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君神情微微有些變化。彷彿有些遺憾,又彷彿有些舒緩,只是頗爲複雜,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孟氏看到她如此的神色,心裡頭那一個念頭越發得清晰起來,當即便極爲自然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手裡發力使勁,但面上卻還是一片柔和勸慰之色:“你素日便是個想得多的,只怕這一路過來擔心得很。放心,太太是有福氣的,老太太更不必說,竟是老封君一般兒的人,哪裡就因爲這一點小事就有什麼病?頂多也就喝幾副湯藥,去去寒,養一陣子也就是妥妥當當的了。”
這話說得滴水不露,自然人人都是點頭,連着大夫見了,也少不得應兩聲,生怕繁君這個小姑娘心裡懼怕,倒是平白受了驚嚇。可繁君自個卻是深爲曉得,這件事她非但一絲懼怕的念頭都沒有。反倒是快意得很,連被孟氏緊緊拽在手掌中的手腕有幾分疼痛,也是忽略過去,竟是不加理會了。
見着她如此神情,孟氏咳嗽兩聲,便放開她的手,目光略有幾分陰沉——這繁丫頭果真是隨了母親的性子,心狠手辣不說,連着瘋狂兩字也都是量身打造的。可越是如此,孟氏便越覺得棘手:畢竟,這繁君還是徐允謙心愛的女兒,平素行事也算過得去,又不是一輩子呆在自己身邊,倒也不必懼怕她在鬧騰下去。
縱然鬧騰,也就是這一兩年而已。在這,細細說道起來,自己也是有幾分底氣的:她可沒有做過什麼趕盡殺絕的事,至於老太太、太太,那還用自個動手做什麼不成?這人老了,身子骨就差一點,又是寒冬臘月的,又是摔了裸睡了的,就算沒事兒,也要耗去不少心氣神兒。
不過,縱然如此,這事兒卻不能再放任,可要細細查清楚了。再敲打一番,再不能任憑着繁君丫頭做下去。否則,縱然是再好的法子,再好的氛圍,這事非要鬧騰個天翻地覆,沒個好收場不可。
由此,孟氏略略緩了緩神色,也不再留她說什麼話,竟就是開口打發了繁君:“這裡到底不合適你這麼個小姑娘家的,恰好這時候敏君也是病了,你若是得空,過去瞧一瞧她,好回報我一聲,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你瞧着如何?”
“母親的所說甚是。”繁君在孟氏饒有深意的眼神下,也不敢再留,竟是說了兩三句話,便是打起簾子,說要到敏君的屋子裡去。孟氏立時打發了人過去扶着她。掃視了孟氏一眼,繁君挺直了脊背,臉上也露出淡淡的笑意來。
雖說沒能仔仔細細看一看那朱氏的痛楚,但想着她日後會受到的罪。繁君還是由不得露出了一絲笑意,與孟氏輕輕點了點頭後,她就是快步離開了這屋子——只怕這會子,這位嫡母也是想出了幾分緣故,真可惜了……
她心中這麼想着,等走出了那屋子後,脣角幾分淺淺的笑容由不得化爲極爲深刻的笑,連着眼神也是飛揚起來。
“姑娘,老太太受了傷,三姑娘又病了,您是不是過去想幫着奶奶露個面兒,再說旁的事兒?”就在這時候,被孟氏悄悄打發出去的一個婆子忽然走了出來,說出一番話來。
那繁君雖說是欣喜之極,但先前孟氏忽熱忽冷的一番言談舉動,還是讓她起了幾分警惕之心,因此,縱然這個婆子突然說出一番話來,她也就是愣了一下,才露出驚詫的神色,訝然道:“你說什麼!老太太怎麼會……”
“這府裡頭都傳遍了的事兒,姑娘竟是不曉得的!”那婆子仔細打量着繁君的神色,看着她滿臉驚詫,又是急急問着到底是出了什麼緣故,方避重就輕着道:“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太太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後頭又被因爲老太太的事兒趕來的婆子衝撞了,方混在努力說不得半句話。至於老太太,卻是落了水,這麼個天。哪怕老太太身子骨素來康健,少不得也要吃藥調養一些日子了。”
略略點了點頭繁君故意擡腿走了兩步,方像是回過神一般,忽而又猶豫着道:“雖說我代母親走一趟,並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可到底,老太太待母親素來都有一點成見。若是因爲我過去了,她反倒挑剔出什麼來,給母親難堪……”
“還是姑娘想得周全,奶奶籌劃得妥當,老奴這歲數竟是活在狗身上了,沒有一點中用的。”那婆子已然有了答案,自然不會再探聽什麼,說了兩句話,就隨意尋了個藉口,徑自離去。
繁君看着她如此,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但眼底的光彩卻是如同最最上好的彩鑽,透出極爲璀璨的光芒來。而她也漸漸低聲呢喃起來:“既是兩頭都得了手,倒是沒有辜負我這些日子以來費心費力的折騰了。”說完這話,她彷彿釋放了所有的歡喜情緒,立時按捺住臉上透出的喜色,趕緊疾步往敏君的屋子走去。
另外在孟氏院子外頭候着的丫鬟紅綢。見着繁君出來了,也是鬆了一口氣,忙就是趕上去扶住她,一面又問:“姑娘,太太可是還好?怎麼就將太太擱在三奶奶的屋子裡?真真是忌諱——滿府裡頭的人,誰不曉得,太太最是不喜三奶奶的,沒事兒都會抽出一件事兒來,何況這會子又要照料又要服侍的——三奶奶可是雙身子,笨重着呢。”
“就你愛多說的。 沒得人,還以爲你主子是三奶奶呢。這會兒還不住得唸叨。”繁君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心裡卻是歡喜得很,連着語氣也比往日略略輕了一點:“放心,也是請大夫診治了,方讓丫鬟婆子伺候的。母親也就是說說話,做個掌權兒的人罷了。倒是與別的很不相干。至於伯孃嬸孃,她們原也在的,可老太太那裡出了大事,她們少不得要先顧着大頭。”
“哦。”紅綢聽了半日,方點了點頭,笑着道:“這些都與姑娘不相干的,三奶奶、三爺、寧少爺、敏姑娘四個好着,姑娘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這話說得好。”繁君抿着脣,微微挑起眉梢,眼底是一片欣然自得哦哦:“不過,這會子她們可不一定好。最起碼,三姐姐又是病了一場,正是要過去探望探望了。”
這繁君與紅綢一說一答,竟也沒有多耗費多少時間,她們兩個就是到了敏君的屋子外頭。站在外頭的小丫鬟高聲向裡頭通稟了一句,方打起竹青灑花簾。繁君拍了拍紅綢的手,讓她隨意在院中玩一陣子,自己卻是低頭走入屋子裡。
一股濃重的藥香登時撲了上來。
“四妹妹,你來了。”就在這時候,敏君也是開口喚了一句,輕聲細語,柔柔緩緩地讓繁君心裡一熱,少不得輕聲回道:“三姐姐,今日怎麼了?聽着說是昏了過去,可是哪裡不舒坦?”說着這話,繁君便俯身將額頭碰了碰敏君的額頭,感覺溫度差不多,方細細地詢問由來。
敏君看着繁君那皎潔白皙的鴨蛋臉——柳葉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生動活潑,紅菱脣微微嘟起來,竟是極好的相貌。只是這等好相貌的下面藏着什麼,連着她也有一些欷歔:“四妹妹。我這時候極好,沒有什麼不妥當的,也就是點貧血與肌肉挫傷罷了。倒是有一件事,我若不問出來,真真膈應着心底不舒坦,又有些傷姐妹情誼。可若是什麼都不說,隻眼睜睜看着,我心裡頭更是難受。”
“姐姐有什麼話,儘管說便是。”聽得敏君這麼一番話,那繁君眉梢微揚,倒是有一些似笑非笑的神色顯露出來:“只是,到底姐姐還是先吃了湯藥的好。不然,任憑是什麼真話假話,我都聽不出認不得,也說不來的。”
這話說得頗有幾分稀奇,敏君聽入耳中,心裡頭微微一動,由不得擡頭看向她,卻又是被她端着的湯藥堵住了嘴。當即便搖了搖頭,伸手接過那湯藥仰頭一股腦兒喝了下去。
繁君隨手去了一塊糕點塞入敏君的嘴裡,讓她去去苦澀的藥味兒,再笑着坐回到原處捧着茶但笑不語。敏君見着她如此,便微微抿了抿脣,令一干丫鬟婆子都是退了下去,方擡頭看向繁君,斟酌着道:“今日可是出了什麼大事兒?”
聽得這一句話,繁君原本微微帶笑的臉由不得收斂了幾分,眉眼間也閃過一絲驚詫。半晌後,她纔是輕聲回答道:“姐姐真真是女中諸葛,心思靈通,便是母親也只是略有幾分懷疑,着人打聽罷了,姐姐一絲兒事兒都不曉得,卻一語中的。”說完這話,她伸出手掠了掠髮鬢,略有幾分豐盈的紅脣勾起一道優美的弧線:“今兒,太太不小心摔了一跤,後頭又被人衝撞了,眼下躺在母親的屋子裡還沒醒過來,由母親領着一大班丫鬟婆子照看着。至於老太太,只說是落了水,旁的竟是不大清楚了。”
雖然說着都是不幸的事情,但繁君臉上非但沒有一絲遺憾傷心,反倒透着異樣的興奮與激越,她緊緊攥着拳,眼睛異常的灼熱:“姐姐,你說,這個是不是報應呢?”
聽得這話,敏君脣角微微扯出一絲淺淡的弧度,眉眼收斂,靜靜着將自己心裡的一些念頭編排一番,方纔輕聲道:“報應?那這個報名會什麼時候落在我們頭上?繁君莫要輕忽了人,你曉得我爲何一早就曉得你的心思?若非你被錦鷺並一個小丫鬟看到了蹤跡,我如何會曉得昏過去後纔出來的事兒?”
“她們看到了什麼?”繁君臉色一時煞白起來,坐在那裡呆了半天,才輕聲道:“我早就處置妥當了的東西,能夠看到什麼?”
“早就處置妥當的?”敏君唸了這幾個字,重複了兩遍,才輕聲道:“什麼是處置妥當?雁過留痕,什麼事查不出來的?況且,這些事兒,還用着查這麼麻煩?只消心裡頭存了疑惑,日後便是烽火燎原一般的事兒。不用說什麼查不查,就是沒有做過的,被人栽贓的事兒也多着呢。”
“竟是我疏忽了……”繁君低低地應了一聲,才慢慢擡起頭來看向敏君:“姐姐既是有這樣的籌劃,爲何不早些將那兩個賤人拉下水,讓她們早登極樂?”
看着這個時候,繁君已然漸漸有些扭曲變形的神情,敏君在心裡頭暗暗嘆氣,只將自己枕邊放着的小雕像取了過來,放於繁君手中:“你瞧瞧着是什麼?這佛曆來是專司凡間流言蜚語的,你若帶着這個,時時參詳一番,放了心中執念,日後做事行事,不要太過了。你這麼個聰敏靈通的,自然也曉得裡頭的道理。固然,老太太、太太狠心辣手,竟是施展那般霹靂手段,就爲了旁人一個微不足道的應允,着實可悲可恨。你爲了碧痕姨娘不惜一切,設計籌劃,也是能夠理解的。但日後若是在遇到這樣的事,難道每一次你都是如此做?”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
這兩句話雖說有些糙,但理兒卻是一點兒都不糙的。繁君自然也曉得,敏君這一番話,說的是什麼意思。這樣的非常手段,既是被稱作非常手段,自然是不能當做常事兒。可若是做慣了這等有直接乾脆的手法,有一便有二,總有被抓着的一日。
想到這裡,繁君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伸出手握住那個笑眯眯的佛像,眼神幽微,許久後,方纔輕聲道:“是我想差了。到底,我也不能真個讓她們去死,免得招惹官府查探。若是隻讓她們病了,又有什麼用處?到底,那還是高高在上的尊長,縱然打死我們,外人見了聽了也就是搖了搖頭,感嘆兩句罷了。”
“四妹妹……”看着繁君失神地喃喃自語,敏君有些微猶疑,但半晌後,她還是將後世的一句話剽竊過來用了一用:“我曾聽聞一句話,深以爲然,每當有什麼過不去的人,或者事兒,便拿着這念給自己細細聽——世人欺我、罵我、笑我、侮我、辱我,我該如何處之?只要忍他、讓他、由他、耐他、敬他、避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世人欺我、罵我、笑我、侮我、辱我,我該如何處之?只要忍他、讓他、由他、耐他、敬他、避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你且看他?”繁君照着敏君所說的那一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念過來,雖然神情依舊複雜莫名,但眼底卻彷彿有一點淡淡的光亮。她反反覆覆念着這一句話,許久後,她便沒有再重複別的,只將那一句話中,最後‘你且看他’四個字更是嚼了又嚼。
敏君自然也是明白她聽到這句話時的那些複雜心思。當初,她的姐妹父母出了車禍重傷住院,急需大筆現金救命,沒想着多年男友知道後竟是來了個金蟬脫殼。當初那個小姐妹就是將房子廉價賣掉後交了手術費,一面淚流滿面在外頭等着父母的生死訊息,一面不斷地念着這一句話。她趕着將自己多年的存款取出來,然後請假跑到那個醫院裡,看到她這樣,也是陪着掉了不少眼淚。
只是,這樣一句話,卻是那個小姐妹的負心男友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這是不是,也是另外一種諷刺?她也不清楚,但從此之後,卻將這一句話深深記在心底,遇到什麼有的沒的委屈與不平,總會翻上來念幾句,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
而此時的繁君,無疑也是需要這樣的安靜。那麼,讓她多想一想,總歸也是好的。畢竟,米養百樣人,遇到什麼樣的人,誰也不清楚不明白。古代的女人又不比上現代女子的自由,竟還是逆來順受,仔細經營的更容易存活下來。
別的不說,就是孟氏,若她不是用了百樣的水磨工夫,細細地用各種法子,將徐允謙的心一點一滴地拉過來,又總讓着碧痕,縱容她的放肆張揚。眼下這三房到底是怎麼一個情況,還真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三姐姐,我曉得你的意思。”就在敏君略略有些出神的時候,繁君已經將那小小的佛像收綴妥當,她站起身走到敏君的身邊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指,便低垂下長長的濃黑睫毛,輕聲道:“這事,我會與母親一一說清楚的。你,不必擔心,好好保養身體。”
“嗯。”敏君點了點頭,正是應許下來,在外頭候着的錦鷺忽然加重了腳步聲走到簾子外頭,隔着簾子與敏君回道:“姑娘,外頭錦鄉侯蘇家派了個婆子過來道平安。”
“姐姐既是有客,我也不耽擱了。這事,姐姐且放心,你也是曉得我素日的脾性的,該是怎麼做的,我自然會怎麼做的”繁君聽到這一聲詢問,倒是在敏君開口前就是回了話,說起來竟是極沉靜安穩,沒有什麼氣躁。
見着如此,敏君也是點了點頭,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既是如此,你便回去好生想一想,你放心,我雖說與你隔母的,但眼下你也是養在母親名下,有什麼委屈煩難,我這做姐姐的,能解的自然替你解。”
說是如此說來,但敏君心裡頭卻知道,她這裡頭有三分是真的,另有七分也是怕了繁君的舉動會給孟氏帶來什麼壞處,方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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