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個花鳥畫師, 母親呢,是個舞蹈老師。
我小的時候,我父親和母親特別容易鬧矛盾, 他們有特意避開我, 但是我有一次放學早, 回家的時候撞到他們吵架了, 當時我偷偷躲開了, 當作什麼都沒看。
而之後的那些年,就一直偷偷觀察他們,從蛛絲馬跡中判斷他們有沒有吵架。
我父母他們吵架和別人不同, 別的夫妻吵架驚天動地,吵完了傢俱要換一輪, 脾氣來的快, 吵完了, 火泄完了,就握手言和。
而我父母吵架的時候, 就像卓別林的無聲電影一樣,父親就一直坐在畫板前寫寫畫畫,母親在他的畫室開最大的音響,一個人跳舞,什麼時候跳累了, 什麼時候走人。
和好, 也是因爲時間長了, 氣漸漸消了, 爸爸送媽媽一幅畫, 媽媽給他跳一支舞,然後若無其事得繼續生活。
兩個人冷戰, 和好,和好,冷戰,周而復始。
每次他們冷戰的時候,就把我送到我外公家,等他們和好了,才把我接回家。嗯,我一年365天,有300天是在外公家度過的。哦,我爺爺奶奶在他們結婚前就過世了。”
說到這裡,陳晏低頭自嘲一笑。
蔚乘風一直細心端詳着他,看他用一種說故事的語氣,寧靜平和得描述自己的父母,就像是說兩個陌生人一樣,心裡像被蜜蜂蟄了一樣,澀澀的疼。
陳晏漸漸陷入了回憶中,眼眸深處泛起水潤的光澤,他不着痕跡的吸着氣,小幅度地眨了眨眼睛,嘴角含笑,用一種比較輕鬆的語氣說:
“可能他們越是不關注我,我就越想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從小到大我什麼都做了。
不好好學習,打羣架,染頭髮,玩葬愛家族,上網,玩遊戲,早戀,去酒吧,夜不歸宿。
能幹得我都幹了,就是沒試過離家出走。因爲我怕我離家出走一個星期回去,卻沒有人發現我失蹤了。
就算這樣,父親還仍然沉浸在他的書畫世界裡,母親仍然致力於和他的書畫爭寵,什麼都沒有改變。
反倒是我瘋來瘋去,自己先泄了氣,慢慢地改變,一心奔着學習,後來上了高中,還常年佔據老師的口頭禪,在各位學校領導面前都露了臉。”
蔚乘風一直安靜地聽他說,他心裡清楚,陳晏想要的不過是傾訴,不是什麼安慰。
而終於聽到了高中階段,直覺陳晏要親自揭開壓在他心頭已久的傷疤,他不自覺開始屏氣凝神,生怕露了一個字。
陳晏的眼神漸漸悠遠,“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晚上,我跟在後面協助校領導巡夜,是爲了抓在學校裡晚上偷偷約會的情侶。那天晚上一波三折,最後在廁所抓到一對男情侶。
說來有些好笑,我以前搗亂的時候談過幾次戀愛,都是女生寫情書給我,我看着人長得漂亮,帶的出去,不玩深情那套又不是死纏爛打的人,就答應了,其實我心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我沒想過和她們親熱,沒想過佔她們便宜,連約會我都覺得敷衍,我當時只以爲我不喜歡他們,沒多想。
直到那天晚上看見衆目睽睽之下的那對男情侶,我起了反應,我才知道我有些不正常。
那一段時間父母在鬧離婚,那時候我母親埋怨我外公,當初她想嫁人的時候爲什麼不攔着她,已經有些瘋魔了,已經很久不和外公聯繫了,她也不許我和外公聯繫。
我的手機被沒收,偷偷給外公寫的信也沒了蹤影,想出去打公用電話,她就天天接我上下學,不給我在外面獨處的時候。後來,我借同學的手機聯繫外公,再打,卻變成了空號。後來,我才知道是我母親威脅外公換的號碼。
那件事在學校鬧得轟轟烈烈,那兩個人幾乎成了過街老鼠,而我第一次接觸這方面的事,就看到了這麼慘烈的一幕。
幸好當時是黑夜,那麼多手電筒照得不是我,衆人的焦點也還不在我身上,不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說什麼後果。
我當時知道自己這個事,都嚇壞了。父母指望不上,外公聯繫不了,身邊同學沒有一個敢告訴他們的,我只能默默地把這些壓在心底。”
他說了這麼多,蔚乘風的關注點卻漸漸歪了。
他起了反應?
對誰?
蔚乘風磨了磨牙,莫名想到了陸庭知。
然而現在不是吃醋的時候,他也沒有名正言順吃醋的權利,更別提還是吃這八百年前的醋。
蔚乘風把這件事放在心底,專心聽陳晏說他的過往。
時近中秋,正午的天還有些炙熱,而他們身處長長的紫藤花架下,周圍是蔥蔥郁郁花草樹木,外界的嘈雜聲被隔絕了,陽光也經過層層濾過碎成斑斑點點地灑下來,連風吹進來都是清涼的。
蔚乘風就在這帶着微風拂藤的寧靜中,聽見陳晏用一種釋懷的語氣輕聲說: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戀情,叫同性戀。
我當時消極了很久,幾乎一蹶不振,後來有一天,我意外地和那對男情侶聯繫上了,漸漸地,我看到了他們互相打氣,很恩愛,轉學,一起努力靠同一所大學,我的心裡纔好過一點。
從那開始,我幾乎是玩了命的學習,我想考個好成績,我也真的考了一個很好的成績,別的父母都很期待子女考一個好成績的,我想普天之下父母都相同的吧,就把成績告訴他們了。
他們也的確很開心,覺得自己把我教育的很好,我趁着他們高興的時候,就和他們出櫃了。
之後,就像所有不同意子女和他們看不上的人結婚相愛那樣,他們採取了最傳統的,從古發展至今依然沒有落時的,把我關了起來。
我那個時候,大概十六歲吧,空有年齡,卻不夠成熟,不懂得迂迴戰術,我青春期沒有完成的叛逆,在這個時候,我完成了。
我離家出走了。
我以爲我的父母不會出去找我。
我甚至以爲他們或許哪天吵起來了,就忘了被關起來的我。
誰能想到,我父母,他們這兩個幾乎與世隔絕的人,能開着車沒日沒夜得找我。
明知疲勞駕駛容易出事,他們還是滿世界地找我。
而我母親那個彆扭的人,她甚至都不願意向我外公求助。
之後的事,你大概能猜到了吧。我爸媽車禍過世了。”
蔚乘風聽完後,沉默了許久。
陳晏對他父母的稱呼一直疏離得像個陌生人,而最後卻喊了這個親暱的稱呼,語氣裡音自責內疚幾乎要溢出來。
陳晏沒說他父母過世後自己怎麼樣,但是他大致也能猜出來。
他都不知道這些年,陳晏是怎麼挺過來的。
他自己被家人寵到大的,從小的時候就更對男孩子有興趣,他沒覺得這有什麼,隨着後來家裡後來發生那麼多事,家人也漸漸放寬心懷,他更是第一時間出櫃了。
可以說,他前半生一直都太順風順水,他不能設身處地地瞭解陳晏的悲哀和無奈,更無法對他的痛苦產生共鳴,但是,這不妨礙他心疼陳晏。
蔚乘風有些酸澀地看着難掩哀傷的陳晏,試探地伸出微微顫抖的右手,在他肩膀上方僵了半晌,遲疑了許久,才輕輕拍了幾下。
而拍完之後,他的手沒有立即拿開。
蔚乘風深深地凝視着陳晏,慢慢湊近了,見陳晏沒有表示反對,纔像碰易碎的物品似的,小心地把他摟到懷裡。
懷裡的陳晏一直沉默着沒說話,手指卻緊緊拽着他的衣服,溫熱的身體在懷,蔚乘風一時有些心潮澎湃。
直到驚覺肩膀處有些溼潤,蔚乘風發熱的頭腦才微微冷靜下來,瞬間嗓子一堵,眼睛泛酸,他張開嘴想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心疼的摸了摸他的頭,臉頰在他柔軟的頭髮上蹭了又蹭。
蔚乘風靜靜地抱了他一會兒,感覺懷裡抖動的身體微微平息了下來,才說:
“上天是公平的,他給了你前半生太多磨難,那你後半生註定要福運綿綿的。”
陳晏僵了一瞬,微微尷尬的從他懷裡出來,後腿半步。
他的眼睛還有些紅,陳晏儘量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
“那你呢?我看你就運氣一直很好,難道你下半生要磨難重重?”
蔚乘風有意逗他開心,當即笑彎了眼睛,不要臉道:“我下半生只會更加幸運。”
陳晏:“呵呵。”
蔚乘風躊躇了一下,最後嘆了口氣:“你別看我運氣很好,其實我以前一直不想要這麼好的運氣的。”
陳晏驚訝地挑了挑眉:“哦?”
蔚乘風順手拉過他,笑着說:“站這麼久不累嗎?找個坐的地方我細細給你說。”
陳晏瞥了一眼自己被他拉住的手,沒好氣地看了笑嘻嘻的蔚乘風一眼,“你倒是不見外。”
蔚乘風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