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嬤嬤很快就是過來了。她也是有些體面的,平日裡頗爲享福的人猛不丁跑了這麼一陣子,臉色就有些發白,再加上一路上從小廝口中套出話來,對不省事的春珠更是惱恨不已:小賤蹄子,在那邊府裡勾搭大爺還不夠,這回竟青天白日說出這等話來,真真翻了天去!
想着這些,等到了地方,她說出來的話自然不大好聽,明面上不敢說,但暗地裡卻將那勾搭大爺的事情暗暗提了一回,又假惺惺說道:“這事兒老太太不必說的,從來不理會。太太也就是心中想着這邊沒什麼好丫鬟伺候,方派過來的。自然,這都是三奶奶三爺處置,看着喜歡不喜歡,萬沒的說因老太太、太太的臉面,就能蹬鼻子上臉的道理。”
徐允謙聽了這話後,也就點了點頭,看着春珠還想說些什麼出來,立時皺眉道:“堵了她的嘴,趕到廚房裡做活計去。旁的,夫人你看着辦便是了。”
孟氏忙是應了下來,臉上帶着笑,目光卻透着些微審視的意味,上下打量了春草幾眼,方道:“相公,這春珠雖是個不知禮數的,但瞧着這個春草倒還妥帖,我想着尚寧、敏君、繁君都是大了,正是預備要挑幾個丫頭小廝上來。這自小伺候的,情分厚一些。只是這麼一來,我身邊的丫鬟便少了幾個,這春草就先留在我那裡吧。”
聽了這話,徐允謙雖然不喜,可還是點了點頭,看着春草雖然破了相貌,可瑩潤溫柔的底子還是看得出來,並不是那等跋扈的人,當下也沒再反對。只是在心中,少不得感嘆一聲,孟氏也太過小心溫和了些。只不過,這都是些小事,大事上,孟氏還是做得極妥當的。她既是這麼想,那就罷了。
這麼一想,徐允謙便也撒手不再理會,隨口應了一句,就親自伸手扶住她,道:“這等瑣碎略作處置便罷了,你心思重,樣樣事情都得細細思量過來的,也不想想肚子裡的這個受不受得住。”
孟氏臉色一紅,倒沒再說話,只低聲應了一句,就是順着徐允謙的意思,重頭回到自個的屋子裡去了。春草在一側看着這個,心裡頭一顫,默默地低下頭去了。敏君看到這些,冷笑了一聲,忽然覺得有些沒意思,邊上的青梅仍舊在唧唧咋咋瞧着手臂傷口,她笑了一聲,擡頭看到孟氏悄沒聲息轉過頭看向自己,心裡說不出的暖和,又是動了動手,露出個笑臉來。孟氏連着轉了幾次頭,看着敏君死活不上前來,正是要轉身喚一句,她又是搖了搖手,顯見着不願過去。
孟氏腳下微微一頓,瞟了徐允謙一眼,到底嘆了一口氣,用眼神略微示意後,便也沒再回頭。
“姑娘,我們還是先回去吧,這裡亂七八糟的,可得收拾一會方好呢。”青梅唧唧咋咋了半晌,看着大半的人都是走了,便也拉着敏君往外頭走去。敏君點了點頭,擡步走出了門外。沒想到就在這時候,那徐繁君如同一陣風般趕了進來,差點就是撞到敏君的身上。
眼下的繁君再無先前跋扈驕橫的神色,滿臉都是驚慌,連差點自己被帶累地撲在地上也顧不得,頭也沒回就是徑直跑了進去。敏君見了,眉頭微微一皺,很快又是平緩下來,對着青梅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必理會,我們走吧。”
青梅氣咻咻地扶着敏君走了出去,就聽到裡頭繁君的哭鬧焦急之聲,兩人對視了一眼,敏君神色平靜,青梅卻有些感嘆起來:“沒想着二姑娘竟也有這樣的一日,往日裡她行事不大好,可對碧痕姨娘倒是有心的,就這麼會都趕過來。”
敏君點了點頭,想起那尚寧與繁君兩個,若細細分說起來,這繁君雖然刁蠻跋扈,卻還透着一點小可愛,至於徐尚寧,她卻沒見着幾分好處。
“敏君。”就在她低頭細細思量的時候,右側的小路上轉出一個人影,站在一株柏鬆之下輕聲喚了一句。她擡起頭,蘇瑾正是微微帶着一點擔憂,靜靜地看着她。
“蘇瑾,你怎麼來了?”略微吃了一驚,敏君往前走了兩步,正說了一句話,她的胳膊就被蘇瑾輕輕握住,很是小心地避開傷口。
“才受了傷,小心撞着了。”蘇瑾低着頭打量着那胳膊上的白紗,細細看了好幾眼,方放下手,側過臉與敏君微微一笑。
午後金色的日光從松柏的縫隙之中跳躍着,點點深淺不一的光斑落在蘇瑾白皙的臉上,醞釀出一種與相貌全然不同的成熟與沉靜,屬於孩童的天真無邪,屬於少年的清秀漂亮,屬於男子的沉凝厚重,一時間竟然交雜在一起,渾然分不出什麼來了。
敏君一時不由得愣住了。這個小孩還真是漂亮到令人移不開眼睛了,只可惜,這麼一張臉,偏偏生在男孩子臉上,要是個姐姐妹妹,也能摸一摸捏了一捏了。
“怎麼不說話了?”蘇瑾脣角勾起,略微顯得有些薄的脣弧度優美,雖然還是稚嫩的孩童,可漂亮兩個字真是有些不足形容了。敏君有些微狼狽地移開眼神,嘟囔了兩句,就收拾心情,擡頭與蘇瑾道:“沒什麼,突然想到一件事兒。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受傷了,還跑到這裡來?”
“我擔心你。”蘇瑾擡頭看向敏君,想來總帶着一點說不清道不明味道的眼睛,少見地露出真誠柔和的光芒:“在這裡,你也做不得主,又是個女兒家,受了傷吃了虧大抵還是要自己忍着的。這胳膊可還疼?碧珠,你過來。”說着話,他轉過頭喚了丫鬟碧珠過來,從她手中拿過一個小小的五彩填漆匣子,打了開來。
這匣子裡頭放了三個梅花紋圓盒,三個竹紋方盒,三個白玉盒,樣式都是精細小巧着,敏君看了一回,有些吃驚地歪着頭道:“這是什麼東西?”
“這梅花紋的盒子放的是止血祛瘀的九華玉露膏,竹紋盒子裡放的是去疤消斑的玉肌膏,另外三個白玉盒裡都是宮裡頭新鮮東西,一個是牙粉,一個是胭脂,還有個是茉莉粉,你瞧着能不能用,若是喜歡,我以後再送一些來。”蘇瑾笑着伸出手捏了捏敏君的臉,心裡頭一片平靜柔和。這些日子他住在這裡,享受到了連在自家都不曾得到的平淡安寧,又有敏君說笑聊天,和他安詳而平靜地對等說話,這些從來都沒有的感覺讓他除卻沉醉與舒服之外,更將敏君放在了心上。
也是因此,他才巴巴地預備下這些東西來。只是這都是女兒家的東西,他總送不出手,知道今日聽着受了傷,方隨着那些傷藥一股腦全都送了出去。
蘇瑾遞與青梅,轉過臉看到敏君有些呆呆的臉,心裡立時出了個歪點子,伸出兩隻手四個指頭,擰住敏君兩邊臉頰略微用力的一扯:“怎麼呆呆的不說話了?”
“哎呦!”被這一扯,那敏君臉頰立時紅了,她恨恨掙脫了那兩隻怪手,捂着臉狠狠瞪了蘇瑾一眼,跺了跺腳道:“我還當你是好人,原來就是過來欺負我的。哼!”這般哼了一聲,她扭過頭去,只用眼角偷偷瞧了一眼,卻沒瞧見人臉,只看到那黑髮之下的耳尖微微有些發紅。
呃,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吧。
敏君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正是有些不知道該是怎麼說,那邊蘇瑾已經是涎着臉笑着湊上來討饒了。他近來已經大不同先前那種陰沉沉的樣子,在敏君面前更是十分的外向,日日總欺壓敏君一下,再過來廝磨和好。
這麼來了幾次,敏君也看出幾分門道來。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到了最後的時候,卻又有些心酸。在現代身爲蘇小涵的時候,她幼年也是被不少小男孩扯小辮子,磕一下,呲牙咧嘴說罵幾句,待得大了,才知道這些不過是朦朦朧朧的小孩子心中在意,卻總說不出來的情緒作祟。
而現在,蘇瑾所做的代表什麼,她自然也清楚。
“下次在這麼做,我也不理會你了。”說了一句軟話,敏君很是大方地原諒了蘇瑾,眉眼笑得彎彎,就拉着蘇瑾到了自己的院子裡說話去了。
此間一番說談頑笑且不必說,敏君將要學做針黹的事兒說與蘇瑾。蘇瑾只笑着討要荷包香囊,被敏君錘了幾下,兩人玩樂了一會子,又各自讀書習字到了晚間,方纔散了。
翌日,敏君去請安吃飯後回到自個的院子裡,那邊請過來的吳三娘已經過來了。她聽了,忙令人請進來。
這簾子微微掀起,那吳三娘便是走了進來。敏君擡頭看去,這原是三十許的婦人,一身淺青碎花衫裙,整潔大方。再細細瞧着容貌,卻是眉眼平和,目光清澈,生得極是圓潤豐和。她是個寡婦,全靠着一手的手藝拉拔兩個兒子,平日做針黹繡活,也教大戶人家的千金學針黹手藝,家財雖不算十分豐厚,卻也頗有些餘裕。
“姑娘萬福。”吳三娘低着頭道了一聲萬福,敏君立時起身避了開,口中連連笑着道:“卻當不得三娘這一聲,日後還得三娘好生教我這個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