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頗有些不安。絞着手走入屋子裡,擡頭卻發現屋子裡不只敏君,還有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小小少年,她越發低下頭,只用眼角瞟了那少年一眼,略略有幾分侷促,半日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看着她這樣,敏君原本緊緊握成拳的手略略一鬆,倒是有幾分鬆開,半日纔是垂眼慢慢着道:“又是母親的什麼孃家人?我竟是不曉得,咱們家成了什麼認親的場子了。”說完這話,她便轉過頭與蘇瑾點了點頭,輕聲道:“家中有些事兒出來,我卻得走一趟。瑾哥若是無事兒,可否能暫且在這裡翻翻書?”
“嗯。”蘇瑾心裡有些複雜的情緒翻涌,但面上卻依舊十分安和,並沒有如先前一般迫着敏君說出來,只輕輕頷首應下。見着他如此,敏君倒是愣了半晌,好一會纔是輕輕點了點頭,再說了兩句話。只令來回話的丫鬟芽兒在這裡伺候着,自己則轉頭往外頭走去。
留下來的蘇瑾,心裡稍稍有些喟嘆,看着敏君青色的衣衫漸漸消失在簾子落下處,便帶着一點莫名的感觸,低頭看着手指下那一疊箋紙,抿了抿脣角,將它拿起。
“少爺,可是有什麼吩咐?”就在這時候,那邊的丫鬟芽兒已然偷偷打量了蘇瑾好幾次,見這是個俊逸和氣的小公子,便也漸漸鬆了一口氣,當即便往前走了一步,惴惴然問道。
聽得這話,蘇瑾原本垂下來的眼稍稍一頓,半晌纔是擡起頭,看向那個丫鬟:“聽着你的口音,竟不是隨着姑娘從南邊來的,倒像是北方的。”
“正是呢。”聽得蘇瑾說起這個,語氣也甚爲緩和,那小丫鬟鬆了一口氣,忙就是回話道:“少爺不曉得,這院落大,來來往往都不見着多少人呢。不然奶奶姑娘這麼好性子的人,事兒也不多,哪裡用得着我們這麼多的人手。不說別個,姑娘的屋子裡。大大小小都有五六個人了,我們這些纔過來的,哪裡插得下手。”說到這裡,這小丫鬟便有幾分抱怨的模樣。
對此,蘇瑾微微挑了挑眉,倒是沒有什麼意外。畢竟,他的屋子裡就有大小十來個丫鬟,照着馮氏的說法,凡是丫鬟總得從下面磨礪出來,打小伺候,日久年深,不說活計熟練曉得主子的性子,單單是情分上頭便是不同,日後不論是外聘還是配了小廝,都是一些脈絡。
畢竟,人生際遇竟是說不準的,到底留下一點根底好些。
徐家原是數代官宦人家,孟氏也是心思精細的人,對於敏君這樣的姑娘家預備得只會更爲精細。由此,他倒是沒多想,只是順着話頭。一面十來句裡問一兩句敏君或者徐家的事兒,一面只低頭細細翻着那箋紙。
這一來一去,他倒也算自足,竟沒有覺得什麼厭煩。
只是,他這時候心中滋滋念念的敏君,自踏出屋子後,卻是眉頭緊皺,沉着臉很有幾分惱怒。
“姑娘……”錦鷺上前來扶住敏君,也不敢打量,只輕聲喚了一句。
敏君側過臉看了她一眼,就轉過頭去與一邊的丫鬟珠兒冷聲道:“好好在外頭伺候着,若是裡頭的貴客有什麼話吩咐,可得好好地辦妥當。我也是急了,竟忘了那芽兒不過是個剛來的小丫頭,只讓她留下伺候。她說話不妨頭,又沒什麼眼界,你仔細一些,好生支應着。”
珠兒聽了,忙就是應下來,腳步也往那邊移去。
見着如此,敏君抿了抿脣角,又將那婆子留下來,只扶着錦鷺往外頭走去,可緊皺的眉頭卻還是沒有舒展開來。錦鷺見着她如此,心裡也是曉得緣故,見着沒什麼人,便含含糊糊着道:“姑娘,原是奴婢的錯,竟是沒能攔下那丫頭。讓她多嘴多舌嚼出來了。”
“罷了。”敏君這些日子過來,也是漸漸明白有些事情了,自然清楚那芽兒之所以不管不顧喊出來,爲的不過是在自己面前露個臉而已:“不過些許小事,蘇瑾他向來心裡明白,倒是不必理會。只是那孟家,到底是什麼心思?先前丟了臉面,應當曉得我們家的意思了,怎麼這會子還上門?”
“姑娘,這事兒奴婢也說不準。”錦鷺細細想了一會,事關孟氏,到底不好多說,只能含糊道:“只是孟家先前那嬤嬤如此拿大,想來源頭就在那裡。”
一個過來辦事的婆子都是敢在敏君面前放肆,何況是上面做主的人。想來也就是如徐家大宅裡一樣,那老太太王氏、太太朱氏對着孟氏冷言冷語,一點臉面也不給,下面的僕婦小廝見着了,對着三房自然也會蠻橫放肆。根源還是照着自家主子的心思行事,加之那狗仗人勢的勢利眼罷了。
只是孟氏的孃家可不是別的人,她一個奴婢,自然不會講事情說得明明白白,只讓敏君聽懂就是了。
“你倒是會說話。一丁點的破綻都沒有。嚴絲合縫。我哪日若是能做得你這般,想來一輩子不用愁了。”敏君笑着拍了拍手,心情倒是略略好轉了一點。畢竟,孟家雖說是孟氏的孃家,但素來都是冷漠的很,嫡母庶女不說,還夾雜着一個生母的過世,面上過得去,暗地裡做一點手腳,又有什麼關係。正是該自己這個年幼不知世事的女兒該做的事!
黑臉白臉兩個人,方能一唱一和。孟氏素來就是賢惠穩重的。自然該是扮白臉,那麼黑臉,自然該自己先試一下,爲母憤憤不平百般刁難的手段了。
如此一想,敏君越發拿定了主意,只揉了揉臉,將臉搓揉得通紅,才板着臉陰沉沉急匆匆往大堂走去。錦鷺看着自家姑娘的舉動,嘴角抽搐了一會,倒也是無法,只得揉了揉額角,低頭收斂神色,露出小心謹慎的模樣,扶着敏君一路趕到大堂後頭。
“果真是居移氣養移體,倒是我這個老太婆沒了眼界,忘了那一句此一時彼一時的話兒。真真是不中用了。”敏君走到那簾子邊,就聽到外頭有個略有些低沉的中年婦人的聲音,她語氣平和自然,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卻透出一絲冷嘲熱諷的味道。
敏君抿了抿脣角,並不將這些放在心上,只是重新拍了拍臉,揉了揉眼,便放開錦鷺的手,令一邊早早被她止住通稟聲的丫鬟出聲,自己則是在她回說姑娘來了的聲音中,掀起簾子大步走了進來。
“母親,我聽說,又是有什麼親戚過來了?”她臉上帶着嘲諷的神色,怒聲道:“究竟是什麼人家,竟是這般糾纏不休!自打我懂事起,還不曾聽過您這邊有什麼外祖父外祖母,舅舅姨母來過一趟,說過半個字!怎麼到了燕京城,還沒喘一口氣,就一波一波的親戚過來了!您也不要勸着攔着,竟是趁早兒打發了妥當!”
說着這話,她上前來就是與孟氏行了一禮。然後纔是緩和了一點,輕聲道:“若是往日,您身子好的時候,女兒自然不敢攔着,可眼下大夫都說您要安心靜氣,日日都得吃一碗湯藥的。如何能爲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給耽擱了身子。母親,您就算疼女兒一點,好歹保重自己身子方好。”
敏君這麼先聲奪人的一串話出來,那邊坐着站着的一行人未免不自在起來。畢竟,敏君所說之事句句都屬實。孟氏的孃家從未與孟氏一點臉面,就是送親那回也是簡慢的很,旁的更別說,這麼些年一點信兒都沒有的。而昨日的婆子今日的她們,也是應了這喘不過氣的話。
“噤聲!你越發沒了規矩禮數,什麼都是亂嚷嚷。這還有客在,在哪裡渾說什麼!”孟氏皺了皺眉,打量了那邊沉着臉的一干人幾眼,便是轉過頭喝令敏君:“還不快給外祖母、姨母並幾位太太見禮。”說這話,她就示意敏君照着她說的幾個人一一行禮。
當即微微一愣,敏君便皺起了眉頭,霍然轉過身看向那邊坐着的幾個人,擡眉道:“母親,這幾位哪位是外祖母大人、姨母大人,我都不曉得,如何行得了禮數!”雖然如此說來,但她卻是死死盯着那姜柔雲並其女孟瓏,忽而一笑,不等孟氏發怒,就是道:“不過,這位老太太躬身自省,面容端肅,想來是素日裡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最是珍重言行,輕易不會說一字半句,不會動一步半步的,該就是外祖母大人了。”
說完這話,她上前來行了一禮,不等臉色黑沉的姜柔雲如何說話,就又是將眼神移到邊上的一個二十許的**身上,笑眯眯着道:“想來邊上這位一般端謹沉穩的,就是姨母大人。”
“果然是賤……”那孟瓏忍不住呵斥出四個字,敏君眯了眯眼,忽而起身向前走了兩步,笑嘻嘻着道:“不過外祖母並姨母瞧着衣飾珍貴,倒不像是母親舊年說得無能爲力的樣子。莫非是這些年竟是漸漸有了底氣,方過來的。唉,也是我沒福氣,竟是沒趕上好光景呢。”
對於這些人,敏君毫不猶豫自然而然地說了一通,也不再理會,徑自轉過頭與孟氏道:“母親,您身子不好,眼下就是吃藥的時候,若您堅持要在這裡待客,也得先吃了藥再說。”
“既是這麼着,姜夫人,咱們還是先回去吧。”彷彿被敏君這樣的言行舉止給刺激着了,一邊有些坐立不安的兩個夫人勉強笑了笑,其中一個便是勸道:“先前侄女兒也是說了是誤會,原是小輩不曾認得親戚。今日既是見了面說開了,日後必定不會了。”
見着如此,哪怕姜柔雲有心要咬下孟氏的一塊肉,當着外人的面,也得顧及一下自己的名聲,便僵着臉哼哼兩聲,留下一句不陰不陽的話,就是起身要往外頭走去。
可剩下的那個孟瓏如何在孟氏面前落臉過,一時受不住刺激,竟是沉着臉猛然站起身來,呵斥道:“哪來的毛丫頭,竟當我是老背晦了不成?三兩句話精鼓搗起來,好是一張利嘴,一竿子過來,倒是壓得我們矮了一輩。我告訴你,慢說是你,就是孟瑛,我一巴掌過去,她敢瞪眼?”
“姨母大人的威風,我是沒見過的。”敏君聽得這話,冷笑一聲,只慢慢走到孟氏的面前,仰起頭眉頭微微一挑,倒是笑了笑,柔聲道:“只是,我們母女認得外祖母、姨母並諸位夫人,可到底是初臨貴地,下面的僕婦小廝可不大認得諸位呢。”
“你!”孟瓏想不到敏君如此說來,倒是被噎得倒仰,臉色一陣黑一陣白,半日說不出話來。敏君見着如此,只丟了個眼色與錦鷺,讓她扶着孟氏,自己卻是冷聲道:“母親身子不好,還請諸位見諒。來人,送客!”
外頭的幾個婆子趕緊進來,敏君與她們使了個眼色,便上前來扶住孟氏,自顧自往屋子裡走去,一面還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娘,您也小心身子,你瞅瞅爲了這麼些個親戚,值當麼?竟還是保重身子爲重,您若想她們舒坦,只怕自己就不舒坦了。這有些人啊,不就是見不得人好的。”
孟氏聽得這話,卻是頓了頓,低聲呵斥了敏君一句,卻沒有停下步子,只是留下一句女兒日後再拜見母親的話,就是被推着到了裡面去。
姜柔雲並孟瓏從不曾想到在孟氏這裡,還會受着這樣的氣,欲是呵斥,就是瞧見那些個三大五粗的婆子攔在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太太、奶奶,還請暫移貴步,仔細誤了時辰。我們幾個還得去衙門一趟的。若是雜時辰之前走不得,少不得請幾位也要跟着往衙門走一趟的。”
“你,你們……”姜柔雲雖是壓根兒不信這個,卻被邊上兩個給攔住了。她們原是姜氏請來做見證的,來的時候不過憑着一腔好奇心,自然不會願意爲了這好奇,在衙門走一趟,平白受人奚落的。
由此,她們竟是攔着姜氏,笑着先應了,便匆匆而去。見着如此,姜氏並孟瓏也是無法,只得狠狠擱下幾句狠話,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