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震是從離皇宮頗有些距離的東城館驛之中趕來的,再加上之前一路勞累困頓,早上便起得有些晚了,所以直到早朝都將要結束時,才匆匆趕到。
國朝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是奉旨辦差回京的官員在回到京城卻還沒向天子交旨之前是不好回家的,因爲那時候你代表的依然是天子,豈能隨意回自己的家?
雖然這種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年代已沒多少人在意了,但楊震這回卻依然小心地遵守了這條規則。因爲他知道,如今的自己已成了滿朝官員的衆矢之的,能不露破綻還是不露的好。所以即便他已離家數月,心裡也很是想念張靜雲,卻還是老老實實地去了館驛投宿,只派了一名部下趕去家中報了平安。
只不過世事難料,雖然避免了一個差錯,但楊震還是出了點岔子,本打算早朝開始時就趕到的他,卻來得遲了。當他急匆匆來到皇宮外邊時,早朝早已開始良久,更是不準官員隨意進出了。
好在楊震畢竟身份不一般,而且曾在皇宮裡當過一陣子的差事,倒還能與守衛宮門的禁軍搭上話,又亮明自己是奉旨欽差前來交旨的身份,這讓這些普通禁軍也不敢太過爲難他,趕緊派人進宮傳遞消息。
照道理來說,即便楊震面子極大,能叫人進來傳遞消息,但到了太和殿這兒,怕也是不可能有人敢來打擾早朝的。無論是守在殿外的禁軍還是尋常宮中內侍都是分得清事情輕重的,暫緩楊震的消息可能會得罪楊鎮撫,但若是打擾了皇帝和羣臣的朝會,卻是大罪過。
可偏偏今日這情況卻有些不同尋常,在一聽說楊震在宮門外求見後,守候在太和殿外的一名年輕內侍立刻就不假思索地快步來到殿門前,趁着裡面肅靜一片的機會就跟皇帝稟報了起來:“陛下,錦衣衛鎮撫楊震在宮外求見。他說自己是來交旨的……”
這突兀的一句話,讓各懷心思的一衆官員盡皆一怔:怎麼這楊震也有曹操的本事了麼?一提起他,他居然就到了?
不對啊,照道理,他不應該還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麼?怎麼就已出現在皇宮外面,還多出個來交旨的身份了?他奉了什麼旨意?
所有人都拿疑惑詫異的目光看向高坐於御案之後的天子,就差直接跟他詢問了。而這時的萬曆,也是一掃之前不安的模樣,臉上露出了一絲篤定的笑容來:“既如此,那就宣楊卿入宮來吧。”
因爲一時鬧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衆官員都沒有反對的意思。只有樑來興因爲心裡隱隱的不安而再次開口:“陛下,朝會之上讓楊震這麼個錦衣衛鎮撫進來怕是有些不妥吧?”
確實,照規矩來說,雖然楊震官位並不算低,但像今天的小朝會他是沒有資格參與的。
可這時的萬曆底氣已然很足了,面對如此反對只是淡淡一笑:“楊卿乃是奉了朕的旨意去辦
差的,現在回來交旨依然還是欽差身份,怎麼就不能進來參與早朝了?而且,樑卿你和幾位卿家不是在彈劾楊卿麼?既然如此,何不當着他的面把事情給說明白了?如此,朕也好根據事實來做出定奪嘛。”
這兩個理由一擺,即便樑來興有再多的不情願也無法反駁了,只能低沉地答應了聲是,便不再言語。和他一樣,其他那些一同參劾楊震的官員在見到皇帝如此表態後,也覺着心裡一緊,隱隱察覺到今天這事怕是不那麼好辦了。
而其他殿內官員,則立刻就按捺住了巴結張居正痛打落水狗的心思,決定來個靜觀其變,看楊震到來後會是個什麼表現再做最終的選擇。
在這麼沉寂了良久之後,殿外終於再次傳來了一聲拖得長長的報名聲:“錦衣衛鎮撫楊震上殿……”
伴隨着這一聲宣唱,楊震步履紮實地踏進了太和殿,只到羣臣排列的末尾處,便恭敬地跪了下來:“臣錦衣衛鎮撫楊震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說着還大力地磕了三個頭。
見他進來,羣臣的臉上都露出了異樣的神色,就是小皇帝萬曆,也是一臉的詫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輕輕擡手道:“楊卿平身免禮,你且近前說話。”
殿上衆人所有會有如此表現,只因爲眼前的楊震模樣確實狼狽了些,別說不像是來面君交旨的,就是一般外出出門的百姓,都比他要體面些。只見他身上的衣裳沾滿了塵土不說,還有着多處破損,再加上臉上鬍子拉碴的模樣,怎麼看都跟個逃荒出來的災民似的。若非大家都這位確是楊震,只怕都要把他看成是冒名頂替之人了。
萬曆看着楊震如此模樣,眉頭就忍不住皺了起來:“楊卿你這模樣可實在有失體統了,怎麼不換一身衣裳再進宮來見朕呢?”
“還請陛下恕罪,臣昨日才進京城,之後忙着安頓手下受了傷的兄弟,只在館驛中歇息了兩個時辰,之後便趕來宮裡交旨,一時倒忘了自己身上的情況了。”楊震說着再次躬身道歉。
萬曆所以這麼問,就是怕有人以此爲藉口發難,倒不是真的怪他。以他對楊震的瞭解,他既然這麼來見自己,就一定有他的用意。而有了皇帝這麼一問後,其他官員還真不好以此來攻擊楊震的輕君之罪了。
萬曆聽出了楊震話裡的意思,便微微一皺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楊卿你身上顯然帶了傷,又說有錦衣衛也受傷了,難道還有人敢傷錦衣衛不成?”
見皇帝如此上道,配合着自己提出這個問題,楊震的精神便是一振,但語氣卻顯得有些沉重:“回陛下,臣帶人自江南迴京,一路之上遭遇了不下十次截殺埋伏,全賴手下兄弟以命相搏,才得以平安回到北京。奈何卻也使三十四名錦衣衛兄弟命喪敵手。是臣無能,丟了錦衣衛,更丟了朝廷的顏面,還請陛下責罰!”說
罷這話,他又再次跪了下去,一副自責不已的模樣。
“什麼?”衆人聞言不禁大驚失色,不單是皇帝和一般的臣子,就是樑來興等幾人也是一臉詫異,不敢相信在這大明天下居然還會發生這等事情。
楊震可是錦衣衛鎮撫,錦衣衛可是皇帝身邊最親信的一支人馬,有人敢對他們下手,那幾乎就和造反相差無幾了!
當然,也有人暗自在心裡轉着念頭,覺着楊震或許是在說謊,只是他們也猜不透楊震爲什麼會說這麼番話,難道是爲了博取同情麼?
“楊卿,你且起來,快把實情向朕說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敢對你們下手的,又都是些什麼人?”皇帝在一愣之後,很快又恢復了正常,趕緊詢問道。只是他的語氣已變得有些森然了。
“臣遵旨。”楊震這才站起身來,用平靜的語氣將自己等人在江南離開後,遇到敵人襲擊的種種狀況道了出來,直說到最後的鬆羅鎮之戰,末了才道出了自己的看法:“之前臣雖然有所猜疑,卻也不敢妄下定論,但鬆羅鎮一戰後,臣卻從那些賊人手上繳獲了許多軍中慣用的弓弩,另外,也從那些被殺的敵人身上搜到了數枚軍中腰牌,這才確信那一路之上幾次欲殺我們的竟是我大明軍隊……”
“你說什麼?竟有此事?”所有人再次驚得神色劇變,萬曆更是失聲驚呼起來。就是一直神色如木雕石塑般的張居正也是微微變色,眼中有異光閃過。
楊震低頭道:“臣不敢欺君,這兒便有一枚臣繳獲來的腰牌。”說着,他便從袖子裡取出了一塊木質腰牌,遞到了一旁的太監手裡。
皇帝接過腰牌,仔細翻看了一下,發現自己看不出什麼名堂來,便道了一聲:“兵部尚書何在?”
“臣在!”此時的兵部尚書已換了人,乃是正值盛年的方逢時。一聽皇帝招呼,他趕緊出班答應,隨後小心地接過那腰牌,在端詳了片刻之後,點頭道:“啓奏陛下,這正是我大明軍中通用的兵卒腰牌,根據上面的記號來看,乃是屬於徐州衛所的憑信。”
“此事就交給方卿你來查個明白了,無論是什麼人,但要是與截殺錦衣衛相關的,都要一查到底,嚴懲不貸!”萬曆寒聲道。
“臣遵旨!”方逢時忙答應一聲,又瞄了一眼楊震,心知這次的事情一定小不了,這傢伙還真是個能生事的主兒啊。
見楊震一到,就喧賓奪主一般將自己等人晾到了一邊,只讓所有人都去留心他們錦衣衛被人截殺一事,這讓樑來興很有些不是滋味兒。見事情已告一段落,便想重提參劾之事。
但他纔剛想開口,楊震卻又早他一步說話了:“陛下,其實並不需要如此費工夫詳查,若臣所料沒錯的話,此次臣等被襲應是出自華亭縣的徐家,也就是徐階老大人的家人指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