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金桂着實是個可人兒,遠山眉杏核眼,朱脣微啓笑盈盈,兼着細腰窄肩,窈窕娟秀,那淡黃綾子繡折枝蘭紋的衫子,月白灑花裙,越發得襯出嬌嬌軟軟的婉然。此時見着那路嬤嬤打量了兩眼,便是脣角兒微微彎起一道柔婉的弧度,笑眯眯脆生生着道:“嬤嬤可要再添一點兒點心?我瞧着那邊碟子裡頭地蓮子糕是好的,又合適。”
“使不得。這已是少奶奶額外的恩典了,老婆子那裡還能瞧着碗裡的,再想着拿鍋裡的。再若得了,連着老天爺也看不過眼的。”這路氏並不是蠢人,自然知道這新奶奶初來乍到,唯恐會被這府裡的舊人給欺負了的,這會子只怕是想着法子要立威,顯示顯示她的手腕,日後方是不能被那等黑心腸的矇騙了過去。這些她是不必理會的,可也要小心這邊的新奶奶藉着她的手使事兒,讓她自己得罪了人。瞧瞧,方纔那個錦葵不就是被抓着了?自己可不能犯這個傻,爲着些許東西就將自己填了進去。左右自己是奶孃,只這一份情面在,日後也少不得她什麼的,養老是不用愁的。
旁的什麼,還不如多瞅一瞅奶奶的眼色,也強如被這新奶奶給當做槍使了。
也是因此,路氏雖然得了些敬重,但也沒犯傻,見着這喚作金桂的陪嫁丫鬟好一通話,刻意地交好,也是連忙擺手,裝着一幅老實可欺不中用的樣子,只做承受不住的意思,將那糕點給拒絕了。而另外的金桂,瞧着這奶孃路氏如此,心裡雖有幾分稀罕,但也不好再獻殷勤,免得真個傷了交情,當下再勸了兩句,見着執意不肯,也只得罷手。另外一邊的張穎玉,一面呢,與人細細說着話,一面呢,也有幾分注意力放在這裡,見着自己的丫鬟稍稍獻殷勤那路氏都是忙忙拒絕,心裡由不得也有些憋屈。
難道自己這相公的屋子真的這番奇怪,奶孃是不中用的,倒是一個丫鬟掌控了全局?那麼說,這喚作錦葵的丫鬟,可得比先前更上心些,想來她的手腕絕不會差的,又有自己婆母的舊人,想來也有幾分臉面的,這番天時地利人和,俱是在她那裡,自己若是要動手,可要謹慎小心些。
到底,也是新婦,若是爲着整治一個丫鬟,失了臉面體統,在婆母小姑子等人面前,自己日後怎麼能撐得起場面?張穎玉在心裡細細思量了半晌,雖然仍舊爲那錦葵而咬牙,但面上卻是露出了一臉的溫柔祥和,只與那些婆子丫鬟又是細細說了幾件事兒,便將人給散了,而後更與錦葵笑着道:“你既是相公看重的,又是婆婆親自調教出來的,想來最是穩重不過的。我思量着自己纔過來沒多久,這府裡頭上上下下的事兒也不大清楚,竟是請你好生說一說這些,你看可好?”
“蒙少奶奶青眼,奴婢自當盡心竭力的。只是有些事兒,奴婢因着多在這屋子裡照應,竟也不大清楚的,只恐壞了少奶奶的事兒。”錦葵忙就是垂頭應了,可有些事她也不好說的,便先打個底兒,免得等會雷霆震怒之下,自己還沒說兩句話,就被徹底給打壓了下去。她也是明白,這新來的奶奶說不得是不是那等溫柔賢惠的人,可瞧着樣子,並不是那等極大方寬厚的,只怕自己那一點想頭,也是難熬的很。由此,錦葵雖說是應承,可暗地裡不免也有些心思——你若是能容得下我,我也就當你是自個真正的主子一般看待,絕不逾矩,但若是真的容不下我,我雖說鬥不過,可你也別想有什麼好日子,便是拼死也要你的日子過的不安順。
這番心思一轉,錦葵言談之中雖說仍舊是謙卑得很,可那語氣卻是淡了許多。張穎玉管家理事兒多年,這些許異樣,雖說沒有察覺出來,也暗暗覺得有些地方略有些不同,當下心思一轉,只當這丫鬟先前也是裝着的,這少不得再添幾分警惕,當下便道:“原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你只將自己知道的說一說,也就是了。來,隨我到裡屋說話,至於這些箱籠什麼的,她們好生整頓整頓,也便妥當了。”
見着這張穎玉如此說來,錦葵心裡頭稍稍一頓,反應卻是不慢,當下忙就是笑着應了,彷彿因爲得了張穎玉的青眼自己頗爲高興一邊,忙就是跟在後頭,隨着她一併到了內室裡頭去了。張穎玉見着她如此,微微眯了眯眼,心裡有些遲疑:難道自己先前所想的有些過了,這丫鬟也不是太過存心攀高的?
可是這番想念,她並不顯露,只是到了內室之後,吩咐那錦葵在自己側面坐下來。而錦葵自是不肯的,當下便帶着幾分恭敬的意思,垂頭道:“少奶奶好意,奴婢原是應當遵從的,只是奶奶素來看重規矩,竟還是照着規矩的好。”
張穎玉眉梢微微一挑,便讓她在一側的繡墩上坐下來,一面道:“也不必這般拘束,這椅子你自覺不好,那繡墩總是能夠了的。這裡也沒腳凳,那個也沒什麼不妥當的。到底,這裡也旁人,你單單站着,我瞧着也有些變扭。”
“奴婢謝少奶奶。”錦葵聽得稍稍遲疑,便福了福身,謝了這番賞賜之後,方斜簽着坐了下來,一面低聲道:“少奶奶想奴婢從什麼地方說起?”
“這……”張穎玉猶豫了半晌,想着自己的稱呼,便道:“本來也應當從府里老太太老太爺說起的,自上而下方是。可是我聽着你們一口一聲奶奶的,心裡也有幾分好奇,照着道理來說,婆婆也當稱太太的,怎麼府裡頭還是奶奶這一輩的?可是這府裡的輩分有些小?”
“回少奶奶的話,這事兒倒不是在這上面,而是照着太太的意思。”錦葵見着張穎玉起頭就是說了這個,心裡頭稍稍猶豫,還是想着這已是分府,差不多過些日子只怕就要分家的,倒也不用太過忌諱,便壓低了聲音,慢慢道:“因着太太年歲漸大,有些左性兒,只覺得這老太太聽得不入耳,方是如此的。三爺奶奶素來孝順,雖說不入老太太的眼,卻也是恭恭敬敬的,一絲兒不敢違了太太的心意,因此,就是少奶奶入了門,還是照着這個稱呼的。”
“哦?”張穎玉原是個聰明人,聽得這錦葵略有些含糊的話,心裡也有幾分明白過來,當下便點頭道:“原是如此。怪道着我聽得有些不同,原是太太的意思。到底是一家一個規矩,各有不同的。我瞧着路嬤嬤這奶孃,似乎也與我們家的奶孃不同,竟小心謹慎過了頭似的,也沒什麼能幹,我原還想着是不是能讓她做個臂膀呢。”
“路嬤嬤最是個省事的,素來便是不言不語的,我們這些做奴婢的都說,連着一個小丫頭說得,也比路嬤嬤說得多呢。她原是老人,又在奶奶門前掛了號的,也似老封君一般,想來也是瞧不上奴婢這些小輩兒的花樣兒,方是如此呢。”錦葵聽得張穎玉打探這裡的事兒,便微微抿着脣笑了笑,就是半軟半硬,半是打趣半是恭敬,笑着道:“只不過,奶奶都是稱讚過的,說路嬤嬤最是穩重,能坐得住事兒,壓得住場面的,奴婢們雖說管着事兒,可暗地裡還是少不得以她爲尊的。到底,少爺也是她奶大的,只論這份情面兒,誰能越得過去?”
“這話說得很是。”張穎玉點了點頭,也是有些感嘆:“不說旁的,就是我那奶孃,也是一般的。我只是瞧着路嬤嬤似乎不大能討好,稍稍恭敬些便有些受不住,到有些不同。聽你這麼一說,原還是一樣的。可見再怎麼着,都是京城裡的人家,這大面上的規矩禮數,原也是差不了哪裡去的。”
“少奶奶說的是。”錦鷺聽得,自是逢迎的。她偷偷用眼角瞟了張穎玉幾眼,見着她神色緩和了許多,心底便也多了三分把握,當下便道:“那下面,奴婢照着太太開始說?”
“嗯。”張穎玉點了點頭,她雖說也是聽母親細細說過徐家的事,但那也不過是外頭知道的大概事體,這裡頭各自的關係,什麼秘聞之類的,可就完全是兩眼一抹黑,不說絲毫不知,但也算是十成裡頭八成是不曉得的。當然,這錦葵一個丫鬟,若說是全然知道是不能的,但有個基調,自己纔好琢磨不是?
且這丫頭這會子瞧着,倒也沒有那等了不得的心思,或許……張穎玉稍稍想了想,便是將那念頭暫且擱下來,只順着那錦葵的話,偶爾打斷一下問兩句,自己想一想,如此說說問問,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個把時辰。而此時,張穎玉也是比照着自己知道的事綜合起來想了半晌子,覺得估摸是差不多了的時候,外頭忽而便是有丫鬟通稟道:“少奶奶,二姑娘來了。”
張穎玉聽得眉梢微微一挑,腦中閃過繁君的臉龐——這府裡的二姑娘繁君原是自己相公同母妹妹,雖說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這會子登門,但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壞事的。由此,她便站起來露出一臉笑容,道:“快快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