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時候,長安城已經進入深秋,劉初打量四周,不得不歎服,金日單選的地方還是不錯的。草木雖漸漸枯黃,惟其如此,才顯出天地的清遠廖闊來。回頭遠遠的看,茂陵上的楓樹,鮮紅的色澤,亮如雲錦。
“喂,金日單。”她忍不住回頭問道,“你拉我到這裡來,到底是要幹什麼?”
“爲什麼人做每件事都要有用意呢?”金日單悠閒的臥在地上,嘴裡尚銜着一根枯草,笑容明朗。“偶爾停下來休息一下,看看藍的天,白的雲,黃的草,不也挺好?”
“是麼?”劉初淡淡冷笑,“若只是如此,我在長門殿,不還是一樣的看。何必非要到此?”
“悅寧公主,”金日單忽然轉過頭看她,“還記得我在晉中跟你說的話麼?人,不能只着眼於過去。”
“往前看,前路上還是有很多美麗風景的。”
劉初驟然警覺,防備的看着他,忍耐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沒什麼。”金日單忽然又打了個哈哈,笑道,“只是讓公主不要像個小孩子,總是離不開爹孃哥哥。”
“金日單!”劉初被氣的咬牙切齒,卻聽見金日單緩緩笑道,“知道麼,悅寧公主還是發火的時候最有生氣,明豔照人。”
她慢慢愣住。金日單卻轉過去,慢慢道,“我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我在休屠部落裡就聽過你的名字。熟悉漢家事的人說,漢家皇帝膝下有四子六女。”
那時候。他更注重的是漢家那些皇子地名字。至於花團錦簇的公主,只略略聽了幾個封號,知道最受漢帝寵愛的那個。封號叫做悅寧。
悅寧悅寧,當真是個很美地名字。和其他公主封號俱都不同的。他那個時候不知道,此後,這個名字將在自己生命中佔據怎樣地位置。
後來河西事變,父親被樓煩王所殺。他與母親弟弟俱沒入漢宮爲奴。生命一夕換了顏色,若說恨。他更恨的卻是那些自相殘殺的本族人。在漢宮聽了太多漢家故事。包括勵精圖治的漢家天子,見棄後重獲寵幸的陳娘娘,少年英雄地冠軍候霍去病,以及那對少年時流落在外最終迴歸皇家的兄妹。
他見過霍去病,那可真是條真漢子。爽朗悍勇的反而不像是漢家兒郎,更像在草原馬背上長大的人霍去病在他最英雄的歲月死去,人們說,他死前最放在心上的女子,便是最受陛下寵愛的悅寧公主劉初。
那可真是個值得玩味的事情啊。彼時他已在漢宮中最微末的位置上待了幾年。漸漸看懂了這世間繁華綺麗所在地地勾心鬥角,明明分屬那兩個斗的你死我活的后妃家族,如何。還能有這樣一番感情?
他捉摸不出這其中地奧妙,也不想花費太多時間在這樣的細枝小節上。他自然有他地野心。不甘心一生微末。縱然身在異國。也要走出一條屬於自己地路。母親病逝在漢宮中後,他費盡了心思。終於走出了漢宮。
在出使身毒的路上,遇見皇長子劉陌,實在是他生命中意外地一件事。一路看少年時,那位熟悉漢家時事的先生與他說,漢帝膝下四子,日後最成材的,多半便是這位皇長子劉陌,以及,後來的齊王劉據。他曾在漢宮中見過劉陌,這個比他還要小上兩歲的少年。他是這個世間最強大的帝國帝王的長子,備受看重。而他本身也不負這種看重,溫和的面容下,藏着敏銳堅毅的心志。而他,在最有可能繼承大漢儲君位置的時候,選擇埋名隱性,出使異國。這樣荒唐的決定,連他這個異國“蠻子”,初洞悉的時候都有些目瞪口呆,覺得他簡直是瘋了。可是,在真正認識他之後,他就明白,在這個少年溫和穩重的表象下,他畢竟也只是個少年。有着所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對這個天下山河的嚮往。而富麗繁華的未央宮,那無上的寶座,也遮不住這種嚮往。
這世上,有嚮往的人很多,但真正肯爲自己的嚮往付出努力的,便不是那麼多了,而他們兩,剛好便是其中兩個。
真正認識劉陌後,他便想,這個少年,日後定會是一個很好的大漢皇帝。
劉陌本質上是個很無情的人,他毫不懷疑,若有一天,自己阻礙了他的路,他不會有分毫顧念這一路上的同儕之情,殺了他。
而他的無情,只有在說起他的孃親和妹妹的時候,纔會褪色。
劉陌說,他的孃親,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聽的時候他失笑。他總是想,劉陌大約是很愛很愛他的孃親的,以至於全天下的女子,在他眼中,都比不上他的孃親。然而陳阿嬌好與不好,都是漢帝的事,與他無關。
在身毒集市上,劉陌買了一柄彎匕。
“這是我答應送給早早的。”他微笑道,笑意裡帶着淡淡的溫情。“早早,是我的妹妹。”
他愣了半響,纔將這個名字,和備受寵愛的悅寧公主想到一起。
很久以後,他聽說,早早這個名字,是昔日陳娘娘爲她取的,早,就是初的意思。而“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樣綺麗的詞句,連他這樣不懂詩的匈奴人,都聽的出好來。
而他與她的初見,是在使團從身毒返回長安之日。
初滿了十四歲的少女,提着裙裾,歡喜的向着自己的哥哥奔來,那麼美。記憶中曾見過的女子,都不及她的一半。只是太嬌弱,聽說,悅寧公主自幼體弱,這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受了如此多的疼寵。蒼天自然要取走一些,以示公平。
而他,漸漸的有些懂了。爲什麼,那麼多不凡地人。對這個女孩子,都情不自禁的寵愛。
悅寧公主劉初,性敏慧而不燥進,多嬌寵而不凌人。你若看重她,她必將以同樣的看重來回報你。
在她一路地成長道路上。有太多的人爲她遮風擋雨,將她庇護。
而他,也想成爲這樣地一個人。
劉初便有些訥訥,“你在未央宮的那幾年,我都沒有見過你。”
“公主是金枝玉葉,”他微笑道,“自然不會注意到微末宮人。”
枯黃的野地裡,忽然竄出一隻雪白的兔子,毛茸茸的窩在遠處。漆黑地眼睛謹慎的望着二人,骨碌骨碌的轉,很是靈動。劉初看的歡喜。喊了一聲,“兔子。”兔子受驚。立馬竄到更遠。卻是從未見過人的,繼續戒慎觀看。
“公主喜歡?”金日單微微一笑。返身去馬上取弓箭,搭箭欲射。劉初吃了一驚,忙道,“你幹什麼?”撲了過去,她的力氣雖然不大,到底搖晃了金日單的準頭,那箭便射在兔子身前一箭開外之處,這回真將兔子嚇到了,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悅寧,”金日單無奈道,“你做什麼呢?”
“你才做什麼呢?”劉初擡起頭來,沒有注意到金日單喊她的改變。“我只歡喜活蹦亂跳的兔子,它要是變成一團死地了,我還喜歡它幹什麼?”
他怔了一怔,這才記起,劉陌曾經提過,他這個妹妹,最不喜歡殺戮的。
“可是,總是要射一回的。”他慢慢道,將弓箭重新系回馬上。
匈奴人善狩獵,可不善於捉一隻活蹦亂跳完好無損地兔子來討好心上人的。兔子地生命太脆弱,讓他屈尊射它,已經是很委屈了。若要抱只活地在手上,他怕自己手勁一大,直接捏死了都吃不準的。
“什麼叫一定要射一回地?”劉初聽不懂。
“匈奴人故早的習俗,剝下自己親手射下的獵物的皮毛,送給自己的心上人。我來漢地之前,在匈奴所打的獵物皮毛,早就遺失了。所以這獵物,總要重打一回的。”
秋日的陽光下,劉初的臉便慢慢的變紅了。他着迷的看,這可是陛下手掌心中最寵愛的明珠,他不過是個異族人,有幾成機會能帶走她?
因了這對兄妹,他願意放下自己的匈奴身份,慢慢的,將自己當作一個漢人,尊大漢天子爲他的陛下。
“每隔幾年,我的父皇總是要去上林苑狩獵的。”劉初慢慢道,“上林苑裡有的是獅子,豹子,你若能跟着去,可以慢慢打。”
“哦?”金日單笑吟吟的,“悅寧最喜歡什麼動物?”
“我?”劉初想了想,道,“我和孃親一樣,最喜歡雪狐。”
“雪狐?”金日單怔了怔,“那可是少見的很。我在匈奴多年,都沒有見過。聽說,只有終年大雪的唐古拉山上纔有。你怎麼喜歡它?”
“因爲漂亮啊。”劉初笑道,“小時候,郭師叔遠遠抱着我看了一回,和雪一樣的顏色,眼睛靈動極了,彷彿能說話一般。只可惜,”她扼腕道,“站的極遠,一有動靜,一溜煙就跑了。”
“你別想啦。”劉初吃吃笑道,“我父皇着人尋了經年啦,都沒尋見一隻的。”
“不過,”她想了想,又咬了咬脣,道,“你若真是獵了什麼老虎豹子的,不要瞎糟蹋了皮毛。送到卡門衣坊,報上我的名號,夏姨知道該怎麼做的。
元鼎六年末,劉徹在建章宮裡宣見了金日單。
彼時,長安城的天氣已經相當冷了。金日單在雪地裡跪了半響,方聽見皇帝慢慢道,“聽說,你和悅寧公主最近來往甚密。”
“是的。”縱然面對的人是這個世上威權最盛的帝王,金日單依然毫不畏懼,“微臣喜歡公主,自然希望與她*近一些。”
“好大的膽子。”劉徹的面上不辨喜怒,“悅寧公主是朕與皇后的掌上明珠,你一介匈奴降臣,有什麼資格,妄言喜歡公主?”“微臣自知身份低微,縱然不是匈奴人,也是配不上公主的。”金日單昂然道,“微臣只是歡喜公主而已。只是,陛下治下有四海,亦有匈奴子民。陛下要他們沐教化,爲順民。但若是連陛下自己都將他們看輕了,又如何讓他們服從陛下呢。”
“好厲的一張口啊。”劉徹冷笑一聲,居高臨下的看着他,“怪不得,皇后和太子都幫着你說話。”
帝王的話,讓金日單一怔,然而他無暇再想,劉徹已經慢慢踱到他身邊,“你聽着,”他肅然道,“朕的女兒,不是那麼好娶的。看在皇后的面上,朕給你一次機會。朕給你三年,這三年裡,你必須竭力爲朝廷做事,讓朕看看,你到底有沒有資格,帶走朕的悅寧。而你若是讓朕有半分不滿意的,”
他冷然道,“朕會立刻在宗室子弟中擇了人,將悅寧嫁出。”
皇帝的要求,很難,但這已經是唯一的一線希望。金日單便心悅誠服的叩下首去,“臣,謝陛下恩典。”
劉徹冷冷的看着金日單退下,回過頭來,道,“如此,嬌嬌滿意了。”
陳阿嬌從亭後轉出來,懷中尚抱着手爐,擡眉道,“爲什麼是我滿意,早早,不也是陛下的女兒麼?”
“或者,陛下尚有些別的想法?”
劉徹冷哼了一聲,拉了阿嬌的手,皺眉道,“這裡風大,還是回長門吧。”
阿嬌嫣然一笑,軟下了神情,輕輕應道,“好。”
這次放了金日單一馬,固然因爲,連日來與阿嬌的冷漠距離,讓他微微疲倦,不想再不如阿嬌的意思。便是沒有這一茬,他想,若是悅寧堅持,到最後,他還是會應允的。
因爲,他捨不得,悅寧,不如意。
悅寧,在他心中,便是那個未曾經過傷害的阿嬌。他曾親自帶給阿嬌傷害,便希望,悅寧不要再走一樣的路。而他護得悅寧,便如同,在護,當年的阿嬌。所以,他根本不可能,親手再爲悅寧劃下傷痕。
只是,這份隱秘的心思,俱藏在悠悠落在建章的雪中,從頭到尾,不見蹤跡。
唔,加了字才搞定。
關於金日單的匈奴身份,似乎,金日單史上就是做過駙馬的。不要問我在哪個史料查到的,好像,我在劉衛同人裡見過,喊金日單金駙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