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心兒一曲終了,起身對衆人行禮。
衆人無不拍掌稱讚。
莫心兒掛上笑容,再行一禮,緩步轉到屏風後稍事歇息。
這時候,佟念柔起身離開。
晉王妃走到炤寧面前,笑道:“你怎麼也來的這麼晚?早來的人都聽了好幾個曲子了。”
炤寧笑着起身見禮,“若是一早知情,我怕是一大早就來了。”真實原因是她起晚了,到辰時還賴在牀上跟瞌睡打仗。
“可不就是,跟我想到一處去了。”晉王妃因着晉王得了賑災的差事之後,對燕王與韓越霖存着感激,現在連帶的便存着真心與炤寧和睦相處。
二人落座,笑語盈盈地寒暄幾句,隨即,晉王妃低聲問道:“佟側妃來去匆匆的,神色叫人瞧着總有些不對勁。她這是怎麼了?”
炤寧只好給佟念柔編排理由:“佟三夫人故去時日尚短,她自然是鬱鬱寡歡。”太子妃都無意折損佟念柔的名聲,她自然更不會出言詆譭。
“也是。”晉王妃想了想,嘆息一聲,“喪母之痛,加上在東宮也不得寵,換了誰也高興不起來。偏生嫁入皇室的人,連守孝的言行都不能有。”
炤寧附和地頷首。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晉王妃說起自己的煩心事,“我那個妹妹,偏要嫁個風流種子,這是何苦來的?日後別把日子過得雞飛狗跳出盡笑話纔好。”
炤寧笑道:“這就需要你和晉王殿下爲她撐腰了。”
“那是自然。可這種事,女子怎麼都是吃虧。”晉王妃說着,就想起了自己的夫君。那廝離京前總算是老實了不少,不敢再張嘴閉嘴地拿她跟炤寧比較——她一次跟他放了狠話,說你要是再敢說這種話,我就去告訴韓統領和燕王,你要是被他們弄得悽悽慘慘可別怪我。
日子清淨了,心思才明朗起來。那種事,哪裡能怪女子呢?是她遇人不淑,又曾糊塗地去嫉妒別人有着自己不能擁有的,實在是傻氣。
楚王妃走過來,嫵媚的丹鳳眼似笑非笑,“你們倒是說得熱鬧,只把我晾到了一旁。”
晉王妃笑吟吟回道:“瞧你說的,這是哪裡話。”
炤寧心裡嘆氣,再度笑着起身見禮。這種場合就是這點煩人,總要拿着架子隨時準備與人寒暄,一半日下來,幾乎叫人散架。
楚王妃笑着細細打量炤寧,“往後見到你要容易得多,時時看到這般悅目的容貌,實在是一樁美事。”又凝了一眼炤寧纖細的腰肢,自我嫌棄地拍了拍腰身,“唉,你那把小細腰,看得我真是要妒恨了——同你一比,我這腰身粗壯得似水桶。”
這話一說完,妯娌三個都笑起來。
楚王是皇室中側妃侍妾最多的一個皇子,可也不曾冷落正妃。楚王妃這幾年育有兩子一女,小女兒去年冬季纔出生,她的身形還沒完全恢復過來。
平心而論,楚王妃亦是個標緻的美人,大大的鳳眼,鵝蛋臉,身形高挑。祖籍是安徽,現在的一口官話帶着安徽人少許口音,加上語聲低柔,很動聽。
隨後,一衆命婦循序走過來,各自帶着自家閨秀與三位王妃見禮。
這時候的太子妃,去忙別的事情了——林千惠今日一早稱病,請了太醫把脈,不知道太醫說了什麼,惹得她發了瘋,把室內的東西全砸了,又喝令侍女將太子與太子妃請到她面前。
太子妃擔心林千惠到宴席之上胡鬧,聞訊後只得前去看看。
室內一地狼藉。
太子妃小心地避過地上玉器瓷器的碎片,轉到宴息室,見到了臉色蒼白、眼神異常的林千惠。
“太子我是請不來的,平日我鮮少見到他,你該清楚這一點。”太子妃建議道,“要不然,你穿戴齊整去書房見他?”
林千惠狂躁的情緒已經宣泄出去,此刻顯得木然呆板,喃喃地道:“佟側妃說的是真的。他不要我給他開枝散葉……”
太子妃一聽就明白過來,佟念柔把了解到的事情告訴了林千惠。她牽了牽脣,“在東宮的這些女子,就沒一個過得順心。”
林千惠此刻的萬念俱灰,她瞭解,更體會過,但是不能生出同病相憐之感。
她之前要林千惠進到東宮,只是避免林家與江家結親的任何可能,一絲可能都不能有。江家當家做主的不是炤寧、江予莫姐弟二人,誰知道江式庾會不會因爲結親之故有了顧忌,甚至會與佟家過從甚密?
她不要榮國公得着好處,她一輩子的寂寥、孤苦,該由他負責。
只是沒想到,林千惠之事放到太子那裡,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情形。
太子妃無意逗留,只是警告道:“不要犯傻鬧事。眼下你雖然過得悽慘,但是好歹還有個太子側妃的身份。若是當衆出醜,便連這身份都要失去。你要你的付出一絲回報都得不到麼?”
林千惠垂眸看着腳尖,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太子妃管不了那麼多,回到宴席之上。
午間宴席之後,佟念柔專門請來的戲班子派上了用場,搭臺唱起戲來。一干命婦大多留在花廳看戲,閨秀們則四處遊玩。
正是春日,東宮繁花似錦,處處皆是美景。桃花林倒是沒幾個人前去——哪裡都能看到桃花,人們大多樂得看一些自己平日難得一見的奇花異草,而這些,東宮應有盡有。
炤寧與莫心兒都得了空,坐在一起說話。
莫心兒把太子曾經說過的話當做笑話跟炤寧說了,末了撇一撇嘴,“男人的腦子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總把女子當傻子。我便是再笨,也知道自己的儘量,更知道他身邊的女子處境一個比一個艱辛。那麼累的事,傻子纔會動心。”
“你是太聰明瞭,看得太透徹,很多人都不會這麼想。”
莫心兒揚眉輕笑,“我一年的經歷,能抵別人兩輩子,我一個月所見的男子,能抵很多人一輩子所見的。這樣還不能看穿看淡一些事,可真就要命了——我得蠢到什麼份兒上?”
炤寧輕輕地笑出聲來。
“太子妃這個人倒是不錯。”莫心兒道,“每日命人好吃好喝地照看着我,存在手裡的古琴都賞了我,每每心煩想聽聽曲子,總要先問我一句有沒有撫琴的興致。如此一來,我倒是願意多住一段時日,好歹有個事情做,還能幫她排解愁悶。”
“這些都隨你。”炤寧笑微微地道,“不管怎樣,我只是想你過得順心如意。遇到棘手的事情,千萬要知會我和越霖哥,我們總會盡一份心力。”
“這不用你說,我要是遇到壞事,第一個要找的就是你。”莫心兒說到這兒,打了個呵欠,不好意思地道,“每日這時辰都要睡一覺。”
“那你去歇息,我去找太子妃說說話。”
“好。”莫心兒是真乏了,自知這樣的狀態與人說話,只能讓彼此都尷尬,也便起身回房歇息。
太子妃在桃花林中漫步。
炤寧尋了過去。
太子妃先說起莫心兒,“心兒的事情,我是擔心太子一意孤行,弄得你我夾在中間都爲難,便將她請到了東宮。只是沒想到,與她很投緣。”隨即自嘲一笑,“說心裡話,以往我對風月場中的女子存着一份輕蔑,聽了她的琴聲,卻是極爲潔淨、清澈,給聽者這種感覺,絕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
炤寧頷首道:“心兒是說起話來讓人覺着口無遮攔,實則是心思透徹清明。”
“可見各個行當都有例外,那例外大多是人才。”太子妃笑了笑,“因爲你得遇這個妙人,實在是意外之喜。”
炤寧笑道:“這話我可擔不起。”
太子妃躊躇片刻,帶着幾分尷尬,說起了太子曾誤會她與莫晨的事情,“太子那種人……唉,也不說了。我之前還擔心他會對莫晨下手,提醒他處處防備着。這幾日觀望下來,倒是我多慮了,太子將東宮與我有關的人與事全部擱置不理。也不錯,都自在些。”
炤寧則是在想:太子到底在憋什麼壞呢?他這樣的狀態,委實反常。
反常即爲妖。
隨即,炤寧溫聲道:“眼下你所做的這些事,在來日都可能爲你帶來災難。你真的想好了?”
太子妃種種行徑相加,詮釋的只是四個字:破釜沉舟。她將自己的安危都賭了上去。
香風之中,粉白桃花瓣紛紛飄落。
太子妃微揚了臉,看着在風中輾轉飛舞的花瓣,脣角牽出一抹堅定冷冽的笑。着湖色衣裙的身形纖細,站姿卻是挺直如鬆。
炤寧微眯了眸子凝視。這一刻的太子妃,牢牢地印在她腦海。
“來日?”太子妃語氣清淺,“若當下不能諸事遂心,誰會展望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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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左右,炤寧回到燕王府。換了身輕便的家常衫裙,沒見吉祥和師庭逸。
“去哪兒了?”她問。
紅蘺道:“在書房,跟徐叔一起合賬呢。”
徐巖是這兩日到的府中,首要之事,便要將代炤寧保管的產業、金銀交出,讓她自己打理。
炤寧不肯,說想想就煩。
徐巖見她如何都要做甩手掌櫃的,只得退一步,說你總得跟我一起翻翻賬本覈對一番,知道你嫁過來的時候有多少家當。
炤寧沒法子,硬着頭皮答應了,每日得空就跟徐巖一起翻賬本。只是,她總是睡眠不足,看着賬冊更困,不要說心算,最嫺熟的珠算都不靈光了。
徐巖想了想,說看着你就生氣,去問王爺得不得空,讓他替你。
他是一番好意,更不想落人話柄——賬目覈對清楚,小夫妻兩個心裡都做到有數,日後各種進項記錄在冊,讓他們時不時看看,他心裡踏實。
炤寧拗不過他,轉頭讓師庭逸代替自己。
師庭逸一聽,即刻表態:不幹——炤寧的嫁妝,他怎麼能過問?
徐巖來了脾氣,要撂挑子走人。
炤寧忙求着徐巖留下,又求着師庭逸去合賬,來回忙活了大半日,才把這檔子事糊弄過去。
師庭逸和吉祥都不在,炤寧思忖片刻,給自己找了個事由,帶着紅蘺幾個,把幾箱子畫作搬到竹園。
竹園深處的居室中設有密室,一間專門闢出來存放他們的畫和顏料。當初建造的時候,師庭逸就是這樣佈置的,她笑他大材小用,他卻說存個幾百年的話,就是一屋子的寶物,後人會感激他。
到了竹林,炤寧和紅蘺走在前面,叮囑隨行的幾個人一定要跟住,亂走動會觸動機關,陷入迷陣。
白蓮嘀咕道:“真是閒的王爺,在自己家弄迷陣,這是哪一路的雅興?”
炤寧笑了笑。
師庭逸自小喜歡奇門遁甲、五行八卦、排兵佈陣這些偏門學問,建造園子的時候,他算是學有所成,自然要試試自己佈陣的功力如何。
她那時候對他所精通的這些只是略懂得一些皮毛,全程湊熱鬧。
後來,在外面的日子,徐巖利用地勢、環境佈陣救了她和丫鬟護衛的命,她這才知曉其中的玄妙以及威力,不遺餘力地跟着徐巖苦學精髓。落魄時的日子總是顯得特別漫長,落魄的人的心總是不敢奢望前途光明、峰迴路轉。
如今想想,那段日子,拋開她沾染上的一些惡習,得到的益處、學到的東西其實不少。
往竹林裡走一陣子,便能看到低矮的院牆、雅緻的屋舍。
這裡每日有專人來收拾,但是並不留人在這兒看守,用不着。
炤寧徑自推開院門,走進室內。隨行的人把幾個箱子逐一擡進來。
三間房的面積,全部打通,沒有隔斷,居中設有一張大畫案,東北角一張架子牀,西面放着兩個高低不一的書架,美人榻、軟榻、醉翁椅、多寶架、茶几、座椅隨意地擺在各處。
多寶架上的一個玉石花瓶下面是密室的開關,炤寧用力按下去,兩個書架緩緩分開來,現出裡面的密室。密室四面牆都設有一人多高的特製的書架、盛放顏料的高櫃。
紅蘺白薇帶着人把箱子擡進密室,動作麻利地將畫作分門別類,安置到房間裡偌大的書架上。
高櫃打開來,是一格格大小不一的抽屜,裡面放着各色顏料。
炤寧記起太子妃立於桃花林中的模樣,起了作畫的興致,親自耐心地選出所需的顏料,一樣一樣擺到大畫案上,用心配色,又鋪開畫紙,凝神作畫。
紅蘺她們忙完了手邊的事,退到室內。
炤寧一面勾勒桃林中的景緻,一面和聲吩咐道:“我得把這幅畫畫完。你們先回去吧,這兒太靜了,估摸着你們也消受不來。”
紅蘺幾個稱是,靜靜退出去。平日,炤寧被她們數落都是常事,但在她心緒低落或是作畫的時候,決不能打擾,被打擾了她也捨不得跟誰甩臉色、發脾氣,只跟自己生悶氣——她們最怕就是她這樣。
不知不覺,天色就暗下來。
紅蘺專門返回來一趟,給炤寧送來了晚膳。
炤寧正在調製顏料,見了紅蘺,蹙眉道:“湖藍這個顏色我以前明明很拿手,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顏色不是深了就是淺了。”
“別急。”紅蘺笑着寬慰道,“越心急越是不成,先吃點兒東西?”
“好啊。”作畫也是耗費力氣的一個事兒,炤寧真餓了,轉到茶几前落座,唏哩呼嚕地吃飯。
“跟貓似的。”紅蘺笑着咕噥一句,又道,“王爺還在書房,晚間跟徐叔一起用飯,吉祥在那兒睡大覺呢。”
“嗯。他要是回去,你跟他說一聲。要是畫到很晚的話,我就在這兒歇下。”
紅蘺嘴裡稱是,心裡卻想,那怎麼可能?王爺和吉祥,哪一個都不會答應,不找過來纔怪。她等炤寧用晚飯,將飯菜收拾起來,回了前面。
炤寧繼續鼓搗顏料,停停歇歇地完善腦海中的畫面。
室內漸漸有了清寒之意,夜已深了。
師庭逸踏着明月清輝,來竹園接炤寧回房。進門時,見炤寧小臉兒上的神色分外專注,聽得輕微聲響,擡手移開畫筆,擡眼看向他,大眼睛亮晶晶的。她笑了笑,繼續斂目作畫,“我要畫完畫才睡,你先回去吧。”
“畫什麼呢?”師庭逸以爲她又在畫吉祥,他已經見過好幾張吉祥的工筆畫了。
“畫的太子妃。”炤寧道,“覺得有一刻的她……很叫人動容,想用畫記下來。”隨着他趨近,她聞到了酒味,“你跟徐叔喝酒了?”
“嗯,一人一壺竹葉青。”
“徐叔現在看你這麼順眼?”徐巖不遇到合適的人,絕不下棋,更不飲酒。
師庭逸笑了笑,“沒辦法,天生人緣兒好。”
炤寧忍着笑,將畫筆移開,“別逗我。”
師庭逸自她身後擁住她,“很晚了,明日再接着畫。”
“不。”炤寧搖頭,“你回去折騰我怎麼辦?明日又沒精神畫了。”
“什麼叫折騰你?”師庭逸不滿,低頭咬着她的耳垂,“那叫愛不釋手。”
“就釋手一次,行不行?”炤寧難耐地別轉臉,很少見地求他,“四哥,別鬧了,跟你說真的呢。”
“知道。”這種時候,師庭逸很少能說到做到。他板過她的臉,吻着她的脣。
許是情濃所致,她越來越敏感,親暱時的細微反應叫彼此無從忽視。
原本是要淺嘗輒止的一個吻,逐步加深。
他一手扣着她,一手拿過她手裡的畫筆,隨意扔在案上。
之前稍有點兒暈乎乎的炤寧立時清醒過來。她急急地轉頭看向案上,見畫筆上的顏料已經在畫面上暈染開來。
忙了大半天,畫就這樣毀了。
“你這個混賬!”炤寧的手握成拳,捶在他胸膛,“你賠我!”
師庭逸笑着轉身,把背部亮出來給她打,“我賠你,明日我畫一幅太子妃的像,這總行了吧?”
“你居然敢畫別的女人?”炤寧的拳頭更加用力,“除了我,誰都不準畫!”
師庭逸低低地笑出聲來,“那你說吧,怎麼辦?”
“……”炤寧氣呼呼的,“只好認命了,都怪你……”
“都是我不好,你好好兒地罰我,好不好?”他轉過身來,捧住她的臉,“生氣都那麼好看,我這命怎麼這麼好?”
炤寧又氣又笑,“你走,不想看着你。”
“想都別想,我還沒受罰呢。”他低下頭去,輾轉熱烈地索吻,繼續之前被打斷的想做的事。
她是想跟他較勁的,卻是很快潰不成軍,模模糊糊地道:“回房去……”
“不。”
“那……”她無力地指了指架子牀。
“不。”
“……”她不知是氣迷糊了還是真沒脾氣了。
他將案上的燈燭熄滅。
燈燭重新燃起的時候,已是很長時間之後。
炤寧穿戴的時候,瞥一眼凌亂不堪的大畫案,臉色更紅,又來了點兒小脾氣,“再也不來這兒了,你這個混賬!”
“江寶兒,”他慢條斯理地道,“你這叫吃飽了就罵廚子,做人可不能這樣。”
“去你的。”
師庭逸穿衣服謂之神速,忙完自己,親手幫她穿戴。
炤寧心裡好過了不少,可是低頭瞥見手上沾染的顏料,差點兒又炸毛,“這能洗掉麼?”
“能洗掉,回去我幫你。”他氣定神閒的又給她一個打擊,“別處也有,你看不到而已。”
“……”炤寧語凝,瞪着他。
他理虧地笑一下,麻利地收拾一下畫案,轉身打橫抱起她,“走,抱着我們寶兒回去睡覺。”隨即狠狠地親了她臉頰一下。
炤寧嫌棄地抹了抹臉。仍舊是氣呼呼,偏生髮作不出。
師庭逸一路把她抱回房裡,她要不是惦記着手上的顏料,早就睡着了。
進到寢室第一件事,她就去了盥洗室,清洗手上的顏料。雖然要費點兒功夫,好歹是能洗掉,她稍稍送了一口氣,想到他說的別處也有,又開始頭疼。
他跟進來,她沒吱聲。
沒別的法子,只得叫他幫忙,不然的話,每日的衣服上都多少會被染上點兒顏色。
什麼事多了他,就會變得分外熱鬧。到末了,弄得一地的水。
天色微明時,她才由他抱回到千工牀上,幾乎是沾到枕頭就沉沉睡去。
**
三月中旬,師庭逸收到張放的信,說要本月下旬才能抵京。他當即知會了炤寧。
炤寧並不失望,只是再等十來天而已,不算什麼。
當日起,師庭逸和炤寧開始正經着手城外園林的事情。皇帝有意將園子賞給他們的言語,師庭逸跟炤寧複述了一遍。她只是想,橫豎都是一回事,要做給皇帝看的,看在皇帝皇后對他們那麼好的份兒上,她願意好好兒地着手去辦。
城裡城外的路程不近,若是坐馬車前去,一整日只夠打個來回,兩個人選擇策馬前去。
初時師庭逸有些擔心,“你那半瓶子不滿的騎術靠不住,不然我自己過去得了。”
炤寧不滿,指尖戳着他心口,“你敢小看我?我現在很厲害的。”
他笑起來,摸了摸她的頭,“這可是你說的。”
“嗯!”她眉飛色舞的,“我們還要帶上吉祥,我要抱着它,讓它嚐嚐騎馬的感覺。”
師庭逸想想那情形就覺得有趣,“也行啊。只是千萬要當心。早晚天氣冷,記得穿夠衣服。”
“囉嗦。”
事實讓師庭逸相信,炤寧真是今非昔比,騎術佳,坐騎又是她在外尋到的一匹腳力絕佳的好馬,二人便是在路上較量,也是不相伯仲。
吉祥起初有些害怕,由炤寧一臂攬着,良久一動不動。去城外幾次之後,它慢慢適應並且開始享受立在馬背上的感覺。
威風凜凜的寶馬,生龍活虎的金黃色小狗,身着胡服美豔絕倫的麗人,一旁玄色錦袍俊朗無雙的男子,形容整肅的數名護衛——很快成爲很多百姓驚鴻一瞥之後熱議之事。
前兩次到園林,師庭逸和炤寧遊走各處,記下沿途所見的地勢。第三次抵達,二人便到了高處,俯瞰園林地形全貌。
這種事,炤寧的好記憶自然要派上大用場。要是沒有她比着,師庭逸的記憶算是超羣,比起她來,便差了些火候,但那是上天給她的天賦,他打心底服氣。在她面前,他便是勤能補拙的情形,在當時鋪展開地形圖,逐一補充或是加以修正。
隨後再去,是炤寧要陪着吉祥在田野裡玩兒,師庭逸要陪着炤寧散心,權當踏青了。
宮裡的皇帝皇后聽得他們頻頻往城外園林跑,只當是他們盡心竭力地辦差去了,後來先後命崔鑫去傳話,叮囑他們別太辛苦。
師庭逸和炤寧俱是失笑,有點兒小小的心虛。
凡事都要有個度,最後一次去的時候,將至下旬。兩個人去了園林中的小山,再一次觀摩地形,確信之前所記無誤,沒做逗留,徑自回往城裡。
路上,炤寧道:“我們把留在江府後園的那些模型帶回王府吧?有不少還是能用得着。”
師庭逸頷首,“這就去一趟?”
“好。”
今日,江府在辦春宴。去年舉辦宴請,是爲着江佩儀,今年再舉辦,則是爲着江和儀、江予笙等人的姻緣。
炤寧、師庭逸進門之後才聽說,依禮去花廳給大夫人、三夫人請安,又與在場命婦一一打過招呼,末了說出來意。
夫妻兩個近來總往城外跑的事情,早就傳遍京城。因爲炤寧的緣故,現在不少妙齡女孩時時策馬行走在京城街頭。是以,在場衆人瞧着炤寧一身胡服也不意外,聽了來意紛紛頷首,讓夫妻兩個只管前去後園,別耽擱了時間。
比之夫妻兩個,吉祥是最出風頭的——很多人都聽說了炤寧這愛犬,要到今日才得以一見。
吉祥這一陣的個子長得很快,從頭到尾已將近二尺,過了換毛的時節,一身油亮的金黃色毛泛着喜人的光,高高翹着的尾巴很是蓬鬆。
它一到生人多的場合就鬧彆扭,是怕炤寧不見了纔不得已跟到花廳,也不入內,就翹着尾巴站在門口。它視線一直不離炤寧和師庭逸,偶爾會不耐煩地哼哼兩聲,夫妻兩個偶爾看向它的時候,便喜滋滋地搖尾巴。
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師庭逸、炤寧辭了衆人去往後園,路上,炤寧吩咐隨行的常洛:“去外院借輛馬車,在二門外等着,找兩名小廝幫忙搬東西。”
常洛應聲而去。
吉祥興高采烈地跟在炤寧身側,左看看又看看。
後園中,盡是閨秀、公子三兩成羣。
隨着師庭逸與炤寧趨近,有人先一步看到,低聲提醒,衆人俱是轉頭望去。
兩個人行走期間,時不時交談一兩句。
比之尋常人,他們兩個不像是夫妻,意態完全還是兩情相悅的一對兒璧人。
這大抵是因爲炤寧此刻身着胡服的緣故,她整個人容光煥發,神色愜意悠閒,意態優雅閒適,沒有初成婚的女子最常見的端莊或是羞怯。
燕王除了與妻子說話時神色格外柔軟之外,與成婚之前相較,也沒什麼變化。靜下來的時候,依然是風采照人,也依然是氣勢懾人,沒有尋常男子在這期間迅速老成、穩重起來的變化。
對於他們來說,好像成婚只是件必須要辦的小事,不需爲此做任何改變。
這樣好麼?
該羨慕麼?
他們無意間打破了常規,衆人陷入雲裡霧裡。
江和儀今日難得被三夫人放出來,瞧見這一幕,不免臉色灰敗、心緒低落。
片刻的靜默之後,吉祥成爲了人們側目、議論的對象,又恢復了熱鬧嘈雜的氛圍。
炤寧與師庭逸匆匆掃視衆人,見沒自己相熟的人,便只是逐一頷首一笑,擺手示意不必見禮,隨後徑自去了去年打造模型的敞廳,吩咐這小廝把所需之物搬走。
吉祥趁這功夫跑到別處去找貓或是小鳥追逐。沒多久,炤寧隱隱聽到貓兒氣惱的叫聲、吉祥氣勢洶洶的吼聲。
她笑起來,“怎麼家裡沒有貓兒供吉祥追?”
師庭逸笑道:“怎麼沒有,只是這情形少見些。”
東西搬完之前,吉祥一溜煙兒的跑回來,吐着舌頭,特別盡興的樣子。
兩個人看看天色,不早了,便不再耽擱,往外走去。
炤寧親手拿着兩個小小的畫軸,一面走,一面展開一幅畫細看。
人們少不得目送兩道身影離開。
跟在兩個人後面的吉祥越走越慢,後來索性坐在地上。
炤寧走出去一段,覺得不對勁,回頭一看,無奈地笑了,便要回身去抱吉祥。
師庭逸喚住她,闊步前去,笑着點了點吉祥的頭,把它撈起來,轉身回到炤寧身側。
吉祥在他懷裡掙扎幾下,直起身形,把一雙前爪和頭安置在他肩頭,神色懵懂地看着漸行漸遠地人們。
這日之後,燕王和燕王妃的愛犬出了名。
**
炤寧與師庭逸忙着享受新婚燕爾好光景的時候,太子也沒閒着。
太子偶爾會去醉仙樓用飯,到棋室、畫室消磨時間,遇到有靈性的閨秀、公子,便會相對下幾盤棋,交談片刻。
炤寧對這消息的預感不大好,可是完全沒法子阻止,誰還能讓太子與少男少女不去醉仙樓不成?也只能做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準備。
張放抵京前三日,京城裡關於佟家的流言四起。
流言最初是出自混跡於茶樓、酒樓的唱曲的、說書的口中,隨後,京城最負盛名的戲班子將一齣戲在戲園子、堂會上連唱了幾日。
流言的內容,是出自名門的佟氏男子行徑浪蕩不堪,不肯守着髮妻相濡以沫,私下裡盡做些始亂終棄的事,甚至於,佟府中也有有悖人倫的齷齪之事。
不論是哪種人的演藝,內容都是大同小異:起先是說一個貴公子成婚之前與人山盟海誓,有了肌膚之親,後來卻另娶了別人,家裡的妻子爲他開枝散葉,外面的女子也沒閒着。到了這地步,那男子仍是不肯安穩度日,又看中了一棵窩邊草——流言至此,便沒了下文,把聽者、觀者憋得着實不輕。
官宦之家聽說之後,能想到的佟家父子三個。
到了這時候,諸如顧鴻飛之類嘴巴不緊的人少不得給榮國公雪上加霜。
但是,榮國公到底是很多官員心目中才華橫溢的不二之人,不肯相信,情願相信流言中所指之人是佟煜或佟燁——榮國公多年不曾納妾,而那兄弟兩個房裡都有三兩個妾室。
流言殺傷力最大的時候,便是人們捕風捉影疑神疑鬼的當口,既能加速流言傳播的速度,又能讓局中人陷入空前的惶惑、暴躁。
炤寧必須得承認,佟念柔這一手做得是真漂亮,也真狠。
佟家父子三人迅速陷入這種被人整日戳脊梁骨的境地,險些發狂。
他們受不了別人看着自己那種玩味、探究甚至是鄙視的眼神,這種無言的猜忌、輕視比被人指着鼻子破口大罵還要傷人。
但是榮國公與兩個兒子的態度又有不同——他是有苦難言,自己的風流賬被人當成小曲、評書、戲文散播出去三五分,他如何能不心虛?心裡有鬼的人,哪裡有底氣憤慨。面對着兩個兒子氣急敗壞的言語,他只能含糊其辭。
佟煜和佟燁初時只顧着生氣狂躁,一心以爲是江炤寧出的損招,平白辱沒他們的名譽,以此斷了他們被太子提攜的路,加上之前父親被那妖女毒打的事情,讓他們恨不得將之撕成碎片。
暴躁了數日,他們才找回了一點理智,用客觀的態度去考慮,從而一步步否定。
江炤寧不會這麼做,即便她歹毒之至,爲着不辱沒她孃家的門風、她夫君的清譽,也不會做這種事。萬一被他們查出散播流言的幕後之人是她,她怕是連皇帝皇后的寵愛都失去,別的更不需提了。明顯是風險太大極可能得不償失的事情,她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着手。
那會是誰呢?
誰會這般痛恨佟家,並且能像模像樣地編造出那麼多不堪的故事呢?
佟煜忽然想到了太子妃對他說過的話,亦想起了自出門就再沒回過孃家再不肯見佟家人的佟念柔。
他好一陣心驚肉跳,整個人被恐懼籠罩。強行鎮定下來,他將佟燁喚到面前,說了所思所想。
佟燁勃然變色,沉默良久,低聲道:“我敢發毒誓,從沒做過那些醜事。哥,你敢麼?”
佟煜語氣堅定:“我敢。”
兩個人目光微閃,對望一眼,陷入長久的沉默。
不是他們,還能是誰?佟家在朝爲官的只有他們父子三人。不夠分量的,別人何需出手?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近來一直言辭閃爍、含糊其辭的父親,更想到了太子聽得他們的滿腹牢騷不陰不陽的笑容、始終緘默的態度。
雖然一時間無從理清楚一切,但並不妨礙他們意識到,那些流言部分屬實,兩個妹妹對父親的反目、仇恨,大抵就是源於父親的風流賬狠狠地傷害到了她們。
若這一切是真的,他們該何去何從?
兄弟二人相對整夜也無定論,翌日一大早,到底是沒勇氣找到父親面前質問——或者也可以說,沒勇氣面對父親親口承認那些不堪的行徑。斟酌之後,他們決定先去東宮,詢問太子、太子妃和佟念柔對此事到底瞭解多少。
就在去往東宮的路上,他們得到一個消息:昨夜,太子與刑部尚書長女對弈良久,又相對談詩論畫作對,盤桓到將近子時離開醉仙樓,太子命人將那位閨秀送回家中。今日,太子進宮,請皇帝允許他迎那名閨秀到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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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不過一句話:太子與刑部尚書長女在醉仙樓傳出了一段佳話。
“佟家……”佟煜低聲嘆息,“別成爲太子的棄子纔好。”刑部尚書身在內閣,不管太子是否真的鐘情那名女子,籠絡內閣大臣的心思是絕對的。
佟燁卻是諷刺地一笑,“這多好,翁婿兩個明裡暗裡都拿女子做文章,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到底是有些憤懣,頓了頓,又加一句,“別都做成糊塗文章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