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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寡言的偉業、鬱鬱寡歡的偉業、高考失利的偉業、歷經人事的偉業、在家待業無所事事的偉業、開不起玩笑的偉業、自暴自棄的偉業……原來,也有過這樣簡單美好的心願,與喜歡的那個人戀愛、結婚、生子,有一個平常幸福的家庭,過好每一個平常的日子。然而,他的心裡始終念着一個名字,他的夢裡永遠有一張特別親切的笑臉,寶珠,那個他再親切熟悉不過的女孩,她定格在他的記憶中,像一朵永不凋謝的小花,總是那麼燦爛,那麼嬌豔地盛開着。

所有的熱鬧和他似乎都沒有關係,偉能和寶銅成了父母的驕傲,他是被遺忘的,甚至自己也厭惡自己。他的心像一座無人可以接近的孤島,寂寞在這裡長成了蒼翠的草原。

吃完飯,偉業一個人走出長長的巷子,腳步聲沉悶地落在地板上,像錶盤上的分針走出的鐘點,彷彿走完了一個人的前半生。家家戶戶熱鬧的喜慶聲,屋子裡淌出的桔黃色燈火溫暖地照着路面,久久迴盪在幽深而曲折的巷子深處。明明是喜慶熱鬧的時候,卻聽出了空曠寂寥的聲音。

不知不覺走到了江邊,藉着月光,偉業看着自己傾斜的影子,今天的月光如此美麗,真應了好時、好景。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多年來每一次走過,卻從未擡頭看過月空。它是那麼的美,淡淡的月光徜徉在黑色的江水之中,與之相對的,是渺小的自己。他看到自己朦朧的影子,在滾動的江水中一點一點散開。

寶珠,你在哪兒?他對着江水發問,沒有人回答,除了江水的轟鳴,誰也不知道,寶珠的命運在偌大的塵世猶如一粒小小的塵埃,不知被風捲向了哪個角落。

前段時間,羅惠託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也是一個礦工的女兒,長得清秀文靜,技校畢業,很快就要進礦區接班了。羅惠喜歡得不得了,又是媒人又是相片,巴不得第二天就把那姑娘搬進家裡。可問了偉業,偉業嘴閉得死緊,姑娘來家裡玩了一個晚上,偉業連招呼都不肯出來打一個,羅惠尷尬地一個人又是端茶又是遞糖,歉意得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倒還是人家姑娘懂事,對羅惠說:阿姨,你別忙活了,偉業哥是實在人,你不要逼他。

偉業不願意,羅惠沒有辦法,先是跟他鬧,好話壞話說盡,軟硬兼施,十八般武藝使盡,性格倔強忤逆的偉業乾脆一個星期沒回家。羅惠沒有其他辦法,讓胡成海做他的工作,胡成海跟開政治鬥爭會一樣給他上了一個晚上的思想教育課,最後,終於敗下陣來,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他想起小時候,鄰居們都說偉業和寶珠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現在想想,那是多麼遙遠而不真實的比喻。世間的青梅竹馬最終能走到一起的又有幾人,不都被世間的大風給吹散了。生活,沒有特意安排的情節,只有造化。

他恍惚間想起,那時候,他和寶珠都還小,有一次在偉業家裡,寶珠正在用鉛筆臨摹小人書上《水滸傳》中的人物神行太保戴宗。她對偉業說:爲什麼戴宗能跑那麼快。

偉業正在看書,隨口回答她:因爲他是飛毛腿啊。

那我也是飛毛腿。寶珠不服氣地說。偉業正看得入迷,沒有搭理她。

寶珠不樂意了,走過來把偉業手裡的書搶了扔桌子上,對他說:不相信,你來追我啊,你要追不上我,我就是神行太保戴宗。

你幹嘛要做飛毛腿呢,還不入做孫二孃呢,賣個人肉包子,沒準我還有口福。偉業回答。

不行,我就要做飛毛腿,你來追我啊。寶珠固執地說道。

那好吧,你是女生,我讓着你,你跑五分鐘後我再來追你,反正,不管你躲在什麼地方我都能找到你。偉業懶洋洋地說。

那我跑了。寶珠說着就拉開門向着小街跑了出去,偉業走到陽臺上,看見她的花裙子在小街上被風吹開成一朵新鮮的小花。

這條窄長的小街,在他倆小的時候不知道走過多少回,每次玩捉迷藏,寶珠便往裡跑,一直跑,一直跑,關上門就以爲沒有人能找到。事實是,每次偉業都能第一個找到他。那時他總說:你躲到哪兒我都能找到你……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童言無忌啊。

事實上,寶珠纔出門一會兒偉業就出去找她了,那天晚上,偉業確實沒有找到寶珠,他找遍了平時寶珠經常躲藏的任何地方,都沒有看見她的影子。等月亮爬上山,四周一片寂靜的時候,偉業嚇壞了,他沿着江邊走邊哭,邊喊寶珠的名字,他生怕寶珠會出意外,寶珠會像天使一樣插上翅膀飛走了,他的童年如果沒有寶珠會多麼的孤獨寂寞。

寶珠是在深夜一點多的時候自己揉着眼睛回來了,那時候,就連大人們也在四處尋找,大家圍着寶珠問她去哪了,寶珠面對那麼多緊張的臉孔好奇地回答:我躲在柴房裡啊,後來就睡着了。

然後,她看見哭成一個淚人的偉業,笑着說:你怕什麼啊,不就是躲着玩嗎,你以爲我還會飛啊。寶珠笑偉業哭成的大花臉,連鼻涕都笑出來,偉業又被她逗笑了。

偉業還記得,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們倆躺在一望無垠的草地上,天空藍得像水洗過一般的寧靜,遠處幾隻埋頭吃草的羊兒悠閒地慢步,草地中有一個小小的魚塘,魚兒在水中自在地遊弋,天邊一道絢麗彩虹,他們靜靜地看着、看着。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夢。現在想想,原來,人們說的反夢是真的存在。

現在,偉業多希望寶珠只是和他躲一會兒迷藏,在什麼地方睡着了。多希望她會突然之間揉着眼睛回家,說自己只是因爲貪玩忘記了時間,她依然那麼清脆地笑着,責備大家何必那麼緊張,我一直好好的啊。

這些年來,一直是這樣,絲毫不覺得有任何偏移與不妥。當然,他也無數次質疑過自己,一年、兩年,還是十年……有時候不禁想,爲什麼因爲孩提時代的一句話去奔赴,因爲一個人而停留。最簡單、最平凡的願望,往往最難實現,也最容易放棄。因爲,你要爲它堅守很多,失去很多。因回憶而嘆息,甚而淚流滿面。懷念那個小小的在時空中遠去的她,如此真切溫暖,彷彿能聞到她的體膚髮香。

然而,他心裡明白,大家各自都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人生,奔赴自己的命運。好的、壞的,美麗璀璨如天上的星空、幽靜曲折如穿過的窄巷,它們是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