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之後,傅彥成打開門內的燈,一邊把公文包放在玄關邊的長櫃上,鬆了鬆領帶,彎下腰準備換鞋的時候,身形一頓。
原本滿滿的鞋架此刻空了一半,他又掃了兩眼,發現屬於陳晏的鞋子全不見了。
傅彥成指尖輕顫,他直起身體,僵硬地轉過身,扭頭看向客廳,只見消失了五天的陳晏此刻正端坐在沙發上。
他的樣子似乎特意打扮過,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眉毛修飾得很仔細,下巴光潔白淨,臉上似乎打了層光,看上去容光煥發。
再往下看,他穿着整整齊齊地西裝,領結和襯衫都是最近上市的最新款,皮鞋擦得纖塵不染。
傅彥成記得那雙鞋子,那是陳晏參加一次國家級高峰論壇的學術會議,爲了會議後面的晚宴特意準備的,他一直很是愛惜,那次會議之後,再也沒見他穿過。
傅彥成看着他盛裝打扮地模樣,一時竟有些心慌意亂,他搜腸刮肚了許久,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
“你怎麼現在回來了?”
是不是他知道了什麼?爲什麼提前兩天回來?傅彥成心裡一團亂麻。
陳晏本來是低着頭,看上去在沉思的樣子,聽了傅彥成的話,他緩慢擡頭,像是經年的陳釀終於開壇,醇厚的酒香飄散四溢,傅彥成覺得他可能有些醉了。
因爲他眼前有些模糊,他看見陳晏笑着朝他招手,“我過來,是給你帶了點禮物。”
不是他以爲的質問,傅彥成突地鬆了一口氣,腦中一直繃着的弦鬆了之後,他赫然發現,自己後背竟然一片冷汗淋漓。
然而看着陳宴噙着笑意的嘴角,傅彥成強撐着沒露痕跡,他儼然已經忘了換鞋的事,直接踏進了客廳,慢慢走到陳晏面前。
陳晏笑着示意:“坐啊。”
傅彥成緊抿着脣,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他直覺今晚的陳晏有點不對勁,具體哪裡不對勁,他又說不清。
他有些摸不清陳晏想做什麼,對未知事物的茫然,讓他有些拘束,猶豫着在他側面坐下。
陳晏說要給他看禮物,卻一直沒有動靜,他安靜地坐在那,側臉看上去柔和平靜,傅彥成不知怎的,竟然從他的側面看出了一種別樣的心平氣和,看着看着,他一直七上八下的心,突然沉靜下來了。
兩人靜坐良久,氣氛難得的安寧,屋內燈光朦朧,人的剪影都溫柔了,不知過了多久,陳晏頗有些懷念地說道:
“好久都沒這樣安靜了。”
“……是啊。”
“咱們認識多久了?”
“十二,不……十一年又十個月了。”
“這麼久啊……”
“……是。”
“這麼久了,都沒一起出去玩過呢。”
“玩過的。”
“嗯?”
“之前一起找工作的時候,有在各個城市遊玩的。”
“那個時候一心找工作,哪裡真有興致玩呢,不過是出去散散心,何況你還一直冷着臉。”
“………”
“說笑的,我這次去了一個地方,那邊很美,天是藍的,雲是白的,下雨後,空氣中是清甜的青草香,路邊很多樹,馬路上也沒有很多車,孩子都是自己上下學。
那裡的人很熱情,街坊鄰居都是認識的,他們也很愛美食,大街小巷都是各種我沒見過的小吃。”
“……挺不錯的地方。”
陳晏擡頭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傅彥成說不上來怎麼形容他,卻無端端覺得心驚肉跳。陳晏卻什麼也沒說,而是起身去了廚房。
不一會兒,傳來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碗碟的碰撞聲,之後一陣靜默,片刻後,陳晏端着一盤東西擺在沙發前的茶几上,他說:
“這是我從那個地方帶過來的一種水果,你嚐嚐吧。”
傅彥成渾身僵成木頭,他定定地看着眼前暗紫色的桑葚,半晌無言。
陳晏重新坐下去,他這次的坐姿不再那麼端正,整個人陷入柔軟的沙發上,整個人有些懶散,他說:
“賣桑葚的阿叔人很好,一天60塊的住宿費,他只收了我50,還免費提供早餐,還有睡前水果。他有一個兒子,正在讀高中,住校,每週回家一次,成績大概不錯,老闆每次提前他兒子,臉上的笑都特燦爛。”
傅彥成順着他的話說:“你有沒有和他要聯繫方式,以後常聯繫。”
“沒有,萍水有相逢,何必識英雄。那一瞬間他給我的感覺,我靜靜留在心底就好,免得將來物是人非,途生事端。”
傅彥成總覺得他話裡有話,當下也不知該怎麼接他的話。
陳晏卻話音一轉,說:“不過他的一句話讓我受益良多。”
他輕輕捏起了一粒桑葚,視線落在一小塊一小塊的果肉上,說,
“這個水果怪呢,別看它小,汁卻多,我第一次吃的時候還鬧了笑話,然後他告訴我,吃這個,要整粒放嘴裡囫圇地嚼,不要一口一口去咬,不然,會弄得我滿身汁水。”
傅彥成不自覺地坐直了,屏氣凝神,卻見陳晏擡頭看他,笑容裡說不出的釋然:
“我當時就想到,做人做事也是這樣乾脆利落的好,一點一點地牽扯,拖泥帶水的,不僅勞神傷情,最後搞不好還會沾得滿身腥。所以——”
陳晏頓了頓,聲音忍不住沙啞了幾分,語氣卻沉穩,他說:
“我們分手吧。”
那一剎那,彷彿巨輪撞上冰山,又彷彿地震海嘯,傅彥成的耳邊嗡嗡作響,頭疼地要炸裂,他好像一瞬間被這個世界隔離,眼前一切都看得見卻摸不着,他看見陳晏又說了些什麼,然而他卻丁點兒都聽不見。
終於,那陣耳鳴過去了,彷彿電影裡魔法解除的一瞬間,傅彥成聽見陳晏絮絮叨叨地說:
“你現在也是有兒子的人了,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妻兒,不要那麼冷淡……”
傅彥成喃喃道:“你都知道了?”
陳晏點頭:“是啊,我都知道了。一個月之前就知道了。”
傅彥成愣愣發呆,一時無言。
陳晏繼續他的話:
“阿姨是個很好的人,看上去很大家閨秀,發起火來都溫溫柔柔的樣子,不像我以爲的,會對我大吼大罵,把我掃地出門的那種。
不過她可能很孤寂吧,你要對她再孝順些,不要老是給她打錢,要多陪陪她……”
傅彥成驚疑不定地打斷他:“你見過她?”
陳晏又笑:“對啊,我一直想拜會她,醜媳婦還要見公婆,我不明白我談了十年的戀愛,不是情人玩樂,不是小三上位,更不是破壞人婚姻幸福,我怎麼就不能拜見她了?哦,錯了。”
陳晏自嘲地看着他一笑:“錯了錯了,是我記性差了。現在可不如往日,我現在可不就是破壞人婚姻幸福麼。”
他是自嘲,傅彥成卻以爲他在諷刺自己。
心裡一直小心掩藏的事陡然被人扒了出來,傅彥成有一瞬間的心虛,心虛之後,是惱羞成怒。
這五天他心裡憋着的火氣,再加上之前陳晏給他看了一個月的臉色,傅彥成心頭的火越燒越旺,彷彿有頭野獸在他心頭嘶吼,暴跳如雷。
之前是有心求和,他還收着性子,而現在人都說分手了,傅彥成拳頭攥得緊了又鬆,鬆了又緊,他身上的寒意也越來越重。
反覆幾次,他終於壓不下心頭的憤怒,陡然站了起來,泄憤似的來回踱步,冷着臉,寒聲道:
“你查我?還找到我家裡?陳晏你可真是好樣兒的,一個月之前就知道了,你可真的沉的住氣,啊?”
傅彥成瞪着陳晏,冷氣十足得點點頭,嘲諷地挖苦他:
“你可真了不起!真會演!我真是甘拜下風!奧斯卡都欠你一個小金人!
呵呵,你對我的事情可真是夠了解的啊,我結婚了,有孩子了,你都知道,連是個兒子都知道,甚至我老家住哪你都知道,還找上了我媽媽!
你真夠可以的,啊?
你說你當個醫生多浪費啊,天天提心吊膽地怕病人家屬跟蹤,你怎麼不去當個偵探啊?那時候就是你跟蹤別人了!!!”
陳晏任由他發瘋,等傅彥成罵完了,他笑着問:“說夠了嗎?”
“沒說夠!”傅彥成聲音陡然高亢起來:“你把我的事查得清清楚楚,把自己的事卻藏得嚴嚴實實!呵,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傢什麼情況,幾口人,幹什麼的,什麼背景,你是不是一直防着我呢?你說是不是!”
傅彥成說得累了,他直喘着氣,看着陳晏端着笑,整整齊齊得坐在茶几前,越發襯得自己狼狽不堪。
發泄了這半天,眼前的人卻油鹽不進,傅彥成心裡的火氣不僅沒降下去,反而又越燃越旺的趨勢。
他陡然大步邁上前,逼近陳晏,一把提起陳晏的領口,用力把他拽了起來,緊緊逼視着他:
“你做其他的我沒意見,但是你爲什麼要去找我媽!她有心臟病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陳晏看着他猩紅的眼睛,嘴角笑意越盛,“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傅彥成緊緊攥住他領口,喘着氣,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嘴角刺眼的笑意,忍不住悲從中來,大聲吼他:
“那!是!我!媽!”
陳晏笑:“是啊,和我有什麼關係麼。我們分手了。”
傅彥成頓時愣住了,他渾身陡然生出一股子無力感,卻死咬着牙說道:
“我不聽,我不同意,我不分手!對,我不分手!你別想分手!”
陳晏嘆了口氣,掙開了他已經沒有力氣的手,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領,
“我的東西我已經收拾好了,也已經找搬家公司運走了。以後,不會過來了。
你以後呢,不要老是吃外賣,不乾淨,睡着了不要老是踢被子,衣服不要老是送到乾洗店去洗,平時不要老是冷着一張臉,以後和妻子生活的時候……別老是讓她做家務事,要好好對她,孩子呢,別太慣着他,好好教育他。
咱們,好聚好散,之前的恩恩怨怨,就一筆勾銷吧,以後還是一個科的人,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鬧得別太難看。你,保重自己。”
說着,他就起身往門外走。
而傅彥成經他提醒,突然想起來剛進門時看到的鞋架,頓時心頭像雪淋的一樣,遍體生寒。
他無措地匆匆掃了一眼客廳,又跌跌撞撞打開臥室和書房的門,發現所有屬於陳晏的東西都被收拾的乾乾淨淨,彷彿這裡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
傅彥成這纔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陳晏是要真的分手,不是鬧彆扭,不是鬧脾氣,不是想讓他哄他逗他,而是真真正正的分手,斷個一乾二淨。
他之前理直氣壯得怒吼在此刻看起來很是可笑,傅彥成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麼,他急急地衝了出去,看見陳晏正站在玄關,從鑰匙扣上拿出幾把鑰匙,放在他公文包旁邊,而後說:
“這個,是房間的鑰匙。”
傅彥成愣愣地看着那幾把鑰匙,心裡本來想好的話頓時堵在胸口。
他本來想放低姿態求他,也想告訴他自己會離婚,更會光明正大地把他帶回家,一系列地割地賠款他都願意。
只要能挽留他。
直到看到陳晏取下了鑰匙,他才明白,他心意已決,無論他怎樣求饒,他都會分手。他,已近不要自己了。
傅彥成呆立原地許久,陳晏看着他像被主人拋棄了一般,略顯哀傷淒涼的影子,不知道說什麼,最後禮貌地微微一笑,轉身打算開門。
“等等!”
傅彥成突然喊他。
陳晏回頭。
“可以陪我聽一首歌嗎。”傅彥成看着他,靜靜地說。
陳晏站在原地不動。
“我沒想做什麼。”傅彥成有些笨拙地解釋道:
“是之前燭光晚餐的那次,我本來買了一個CD,裡面有一首歌,咱倆都喜歡的那首,Adam Lambert的《Outlaws Of Love》,本來想送給你的,現在你要走了,總要聽一聽的吧。”
他臉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和之前有雷霆之怒的樣子,判若兩人。
陳晏想起自己經年才送出去的那份禮物,嘆了口氣,說:“好啊。”
傅彥成鬆了口氣,去書房找了會兒,而後躲在電視機的DVD前搗鼓搗鼓,兩人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聽着。
“Everywhere we go, we're looking for the sun,
浪跡天涯,只爲找尋一縷光明,
Nowhere to grow old, we're always on the run,
無處終老,此生註定在劫難逃,
They say we'll rot in hell, but I don't think we will,
世人唾我們萬劫不復,但我不相信, They've branded us enough,
不相信他們的論斷,
Outlaws of Love,
愛的亡命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