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步子沉穩地踏進了這座宮殿,這宮殿名叫乾元宮,她初嫁進皇宮時,也是在這裡與皇帝定下了夫妻之實,後來有無數個女人出入這裡,皇后依然在心底保留着一點點對那日的懷念。
那時候的皇帝在她耳邊輕聲細問:“你叫什麼名字?”
“孟雅。”
那時候的她還對這個男人充滿了向住,聲音溫柔似水一般,沒有現在這麼多的自矜和咄咄逼人,若不是今日進這乾元宮,皇后都快要想不起原來她的乳名叫孟雅了。
當年皇帝好像還誇過這個名字,怎麼誇來着,忘了,算了,也不重要了。
皇后走到龍榻之前,規矩行禮,寬大的鳳袍鋪了一地:“臣妾參見皇上。”
“你來做什麼?”皇帝坐在龍榻之上似笑非笑,他身後半躺着的是衣衫不整的傅憐南。
“來與皇上說一說往事。”皇后聲音中有些難忍的心酸。
“不必說了,朕不想聽。”皇帝卻是個至薄情之人,皇后無非是要歷數往年她爲自己做的事,再說一番往日如何情深似海,今日所爲都是自己逼的,皇帝對這番陳詞濫調半點興趣也無。
後宮裡可憐的女人多了去了,她算什麼?若真要論可憐,誰能可憐得過當年白秀秀?
皇后啞然一笑,乾脆起身走上前:“這麼多年來,皇上您對臣妾有過半點情誼?”
“當年你與朕合計殺白秀秀之時,朕就跟你說過,白秀秀朕都捨得下手殺掉,你更不該妄想其他。這麼多年來你都想不明白這個道理,還能取代白秀秀坐在鳳位上這麼久,也真是奇蹟。”皇帝冷冷嘲諷。
皇后眼中泛淚水,他竟然還有臉提白秀秀之事!
當年整個孟家爲了幫他促成此事,傾舉族之力對抗白家,可那戰神白家誰人能擋得住,整個孟家,整整那麼大一個家族啊,被白氏之人一夜踏平,屍骨無存!
世人只說戰神白氏死得悽慘,可有人看到過當年爲了除掉白氏所付出了一切的人!
白秀秀之死,她孟家固然有推波助瀾,可真正主謀之人卻是皇帝,是別人!受創最大的卻是她孟家,這麼多年了,皇帝不曾給過孟家一個封號,不曾提起過孟家的功勞,像是要把那件事永遠的封存起來一般,孟家死了也是白死!
不過孟皇后這些年一直不怪他,他是皇帝,他要顧全大局,孟皇后都知道,她不恨也不怨,她想着自己生個孩子就好了,但皇帝多殘忍啊,入宮之日,他騙自己喝下的那一碗蓮子湯絕盡她做母親的幻想!
從那時起,皇帝就已經計算孟家了,那些夜夜傳詔侍寢不過都是假象,只是孟雅孟皇后明白得太晚。
可這也沒關係,她不能有孩子,就抱別人的孩子過來養着,也是一樣的,當年的伶妃得了方景閱,她看着越看越喜歡,那粉嘟嘟的孩子多可愛啊,若是自己的,那該有多好?也是上天幫她,伶妃自己找死去毒害方景城,惹怒了白秀秀,被打得半死還要告狀,禁足在了宮中。
孟雅也沒有做什麼別的事,只是放了點毒,毒死了伶妃,那可憐的孩子自然需要一個母親,皇后向皇帝求啊,那孩子親孃死了,若沒有個人照顧他,活下去都難,如此求了好些天,皇帝才答應了她的請求,自至,那方景閱終於一聲一聲地喚着自己母后,母后,多動聽的兩個字,比皇后娘娘都要動聽得太多。
她一生無甚太多執念,唯獨希望這個孩子一生順風順水,那東宮之位要坐得,那未來帝位要取得,那天下之主要奪得,世間的好東西,都該是他的纔對。
爲了這個孩子喪心病狂算什麼,泯滅良知算什麼,反正早就沒有了人性,這後宮早就把她從當年那個怯弱着說出“孟雅”兩個字的稚嫩少女,變成了一個宮於心計視人命爲草芥的毒婦。
只是皇上啊,你如何能狠得下心,連給我一句謊話也不肯?
“皇上,臣妾這麼多年來,不曾辜負過你,這也便也夠了。”皇后低語一聲,擡頭一笑,竟有些當年入宮時的模樣。
她說屈膝行禮,雙手置於腰間柔柔俯身,深深低頭,今日她未戴那冰涼的護甲,素淨的手上連豆蔻都沒有塗,這雙素淨的手悄然一翻,一把小巧得不像話的匕首翻在她掌心裡,皇帝離她不過是半步之遙,她只願這一刀能斬盡與這薄情負心人的全部過往,斬盡她這一生的孤苦淒涼。
那寒光乍閃的匕首來得快又疾,守在外面的太監甚至來不及高喝,藏在暗處的醉骨樓暗衛也沒能及時擋下,它就那麼直直地往皇帝身上刺去。
皇帝眸光一冷,就要擡手去擋,半躺在一側的傅憐南卻突然衝了出來,雙手死死地握住了那匕首刃口,一雙小手鮮血直流。
“傅憐南!”皇后悲鳴一聲。
傅憐南奪了匕首過來,在手中翻轉,直接刺進了皇后的心臟。
傅問漁說,那是她唯一的機會,傅憐南抓住了這個機會。
哪怕匕首已經沒入了皇后的心臟,傅憐南仍不放過,越過皇帝將皇后推到在地,衣衫不整的她騎在了皇后身上,眼裡是不顧一切的瘋狂,她想做皇后,那孟雅就必須死!
“你……你……”皇后瞪大了眼睛,嘴裡流出血來,怎麼也想不到,最後居然是死在傅憐南手中的,她不是一向沒有腦子的嗎?自己說什麼她便信什麼,什麼時候起變得有這種勇氣了!
傅憐南的睡衣是潔白微透的,豐腴的身體在光線中隱約可見,左肩的衣服滑落,露出了白皙的肩頭和紅色的肚兜,她跨騎在皇后的身體上,低着頭,散落的長髮快要遮住她的臉,只能聽見她低低的聲音:“我是皇后,我一定,要做皇后!”
皇帝眯了眯眼睛看着傅憐南嬌小的身體,有着太過強烈慾望的女人一向是他不喜歡的,哪怕這個女人是爲了救他。
大殿的門被推開,一隻箭穿來,直貫傅憐南的身體,她始料未及,身子一僵,擡起頭向門口看去,許久不見的四皇子梵王爺,他手持弓箭滿臉震驚:“兒臣救駕來遲,請父皇恕罪!”
“怎麼是你?”這一點超出了皇帝的計算,按說進來的人應該是方景城纔對。
方景梵放下弓箭跪在地上,臉上全是惶恐:“兒臣得到消息,宮中有變,立刻帶人進宮護駕。”
那日他被傅問漁的目光灼傷之時,應了傅問漁一件事,這件事,便是在九月九這一天,領兵進宮,救駕護主,小小的額外要求,是殺了傅憐南。
他不是很明白傅問漁爲什麼要讓他這麼做,因爲這是方景城的功勞,是他一個人突從天降如有神助地大殺四方,這看似平定得容易的宮變換一個人誰也做不到,是他以一人之力改變的局勢,可爲什麼,傅問漁要讓自己進來請功?
他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多想,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宮裡有宮變,他身爲皇子,身爲王爺,就有職責保護他的父皇。
所以他進宮來了,哪怕並不知道這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麼。
“是嗎?”皇帝皺了皺眉頭,站起身來撿過地上一件衣服披上,“既然是你進了宮,就將這宮裡的事處理妥當了。”
皇帝走了兩步被人拉住褲角,偏頭看去,是尚未斷氣的傅憐南,她的眼中全是不甘心,臉上也寫着她要成爲皇后的決心,她纔剛剛入宮,剛剛成爲皇帝的女人,剛剛看到未來鳳位的希望,她不肯就這般輕易的死去!她還沒有穿一穿那鳳袍,沒有坐一坐那鳳位,那些振翅欲飛的鳳凰圖還沒有圍繞在她身上!
她不甘心!
皇帝冷笑一聲:“你真以爲,鳳位是誰都能坐的?”
說罷,他踢了一腳,將傅憐南整個人都踢飛出去,前一刻還在他身上承歡的女人,下一刻他便棄之如蔽履。傅憐南撞在了柱子上,吐出大口的鮮血。
從她的視線正好可以看到死不瞑目的孟雅,孟雅臨死之際還穿着她想了一輩子的那件鳳袍,她艱難地爬行,想要碰一碰那件至高無上的衣服,哪怕是抓在手心裡也好,還離着那鳳袍有一步之遙時,她胸間一口滯鬱之氣難解,接不上氣,掙扎了兩下,徹底斷了氣,死前跟孟雅一般,雙目睜得很大,不甘心閉眼。
極其諷刺,這兩個人在同一天死在了同一個地方同一個男人眼前,其中一個是方景閱的養母,另一個是方景閱誓必要娶的女人,他們都嫁給了皇帝,他們或多或少,都爲鳳位而死。
這一天,有太多的人死得不甘心,不明白,但是當宮門一關,所有的冤魂與不甘都被牢牢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