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京城早已入冬,尤其是太陽西斜之後,西北風一吹,就能凍得在外晃悠的人簌簌發抖。因此,每當申時之後,都不用巡街官兵驅趕,人們就都急匆匆地各自回家,從而完成了宵禁的任務。
這天也是一般,東城不少百姓急步趕着路,不時還小聲抱怨這寒冷天氣幾句。突然,在他們的身後就傳來了一陣急切的馬蹄聲,隨即一聲哎喲響起,待有人轉過頭來時,正看到幾匹快馬從後飛奔而來,帶倒了一名走避不及的男子。
那人身邊還有朋友,見狀趕緊上前攙扶,同時一張口叫罵了起來:“孃的,急着去投胎哪……”話才一出口,卻又突然一個激靈,再不敢罵下去了。因爲他赫然看清了那幾匹馬上騎士的裝束,居然是大紅袍服,上繡一條似龍非龍,似蟒非蟒的怪物,他們的腰間還佩着一柄狹長略彎的帶鞘長刀。
作爲皇城根兒下的人,他們自然是識得這身打扮的人是什麼來路了。飛魚服,繡春刀,正是大明老牌特務機構錦衣衛所特有的標誌。而且能穿着飛魚服招搖過市的,還不是尋常的錦衣衛校尉,至少是千戶以上的官員。
雖然如今的錦衣衛勢力是大不如前了,可也不是他們這些小老百姓能夠招惹地起的。被他們這麼撞了也是白撞,幸好對方急着有事,又沒有聽到那人的罵聲,不然可沒有他的好果子吃。
“又不知是哪家要倒血黴了……”一旁有人低聲嘆道。
不過這回他們卻猜錯了,這一行人並沒有衝進某戶人家裡捉拿什麼欽犯,而是拐進了東安門附近的一條偏僻少人的衚衕之中。說來也怪,在這北京城寸土寸金的所在,這條衚衕周圍竟沒有什麼商鋪住家,而在遠離這兒裡許之外,才重新看到了各式建築,彷彿這兒有道無形的高牆擋住了京城的熱鬧……
不過只要跟着那些已經明顯放慢了馬速的騎士繼續往衚衕裡走,就能找到答案了。在這條衚衕的深處,是一座氣氛極其冷肅的衙門,在高高的門楣之上,掛着一塊牌匾,上書着四個叫人聞風色變的大字——“東緝事廠”。這兒,就是明朝另一個特務機構的所在地,東廠了。
東廠,創建於成祖之時,因爲首領都由皇帝親信的太監擔當,所以一向以來就比錦衣衛更得天子信任。如此他們的權力自然也就在錦衣衛之上,甚至有時還管着錦衣衛了。也正因這裡管事的多是閹人,他們行事比錦衣衛更歹毒,叫人不敢靠近。久而久之,東廠及這條衚衕附近就沒有人敢住了。
在離着大門尚有七八丈距離時,爲首的錦衣衛大漢就已跳下馬來,其他人也趕緊下馬,步行向東廠而來。
即便他們是錦衣衛,手上多少都有些人命,走在這條衚衕裡被冷風一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爲首那個四旬出頭,面目精幹的漢子在來到大門前後只吩咐了一句:“候着。”就打響了粗大的黃銅門環。
這東廠也
確實是怪,門前除了兩隻石獅子外,居然就沒有看守門戶的人。而且連大門都是禁閉的,完全沒有一點朝廷衙門的自覺。
但這也是它的特殊所在了。東廠的職責就是監察百官,卻不用向任何衙門負責,一般人也不敢來這兒,來這兒的都是被捉進來的,試問又怎麼可能需要開門納客呢?
過了片刻之後,纔有個不起眼的陰鷙青年把門打開了,一見來人,臉上勉強擠出了些笑容來:“原來是劉都督到了,來得還真是快哪。”原來這個眼下看着極其拘謹的中年人就是如今錦衣衛的指揮使劉守有了。
要是有其他人得知他這個時候趕來東廠,必然會感到心驚膽戰的,不知這兩個讓人談虎色變的特務機構又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劉守有也是一笑:“廠督相召,守有怎敢遷延。不知廠督現在何處哪?”說着,還遞了一張面額是五百兩的銀票過去。
那青年不動聲色地接過放進了袖筒之中:“公公在忠義堂裡,不過從宮裡出來後,他的心情可不太好吶。”
“哦?可知他是因何煩惱麼?”劉守有有些緊張地問道。他當然不可能因爲問廠督現在哪裡而給人這麼多錢了,他的目的還是在此。
“這個我想劉都督是應該能夠想到的,還不是今天剛到通政司的那封奏疏。”
“多謝!”劉守有一拱手後,就進了大門,直朝位於東廠東南角的忠義堂而去。此時他的臉色比剛纔更凝重了幾分,右手微縮,捏了捏袖子裡那些東西,暗咬下牙,看着像是有了決定。
在世人眼中,東廠就是個邪惡的代名詞。他們陷害忠良,無惡不作。但在他們自己說來,卻是盡忠報國之人,甚至他們還將宋朝大將岳飛供奉起來。正因如此,這東廠內部的廳堂也都以忠君報國爲名,忠義堂就是其中之一。
在穿過看似空無一人,其實卻滿布殺機的石板通道之後,劉守有終於來到了忠義堂前。此時門前正守着兩名褐衣漢子,見是他來了,便示意了個請的手勢。
輕輕掀開厚重的門簾,劉守有隻感到一陣熱浪撲來,間中還夾雜着龍涎香的沁人香氣。此時外面正是寒風似刀的時候,可這堂裡卻是溫暖如春。
忠義堂裡擺設極其雅緻,牆上掛着幾幅前人山水畫,邊上則是幾隻瓷器古董,每一件東西都與它所在的位置配合得恰到好處,顯示着這裡主人的品味不凡。
一張紫檀的長案擺在正對着門戶的地方,一隻青銅獸形香爐在案前噴吐着縷縷清香,剛纔劉守有所聞到的香味正從此而來。而在案後,正有一個穿着玉色輕袍的男子正在那低頭寫着什麼。
這是一個年紀甚輕,容貌俊美的男子,看着不過二十多歲年紀,舉手投足間都有着一股風雅貴族之氣。即便此時他的眉頭輕皺,讓人品評也得道一句實在是個翩翩俗世佳公子。
但就是在此人面前,大明錦
衣衛特務頭子劉守有卻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在此人低頭寫着什麼的時候,他只是屏息站在門口處,靜靜等候,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半點不耐之色。
只因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年輕公子,正是東廠如今的主人,更是大明朝當今三個最有權勢之人中的一個——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東廠太監馮保。
此時馮保作爲權傾朝野的大人物已被天下人所知,但沒有人會想到他竟是這麼一個年輕俊美的青年。而更少有人知道的,是他除了這些外,還是個文化修養極高,舉凡書法、繪畫,撫琴、下棋,乃至古董鑑賞都無一不精的風雅之人。用後世的話來說,這分明就是個文藝青年了。
馮保與尋常太監有着太大的不同,不光體現在文化修養上,還體現在他對自身的穿着打扮和待人接物上。一旦不用在宮裡伺候皇帝,他都會穿上士大夫的衣裳,以士大夫的方式進行消遣。而且他還給自己取了字與號,字永亭,號雙林,這可算是古往今來獨一份的文藝太監了。
可他就是再文藝,也是如今大明朝的三把手,是劉守有的頂頭上司。所以即便等了有差不多半個時辰,站得他腳都酸了,他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終於,馮保放下了手中筆,一邊欣賞着自己的墨寶,一邊揉着手腕,才緩慢開口道:“守有哪,來,看看我寫的這幅《醉翁亭記》。”
劉守有這才略鬆了口氣,湊到案前假意端詳了起來。雖然他也是世家子弟,也曾學過些書畫什麼的,但此時心裡有事卻實在欣賞不出其中的精妙來,只得說道:“雙林公的字是越發好了,看着就有歐陽文忠公的神韻。”他深知馮保的性格,所以在私下場合總是稱其字號而不叫公公或是廠督什麼的。
“是嗎?”馮保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不過我叫你看的卻不是什麼字體,而是這篇文章裡的內容哪。”
“呃……”劉守有略有錯愕,但很快就回過神來了。這篇歐陽修的名作,他自小就會背誦的,其中最有名,也被後人傳誦最多的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馮保寫這篇字的用意應該就在此了吧。
掌握到對方用意之後,劉守有的臉色就是一緊。馮保早已留心他的神情了,見狀面容就是一沉:“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們錦衣衛之意可在張先生與我嗎?”
聽他這麼一說,劉守有更是面色大變,當即跪了下來:“雙林公,下官絕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也不敢有這樣的想法。”
“是嗎?”馮保冷笑一聲,從案上取過了一份奏疏來扔到了劉守有面前:“那這上面所寫的有錦衣衛在湖廣提刑按察司揭發胡霖和江陵張家有不法事你又怎麼解釋?還有就奏疏裡所說,你們錦衣衛在湖廣的人早把有些證據送來京城了。怎麼就不見你報與我知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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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