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錦瑟渾然不知自己的一首詩正攪得人家大好青年滿心想要義結金蘭的念頭,本來她就不過是信筆將想到的詩詞點綴上扇子,這路邊隨意的善舉,哪裡還會大費周折地去做什麼新詩。
她此時正悠然自在斜躺在客棧房裡的長塌上養着神,換上了平凡的大周女子的服飾,爲了遮掩容貌,更是故意把一張好好的玉面遮在層層斗笠之下。
君紊舉步入內的時候,見着的便是自家主子一副愜意的模樣,這般難得自在的時光,本不該輕易打擾。
可是……不由地嘆了口氣,不知道該不該將手中之物拿給她瞧瞧。
“王爺?”他小心翼翼地開口,“無人的時候就不必戴着斗笠了吧。”
王爺難道不嫌熱麼?
錦瑟撩起黑紗,乾笑道:“怕皇姐怕過頭了,忘了拿下了。”她隨即故意板起臉,“你不也照樣喚我王爺,出門前怎麼說來着的。”
君紊見她如此說,便也順勢道:“王爺……錦兒既如此說。君紊依言便是。”
好奇地看着他手中拿着的紙,錦瑟問:“這是什麼?”
君紊回道:“方纔路上見着貼出來的皇榜,錦兒因曾教我識字,所以上前去看了看,照樣寫了下來給錦兒來看。”
錦瑟起身將斗笠放在一旁,隨口問道:“寫給誰的皇榜?”
“王爺的!”
撲通一聲,錦瑟一屁股沒坐到椅子上,偏了位。
君紊忍住笑,上前攙起自家這個嚇得面色發白的王爺,替她撣了撣灰塵。
錦瑟猶自停頓了好一會兒,這纔回過神來問道:“皇榜上說的什麼?念……念給我聽聽。”
君紊看了她一眼,便拿出了白紙,照本宣科的唸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九王錦瑟,奉朕口諭,效仿欽差微服出巡,替朕探查民情,尋訪貪僚,文武百官,一律不準違命,更需好生款待,天下公子,更要好生把握,若有心意相通之人,朕絕不棒打鴛鴦。”
聽到這裡,錦瑟一口茶嗆在了喉中,她乾脆一把拿過君紊手中的白紙,顫抖地念道
“今朕治下之大周,四海昇平,國泰民安,想來江南也無甚要查的貪官,故此限錦王兩月內儘快辦完差事,早日滾回宮中完婚,否則後果自負,欽此。”
錦瑟拿着紙的手微微發抖,這是皇榜麼?這是一國之君該寫出來的東西麼?
當然,沒有人會去笑話二姐,所以成爲全天下笑柄的還是她玉錦瑟。
苦笑着擡頭看着君紊,她道:“看來你也是不容易了,這麼長的皇榜,竟也能一字不漏地寫下。”
君紊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說實話算了,其實這皇榜到最後,他也只能按照大概的意思寫下來罷了,畢竟他識字有限,後面文縐縐的幾句話寫不出來,但是估摸着皇帝應該便是這般的意思,便自己杜撰了幾句。
——錦瑟若是知道,怕是更要吐血。
深吸一口氣平靜一下,錦瑟忽的又自在一笑:“怕什麼,反正皇姐又不知道我在揚州,想來是故意張貼這玩意想嚇唬我呢,我只要躲得好好的,憑他皇榜寫些什麼。”
見她如此自圓其說,君紊便也不提醒她那皇榜中出現的“江南”二字了,顯然皇上對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瞭如指掌的了,反正讓王爺暫時地活在美夢中也沒什麼不好。
君紊倒是很懂得審時度勢,畢竟他知道倚着錦瑟的性子,若是真知道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逃不過皇帝的手掌心,指不定真鬱悶地出家去了。
第二日,倆人果然還是如蘇苑所料的照舊去了那賣扇小女孩的攤子。
只是這一日不只是女孩一人,她的身邊,還站了一位面黃肌瘦的中年女子,看似大病初癒,卻也還算精神。看來這便應是她昨日口中的秀才娘了。
遠遠地見着君紊和錦瑟兩人走近,小女孩已經止不住高興的揮手了:“大姐姐,小哥哥。”倒是那中年女子斥責了她一句,於是後者訕訕地放下了手臂,沒讓錦瑟來得及鬱悶那個仍舊擺脫不了的“小”字。
及至到了近前,那中年女子上前迎了過來,馬上便是一躬到底:“昨日聽小女說了兩位的善意之舉,自覺無以爲報,今日特地在此,恭迎兩位候駕,親道一聲謝字。”
“大姐不必客氣,我們也不過是看着小妹妹小小年紀便出來做生意不容易,念她一片孝心,能幫便幫罷了。”錦瑟答道,中年女子一愣,擡目朝她的臉上瞥來,見她一臉黑紗斗笠遮面,身量纖細嬌弱,聲音溫婉,雖是素衣女裝,卻顯得有幾分弱柳扶風的氣質,一時間心裡便已明白有了七八分。
錦瑟不知道對方把她當成了男扮女裝,只向着小女孩走去,親切地問道:“小妹妹今日生意可好?”
小女孩見她一頭黑色斗笠把姣好的容貌遮蓋得嚴嚴實實的,不由天真地道:“小哥哥長得這麼漂亮,爲什麼總要遮着臉呢,還戴着這麼大個帽子。”
“胡說八道。還不住嘴?”中年女子低聲斥道,隨即立即向一旁的君紊拱手賠禮道:“小女年幼,言語唐突。還請勿見怪。”
顯然中年女子是女尊世界裡的老夫子,對於男女大防看得甚是嚴重,因此認爲自家的女兒言語間輕薄了這位男扮女裝的年輕公子。
君紊自是心知肚明的,卻不知道該回什麼,自家的王爺明明已經換上女裝遮蓋住了美貌,卻還是被人認作男子,他亦是有點哭笑不得。
“不知道兩位家住何方,可是最近纔來的揚州?”女子開口問道。
錦瑟回道:“大姐好眼力,我們……姐妹確是近日纔來的揚州。”這一聲姐妹說的她可是渾身難受,好在君紊面色如常,不以爲然。
卻見中年女子望着她笑了半晌,正在錦瑟奇怪她笑些什麼的時候,卻見她也不點破,言道:“姑娘不必多說,在下自然明白,出門在外,女裝自是方便得多了。”
錦瑟心頭一跳,心想她什麼時候看穿君紊不是貨真價實的女人了?不由地朝君紊的臉上看去,後者卻是完全不動聲色的表情,讓她摸不着他在想些什麼。
——錦瑟顯然是對自己太自信了,完全沒搞明白自己纔是那個被說的對象。
幾個人正在這邊攀談着,牆角邊,一輛精緻的馬車卻是靜靜地停着不動。因是熱鬧的街市,人來人往的也沒人注意。
“劉管事,可看清楚了這是昨日那個題畫作詩的人麼?”
管家踮起腳尖遠遠地又瞧了幾眼,回頭恭敬道:“回公子的話,正是昨日的那位年輕的郎君,雖是穿着女裝戴着斗笠,那身量姿態卻是如昨日一般的,何況身旁的那個女子亦是昨日陪同着一起來此的。想來是不會錯的了。”
蘇寅點點頭,舉步便要下轎,管家慌忙地攔住了他:“公子,這可不妥啊,街上人來人往的,公子還未出閣,這……不合適吧。”
蘇寅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這便是他最厭惡的時刻了,憑什麼身爲男子便要被束於牢籠之中,什麼男子女子之別,這眼前的公子不也一樣的落落大方地站於人前麼?他蘇寅又憑什麼見不得人?
冷冷地瞥了管家一眼,曼聲道:“我不過是過去與他攀談幾句罷了,能有何不妥?”
說罷,便由自己的侍兒攙扶下了馬車,一路朝着錦瑟的方向行來。
還未至跟前,便遠遠地聽見了錦瑟正帶着笑意的語調對着小女孩溫柔地說道:“你若真如此喜歡,我日後親自繪一副你的畫像送你可好。”
那聲音別樣雍雅,閒風愜意,不鹹不淡,撩得人心旌一陣盪漾。想起那首絕妙的詩詞和不凡的幾筆扇上之畫,愈加對黑紗下那遮掩住的真容好奇了起來。
及至到了跟前,他方纔注意到身邊這個公子雖着一身寬鬆鬆的女式玉色長袍,卻襯得曼妙腰身風情無限,一雙青蔥玉指如上好的青瓷泛着淡淡的光澤,鼻尖更是微微飄來一陣淡香。心頭不由覺得好笑,就這般模樣還想裝成女子?戴個黑色斗笠又能如何,分明是欲蓋彌彰,難道就沒人告訴她若想扮得像個真女子,便得要徹底去了這些個脂粉氣?
於是便也不急,只待她耐心地哄着眼前的小女孩,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天,瞧他的樣子,想是還沒有孩子吧,才能這般的父愛氾濫。
錦瑟卻也不是傻子,身邊站了個人半日怎會沒有知覺,於是疑惑地擡首看向身旁,不料竟直直望進一雙秋水似的柔潤明眸,一張俊顏雖則冷漠無情,卻是天下無雙的俊美,直令人眼前一亮,這男子不知是何方神聖,真正是雍容風雅,秀美清雋,於是也不怪他如此唐突,體貼地朝一旁閃了閃,“公子想要買扇?”
“路過而已,不爲買扇。”他仍舊是直直地看着她,毫不掩飾自己的用意,“單單爲見閣下而來。”
錦瑟心頭一驚,以爲自己的身份被人識穿,眼角開始朝左右瞅去,以先爲自己找到退路。
——錦瑟實在是嚇怕了,尤其安瀾那張火上澆油的皇榜,怎的不讓她謹慎異常。
君紊自然更是一馬當先,緊緊地將自家王爺護在身後,殊不知這一幕更坐實了有心人的猜測,眼中一片瞭然。
——還說不是男扮女裝?騙誰呢?
“姑娘不必擔心,我只是想與你家公子攀談幾句,並無惡意。”他語調平和,聲音如流水潺潺,悅耳平和。
不對,錦瑟想道,她似乎錯過了什麼關鍵的地方沒注意。
“我姓蘇,名寅,昨日湊巧買了公子題畫作詩的扇子,不由心羨,特此前來結交。”
錦瑟終於明白過來了,公子!他用的是“公子”兩詞,這指的可不是君紊,而就是她——玉錦瑟。
從君紊身後走了出來,她低頭審視了一遍自己的衣着,困惑地道:“公子莫非是在和我說話,可我……不是公子啊。”錦瑟無奈地看向君紊,爲什麼會被人這般誤解,難道是她的斗笠還不夠厚?
蘇寅看了她一眼,諒解地道:“不是穿套女裝便是可以做女人了。我也曾幻想過……罷了,談這些做什麼。公子出門在外,爲着行走方便而改換女裝在下可以理解。只是既然在下都已將名姓坦誠相告了,公子又何必這般遮遮掩掩的。”
錦瑟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第一次有了想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