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越感覺剛剛入睡就被叫醒了。天還沒亮, 門一開,只有東邊的天空略微泛了點白,其餘全是暗色。雨已經停了, 到處都是殘敗的水漬, 寒氣未散。談越走出門打哈欠, 天太冷了, 他披着司徒的外套不住地發抖。老邢從他面前走過, 扛着一隻獵.□□樣的東西消失在樹林間。
夜色中,司徒身姿影影綽綽,他拎着一個木箱子, 百般花樣地掏出來牙膏牙刷杯子、戶外炤具、鍋碗筷子……還有不知道哪裡搬來的小煤氣瓶。
談越還在門口打哈欠,睡眼惺忪。司徒在空地一塊石板上擺置好了爐子, 把他拖出了門, “醒了嗎?”
一圈藍色火苗從爐子裡頭竄出來, 談越像見了腐食的禿鷲立即靠了過去,他蹲在旁邊烤火取暖, 順便刷牙。漱口洗臉的水不知是司徒在哪個溪水裡接的,凍得他睡意全無。司徒手腳麻利,一鍋水被端上了爐竈,很快咕咕噥噥地冒了熱氣。被倒了一半進保溫瓶之後,司徒又往鍋子倒了罐頭和麪, 長筷子拌了拌, 香是挺香的, 就是攪和得像一鍋黏糊糊的豬食。
“將就着吃吧, 隨便吃點。”司徒如此說道。
談越倒是沒什麼胃口, 他小心翼翼地吹着杯子裡的熱水,問:“幾點啊現在?”
“五點出頭吧。”
“五點的眉鎮長這樣啊。”
天亮得挺快的, 夜色悄然從眉鎮身上褪去,龐然的太陽逐漸無處遁形,慢慢從世界的另一端遊蕩而來。藉着這一絲朦朧的亮光,圍繞在空地邊緣的大片樹木也現形了,被雨水打溼的、掛着沉甸甸紅果的枝丫密密麻麻地半垂着,像一隻只向談越伸來的魑魅魍魎的爪牙。他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豬食,在樹下踱步,試圖驅走寒氣,時不時有大串雨水突然被風掀落在他腳邊、肩膀上,把他又凍得一激靈。
吃了早餐,兩人收拾收拾就計劃看日出去了。晨間樹林的泥路比昨夜還不好走,到處都是被風雨打斷骨頭的殘枝爛葉,只得像只螞蚱在它們身上越過去。談越起得早,不多久低血糖又犯了,他走得越來越慢,眼看太陽已經快追上他了,天空越來越亮。他不得不向司徒求助,“你說的溝還遠嗎?要不就在這裡看着得了。”
司徒批評他:“你真嬌氣。”
調轉回頭,他又蹲下說:“我揹你。”
談越求之不得。他攬着司徒的脖子,正要趴上前,突然想起司徒身上還有傷。
“你的傷好了嗎?”司徒手上的繃帶還沒拆。
“沒關係。”司徒揪着談越猶豫的手臂一拽,將他背上了。司徒說沒關係似乎真的是沒關係,他揹着談越走了很長的山路,談越也沒聽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僅呼吸平穩,腳步也不帶一點拖沓,若是換成談越現在已經趴下走不動了。伴着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林間蒸騰的霧氣模糊了二人的視線,像一個泡沫裹住了他們。談越在他背上,隔着一層霧迷濛地望見山路、陽光、樹枝、泥土、雨滴……還有司徒俊美的側臉。
司徒還有餘力說登山的事情:“你多爬幾次山就不會這麼累了,這還不是眉鎮最高的山。有機會我們去那座山看日出。”天知道他說的是哪座高峰。談越不熱衷這種事,就沒答應。司徒得不到迴應,問了一句是不是睡着了。談越也沒吱聲,思襯了片刻他突然發問:“我們現在是靈魂驢友了嗎?”
“以前是什麼?”
“靈魂炮友。”
談越聽見他的笑聲,“爲什麼要加個‘靈魂’?”
“不知道,可能是因爲總理說‘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可見觸動靈魂也很難,僅次於利益。”
“你很皮啊。我觸動了你的靈魂嗎?”
談越不高興了:“難道不是我觸及了你的靈魂?不然你藏着我的雜誌照片這麼多年?呵。”
就觸動靈魂這個話題,兩人沒有爭論出個所以然來,談越也很快作罷。反正無論他們是驢友還是炮友,都隨時將在下山或者下牀後一拍兩散、各奔東西,至少在談越看起來是這樣的。司徒與他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愈來愈這樣認爲。
爬過斜坡之後,沿途的樹木漸漸變了顏色,談越擡眼望去,竟有大片的楓樹填滿了天空,那楓葉紅得詭異,在太陽下閃着黃金的光澤。在楓色最濃的地方司徒停了下來,他們腳下赫然就是一條崎嶇湍急的山溝,刺眼的水光中鬼斧神工的石塊堆積如山,浪花在石縫中洶涌飛濺咆哮,汩汩向東邊的太陽金光奔逃而去。嗚咽的大風拂過,山澗中響起一陣跌宕起伏的樹枝搖晃聲,兩邊的楓樹灑下了不計其數的楓葉,霎時滿天金光紅雨。
談越的笑容難得有了陽光的味道。
他說:“這是個自殺的好地方。”
“我是帶你來看日出的。”司徒忽略了這句話,遺憾道,“可惜來遲了。”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了,灼眼光芒從樹縫中射出,在溪流間跳躍着。
談越從他背上下來步行,兩人沿着山溝向下走,一直走到了溪流較緩的地方。他蹲在溪邊摸了一把水,又被凍了個激靈。
談越說:“太冷了,我本想洗個澡。”
“你就當冬泳了。”
“不行。”他怕冷得很。
說罷,談越跳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休息了,躺下去的時候,空中楓葉飛舞,乍一看還以爲是一羣飛得極快的紅色小鳥。遠處司徒站在溪邊脫衣服,前胸到腹部赫然是一道結痂了的長疤,像是被刀劃過。赤.裸的後背汗津津的,從背後瞧,又像條出水的魚。
談越坐了起來,眼前身影一晃,司徒又入了水。他實在佩服司徒能在冒着寒氣的水裡帶傷裸泳,立刻在石頭上舉起手大聲鼓掌,司徒大約是聽見了,漸漸向他游過來。
游到談越腳邊時,談越好奇彎下腰去摸他的揮水的胳膊,“冷不冷?真的不冷?”
“你是不是不會游泳?”司徒浮在水面問他。
“是不會,大學體育還掛科了。”他拉了司徒一把,“上來吧,別凍着了。”
如果天氣不那麼冷就好了,儘管出了太陽,談越仍覺得膝蓋打顫,見了在水裡飄蕩的司徒,更覺得冷了。他下到岸邊,招呼司徒上前,在揹包裡掏了一條毛巾給他。
“擦一擦快穿衣服,我們回去吧。”他把手踹進袖子裡,“我要冷死了。”
司徒難得聽話地上了岸,他換衣服,談越走到樹下,一擡頭,跌落的楓葉就飄落在了他的頭頂、肩膀上。司徒把他身上的樹葉摘掉了,兩人又原路重返。
談越不怎麼喜歡旅遊,但這種山野景色令他覺得新鮮,在這裡就算沒死成也完全值了。
他說:“在眉鎮待着也不錯。”
“你還是回A市吧,等警察到了你就走。”
“然後每年過來和你打一次炮?”
司徒勸他:“城市與小鎮不能比的,不說別的,這兒的高中幾年也出不了一個大學生。你待在這裡有什麼意思?”
“學校?這和我沒關係啊,”談越說,“精神病有可能遺傳,我不打算有孩子,不需要考慮這些。”
大概是這話司徒實在沒法接,兩人的對話戛然而止。好在隨後天上瞬息萬變地烏雲密佈了起來,氣氛迫於大雨將至的壓力顯得沒那麼尷尬。
趕在下雨前兩人回到瓦屋。老邢坐在門口的石板前扒一隻兔子的皮,血淋淋的皮毛撕成一塊一塊扔進垃圾袋裡。赤.裸的兔子被開膛破肚,身體還一抽一抽的。
談越揹着手頗有興致地看那隻兔子,他問老邢:“打獵來的嗎?”
“嗯。”回答他的人還是司徒,“晚上吃兔子。”
說完天空一道響雷,雨嘩啦啦地倒下來了。
兔子和爐子、鍋碗瓢盆被搬進了屋子裡,老邢抓了把野菜開始做飯,一聲不吭。
談越和司徒兩人當甩手掌櫃。他坐在牀邊又和司徒說悄悄話:“你說,警察會來嗎?”
司徒笑了笑,“你後悔回來眉鎮了?”
他搖頭,“沒有。”
“如果他們一直不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
“你做事能不能考慮下後果?你已經二十多歲了。”司徒驟然化身了教育家,不知以什麼立場小聲訓斥了兩句,“這麼危險的事情你不能多想想……你一直都是這樣嗎?”
這話司徒以前問過。
談越說:“是啊。”
談越對住在哪個城市並不是很在意,他從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就去哪,父母對他無可奈何,誰也拴不住他。他想見司徒於是就回來眉鎮了,至於別的事情,他漠不關心。
老邢喊了一聲吃飯了,司徒起身拿碗筷。
談越幫他拿筷子,忽然聽見他低聲說,“你還挺恣意的。但是在眉鎮,我不會慣着你。”
“湊合過唄。”談越說着,接了他乘的一碗黏糊肉麪湯,嘖了一聲,“怎麼還是豬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