藍長老握緊了柺杖,鬥嘴皮子,誰能鬥得過傅問漁?
傅問漁揚揚眉,笑看着藍長老:“要讓我踩着那銀針歸位不是不可以,但需得有一個令人信服的人出來,卓量卓長老是吧,您可知您的兒子在望京城是怎麼死的?”
“你什麼意思?”卓長老神色微變。
“藍長老是否跟你說他是暴斃而亡的?”傅問漁輕笑。
“難道不是嗎?”卓長老手下一兒一女本是極圓滿之事,哪成想他兒子卓罕德去了一趟望京城,回來的時候就把命留在瞭望京。
傅問漁低着頭笑,那事兒有些不太好說出口,但既然卓長老問了,傅問漁若不說,豈不是讓長老被矇在鼓裡?
所以她不無憂傷地惆悵一嘆:“說起來,那卓少長老也是少年英雄,不曾想,最後死在了一個女人的肚皮上,說起來,誰信呢?”
那個女人叫嫵娘,代替了傅問漁進了卓罕德的房間,給他下了一種叫魚水遊的毒藥,毒發而亡的時候,睡在他身邊的女人,是不着寸縷的傅念春。
那是多久前的事?好像沒有多久,可是傅問漁提起來的時候,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記憶中有些人的臉都變得模糊起來。
“我兒身體一向健壯,怎麼死得如此窩囊!”卓長老顯得憤怒難當,狠狠地看着藍長老,“藍長老我敬你是前輩,你可是有什麼原因故意瞞着我!”
那事兒細說不得,一細說,要牽涉出一大片的人,一大片的事,藍長老是個謹慎的人,他當然不會提起,他只是搖頭說道:“卓長老就這麼信一個外人的挑撥?”
“當年卓罕德少長老與傅家三子傅啓明相熟,我想你們都是知道的吧?畢竟傅啓明還在末族住過兩年,可是巧就巧在,傅啓明後來又死在了末族的馬車裡,我想總不會卓少長老殺的他的吧?”
“說起來,卓少長老跟原本京中當時的閱王爺關係也很好,倒是藍長老與閱王爺走動疏遠一些,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呢?”
什麼叫胡說八道,什麼叫血口噴人,什麼叫睜着眼睛說瞎話?
這就是啊!
當年那些事明明是傅問漁一手策劃,如今傅問漁是要把所有的罪證都扣在藍長老頭上了!
反正當時在京中的情況只有傅問漁一個人清楚,那藍長老都是有幾分不解疑惑的,現如今便只能由着傅問漁巧舌如簧胡編亂造害死藍長老不償命。
反正你卓家的少長老,很有可能就是藍長老弄死的就對了!
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那卓長老也算是聽出來了。
他倒也沒有一下子就信了傅問漁的全部話,可是對藍長老難免生疑,藍長老不得了,他氣得鬍鬚一陣亂抖,柺杖指着傅問漁半天說不出話,這個女人這張嘴,還是一如當初在京中所見時那般惡毒!
“你信口雌黃!”最後他罵道。
傅問漁無辜一攤手:“我只是說出當時的情況而已,藍長老你何需如此動氣?”
卓長老起身,半扶半架地把藍長老扶回去坐好,又看着傅問漁:“你說的可是真的?”
傅問漁溫柔一笑:“我只是把我所見,如實相告。”
卓長老眼中閃過掙扎的神色,看着傅問漁久不說話,最後只一擺手:“我卓家,不認可藍氏有權命令異人行事。”
“那我藍家,也不會認可你卓氏!”藍長老氣得差點要嗝屁,今日他們上來之前就已經說好了,百神節的這請異人歸位之事,就由他藍家主持,以後的儀式由誰來掌事到時候再定。
偏偏傅問漁這張嘴,像是刀子做的,三言兩語挑撥得兩家不和!
藍家和卓家彼此猜忌都不服氣,這場中便只剩下尤家的人了,那位看上去五六十歲的尤家矮胖長老辛辛苦苦地才站起身,樂呵呵對着藍長老和卓長老行禮:“那看來今日這百神節請神歸位之事,我尤家只好暫時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