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在一般人看來,大人物們的度量也是要比尋常百姓或是小官員們來得大的。但這次的奪情變故之後,當今朝廷在權力上甚至要高過歷朝宰相的內閣首輔張居正的表現卻顯然與這一普遍觀點不一致了。
那些在此番事情裡不斷生事的底層官員們在張居正重新復出之後便沒少吃掛落。因爲有些交代下來的事情沒能辦好,不少官員被罰了俸祿,這還是輕的,有一些人更是因爲犯了錯而直接被罷免官職,趕出了京城。而最嚴重的一些人,更是被冠上了各種罪名,隨後下獄的下獄,發配的發配,一時間朝廷之內人人自危。
雖然這些人所受的懲治都看似有法可依,但明眼人一下就看出來,他們其實只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敢和張閣老作對,在他最難過的時候落井下石。也正是因爲明白他們是張閣老鐵了心要懲治的,所以即便看出不少人着實有些冤枉了,卻也沒什麼人敢爲他們說話,只能看着張居正打着明肅吏治的旗號打擊報復。
這麼一番整頓下來,對張居正的好處自然是顯而易見的。本就權力極大,幾乎沒人敢於正面相抗的他在這麼一場打擊之後,就更沒人敢反對他所提出的任何政見了,這也讓他所推行的新法以更快的速度加以落實,也使他的權力進一步得到了鞏固。
但同時,也有看不到的壞處。這麼做,勢必會得罪太多人,或許這些人現在不敢開口說話反對,但隱藏在暗處的敵人有時候可比正面之敵更加可怕。
對此,其實張居正也是心知肚明的,但在那等輿論普遍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下,他要辦事,就必須用最強硬的態度來,直接把那些反對的聲音徹底壓倒,可比慢慢和他們講道理要有效率得多了。
在經歷過之前那場風波後,張居正已明白一個道理,無論自己怎麼做,那些不滿自己的政見,因爲自己的新政而吃了虧的官員們都不會站在自己這邊。既然如此,那索性就用最直接的手段來鎮壓他們,讓他們根本不敢反對自己。
這就是復出之後,除了朝中事務外,張居正致力在做的事情。本來,只要再這麼進行下去,用不了到明年,朝中就只會剩下他張居正一人的聲音,再不可能有反對之聲。
但現在,驟變突起,卻打破了張居正的如意算盤。也讓他這種急切霸道作風所帶來的隱患迅速暴露了出來。
只兩三日工夫,一個驚人的消息就在朝野間迅速傳遍開來。原來張閣老也並不是大家所認爲的那樣大公無私,他對地方也是有親疏之別。比如這一回,全國這麼多省都因爲糧食欠收而無法完成既定的糧稅任務,卻只有湖廣一地被酌情減免了三成稅糧,而其他各省,卻連半成都沒減。
要知道,論起貧富來,湖廣在大明朝一十三省裡也算是名列前茅的富省了,尤其是在糧
食產量上,湖廣更是和江南魚米之鄉同等的存在。現在,像西北西南諸多貧困的省份都不能被減免,唯有湖廣被張閣老破例減免,如何能不引來官員們的猜測和議論呢?
而且,這一回,哪怕是再忌憚張居正的權威,官員們也都豁出去了,紛紛上疏,膽子小些的,只爲某些窮困省份叫屈,而膽子大些的,則開始含沙射影地再次指出張居正別有私心了。
這種事情,哪怕張居正再用手上的權力加以鎮壓卻也不成了。究其原因,還是個地域親疏的關係。
朝中百官互相之間的關係總有親遠之別,而決定這一點的,除了各自的政見是否相合,以及科舉時是否同科或是有師生關係之外,最重要的還有一點,那就是同鄉關係了。
古人的同鄉之情可比後世之人要強烈得多了,尤其是對這些不遠千萬裡在京城爲官的人來說,能結交幾個同鄉好友,閒時以鄉音互相說說話兒,可是他們這些幾年,甚至十幾年都不得回鄉之人最好的慰藉了。
所以,當大家發現自己的家鄉在這次的事情上吃了虧後,自然不肯甘休,自然是要聯合起來,對破壞規矩的張居正加以聲討的。你張居正可是我大明一十三省的首輔,而不只是湖廣一省的首輔,怎能做出如此厚此薄彼的事情來呢?
同時,受這些朝中大員的指使和撐腰,本來地方上的官員都要把糧稅交到戶部了,這時候他們也都以各種理由給拖了下來。反正就是擺出了一個態度,我們雖然忠於朝廷,卻也不是傻子,可以任由人欺負而不反抗。
面對這種情況,戶部那邊只能向內閣求助,希望張居正能趕緊擺平一切。而張居正也是感到一陣陣的窩火,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這事情到底是從哪兒泄露出去的。
之前他所以敢給湖廣放寬條件,就是因爲覺着自己能夠將這一事實掩蓋住。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他張太嶽還是很清楚的,也知道事情一旦聲張出去一定會引來極大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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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卻也相信,只要自己把事情給瞞住了,別人在不知道的情況下,也出不了什麼差錯。他所以有這信心,是因爲掌管這次糧稅事情的,都是他所親信之人,沒一個會在這事上出賣他。
而現在,事情顯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不知怎的,事情傳了出去,鬧得一發而不可收拾。這時候,戶部再把擔子往他身上一撂,他就更感到爲難了。
但張居正無懼,這些伎倆與他來說不過是些小道,他能以堂堂之師將之壓倒,根本無須與這些傢伙多作糾纏。他也相信,只要自己出手,這次的事態就很快能得到平復。
可還沒等他想好怎麼化被動爲主動呢,幾日後的早朝之上,就有人搶先發難了。
是日,正是每五日一輪的大朝會,在奉天門前,數近千計的官員密密麻麻地排在
那兒,在說了一些早就定好了的事情之後,身在天子之側的黃門便欲來一句退朝一說。
畢竟,時入十月,天氣漸寒,讓天子和這麼多朝臣在空曠的廣場之上待得太久總歸不好。
可就在這時,一名列於中間位置的都察院御史大踏步地走了出來,沖天子行禮之後,從容地自袖筒中取出了一份奏疏道:“陛下,臣張本源有本奏。”
一般來說,早朝上的奏事都是之前安排好的,不然因爲一件突發事件大家要爭論半天的話,那這場朝會就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了。而這位御史站出來說話,顯然不在此安排之內,所有人都不覺一愣。
可人既然都亮了相了,也不好不叫他說話,萬曆便一點頭:“張愛卿請說。”
在把奏疏遞交過去之後,張御史便把目光一轉,落到了前方那些身着緋色官袍的大員們的身上:“臣想問戶部張尚書一句,爲何厚此薄彼,只肯爲湖廣一省減去三成糧稅而不減他省糧稅?難道說,湖廣是天下諸省之中受災最嚴重的麼?”
此言一出,幾乎所有人的目光落向了張居正,雖然這位張御史問的是戶部尚書張學顏,但誰都知道他張學顏不過是個聽話辦事之人,真正拿主意的只有張閣老一人。
張學顏面上一紅,沉吟着回道:“這個……我戶部自有我們的原因,卻非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也無須你一個監察御史過問。”
“是麼?若只是你們有所偏私的話,我區區一個御史自然無權過問。但事關社稷安危,百姓福祉,我這個御史就得過問一下了。”面對遠高過自己的尚書大人,張本源不但沒有慌張,反而有股子咄咄逼人的氣勢,踏前一步道:“就下官所知,就因爲你戶部如此作法,已導致其他各省大爲不滿。有人直言,朝廷處事不公,寒了地方百姓之心。還有不少省份,已暫且擱置了送糧入國庫一事,使得現在國庫裡的糧食都還門到一半呢。如此後果,只因戶部有所偏袒,不知張尚書對此有何解釋?”
張學顏面色更紅,但一時間卻也說不出話來了。他可沒有這方面的準備,沒想過有人會在今日的朝會上發難哪。
別說是他了,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想到有這麼一出,不少人都露出了玩味兒的神色來,同時猜測這位張御史背後到底是什麼人,竟敢這麼大膽,當面發難。要知道,他看似言語只對張學顏,其實卻指向了最上面的那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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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衆人愣怔間,突然,從後面的那些臣子中間,也迅速走出了數名官員來,也紛紛躬身沖天子道:“陛下,臣以爲張御史所言在理,事關國家社稷,戶部必須給大家一個交代纔是。”
到了這個時候,就是再遲鈍的人也明白了,這一定是某位仁兄早已籌劃好的計策了,爲的就是對付張居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