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庭逸理虧地笑着,握住她發力的手,“你若實在不願意,我就好生求你一番,還不行的話,便請父皇暫緩此事。”
炤寧終究是拿他沒法子,睨他一眼,抽回手,“懶得跟你計較。”
“我知道,若是要完全挽回你的顏面,我該好生等你三二年——便是明年成親都嫌早。”他溫言解釋着,“但如今情形不同當初,你遇到的盡是些牛鬼蛇神,不將你放在眼前照顧着,我真是噩夢連連。”
“算了。”炤寧抿脣微笑,“面子上的事兒,我並不在乎。到底成親前後情形不同,你對我好不好,別人日後自然看得出,辨得出我是否表錯情選錯人。”
“沒錯,歲月會證明一切。”師庭逸將她擁到懷裡,緊緊地抱了一下就鬆開,“你答應了就好。我等會兒就回去跟父皇說一聲。”
“不是定了麼?怎麼還要回去說?”炤寧覺得他做事好似又沒了章法,顧前不顧後的,有些好笑,又有些失落——纔剛來,就要走。
師庭逸解釋道:“父皇要我來問問,你三姐的親事是否板上釘釘——我們清楚,他卻是顧不上打聽這些,說要是還沒合適的人家,那他明日一併賜婚就是。再有,他也要做做表面功夫,問問你大伯父的意思,我得給他把人帶過去。”
皇帝居然一副眼巴巴盼着她嫁入皇室的樣子,炤寧由衷地笑了,低頭攏了攏他玄色的大氅,“嗯,那你快回去吧。”
師庭逸卻低頭,在她耳邊問道:“寶兒,想我沒有?”
“嗯。”她輕輕點頭,“可是,等賜婚旨下來,更不容易見你了吧?”
“怎麼會。”他整顆心都因她的言語變得暖烘烘的,“公是公,私是私,說起來,父皇交代的差事,我們一直沒正經着手,往後我們擺足架勢,正大光明地私會。”
“沒正形。”炤寧笑着戳了戳他心口。
他捧起她的臉,“父皇那邊的事情了了,我給你收拾收拾餘下的蝦兵蟹將。”
“好啊,那你快回去吧。我送你。”
他飛快地在她脣上印下一吻,隨後與她一起走出梅林,由她送到月洞門。
**
翌日,賜婚旨下來,炤寧與師庭逸的婚事提上日程。
江家衆人又添三分喜色。
皇后算着炤寧的年歲,顧及她一向身子羸弱,再加上看得出皇帝對此事的看重,便知道自己該如何行事。
燕王大婚的日子,自然是越早越好。炤寧嫁入皇室,她便能親自吩咐太醫給她調理着身體,早一些開枝散葉——
太子那裡亂糟糟,便是有了子嗣,先得的也必然是庶出,雖說都是他的骨血,到底是讓人心裡有點兒不舒坦。晉王、楚王就更不需提了,本就是庶出,皇帝對他們的兒女根本不看重。這樣一來,皇帝一定是打心底指望着燕王讓他早早抱上皇孫。
這心思,皇后又何嘗沒有呢?若有個粉雕玉琢的孩子裝點着歲月,日常便不會那樣沉悶。若是沒有炤寧贈畫的事,她一定會擔心那孩子難相與,眼下卻是不同,她滿心都憧憬着有個貼心的兒媳婦與自己作伴。
這些念頭在心裡縈繞了三兩日,皇后分別喚了夏夫人、江府大夫人進宮說話,話裡話外,不外乎是盼着燕王儘早成婚。夏夫人和大夫人如何聽不出話中深意,笑着請皇后儘管放心。
至於別的,皇后便不需管了——皇帝一句話的事兒,全不需她這深宮裡的婦道人家多事。
至臘月中旬,夏家屢次請人到江府說項,意在將婚事定在明年春日。
江家推脫幾次,覺得是那麼回事了,便答應下來,吉日選在二月十三。
禮部尚書聞音知雅,又一直記着禮部給燕王選王妃時自己被當場駁斥的一節,這會兒少不得站出來送個人情。
他選了二月二十七和三月初六這兩個吉日,還拉上了欽天監的人,特地去與皇帝稟明此事,大言不慚地說之於皇室嫁娶,明年整年只有這兩個大好的吉日——橫豎皇帝早些年就絕了選妃的心思,燕王又是皇室中最後一個成親的人,兩個公主不是病歪歪不得出嫁,就是年紀太小,皇子添側妃也不能算在嫁娶之列,是以,這話說出去也不會得罪誰,故而理直氣壯。
皇帝挺高興的,笑呵呵地細問了幾句,思忖片刻,選了三月初六爲燕王大婚吉日,着禮部與燕王府抓緊操辦。兩個日子相隔沒多久,頭一個日子卻與江氏三女的婚期在同一個月份,他自然要選擇後一個,於誰面子上都好看。
一切看起來都是合情合理。
炤寧聞訊之後直撇嘴。整個正月都算是過年,婚期定在三月初——合着她是過完年喘口氣就要嫁給師庭逸。
師庭逸說過,要擺足架勢應付那個差事,也真是這麼辦的。他特地從工部選了兩個人供他隨時差遣,在燕王府、江府花園中各選了一個打造模型的敞廳,又尋來兩名能工巧匠,幫他和炤寧一起製作江南風格的亭臺樓閣屋宇的模型。
他通常是上午上大早朝,下朝後在前殿處理公務,要到下午未時前後才得空,偶爾甚至沒空,那幾個人爲着配合他的時間,便在燕王府暫且住下,這樣便能隨時供他差遣隨他去江府。
炤寧其實只負責繪圖,在一旁看看,偶爾說說自己的建議,真正出力做事的是幾個男人。大多數時候,是站在一旁的大畫案前對着幾幅畫犯愁——皇帝一日得空,去了他自己的藏書閣,真翻找出了幾幅畫面有損的古畫,轉頭就讓師庭逸拿給她,看能不能依照舊作把畫面臨摹之餘補充完整。
古畫有的是存放不當被蟲蛀了,這好說,有的則是不知道怎麼弄的殘缺一大塊,又無範例可參照,要補齊談何容易。
炤寧爲此事哭笑不得,問師庭逸能不能跟崔鑫討個人情——皇帝要是再去藏書閣的話,能攔下最好攔下,改天再扔給她幾本殘缺不全的書,還不得讓她頭疼死?
師庭逸笑着讓她放心,說就是父皇好意思,他也堅決不領那種差事。他們家寶兒,在作畫上天賦異稟,可從沒著書的閒心——古籍要想補全,比寫一本書還吃力,誰想讓她那麼辛苦他跟誰急。
兩人一同在江府忙碌的時候,師庭逸一直專心忙碌手邊的事,只有炤寧去他那裡的時候,他纔會同她一起偷個懶,帶着吉祥四處遊轉,意在讓它先一步熟悉新的環境,等到了吉日跟過來的時候,不至於會煩躁不安。
吉祥與炤寧相同,最喜歡紅葉林畔的居室。對燕王府熟悉之後,每次隨着炤寧抵達後園,便自顧自跑去那裡,在紅葉林裡玩兒一陣子,轉到室內喝點兒水,吃點兒常洛特地給它準備的肉粥或是小排骨,便躺在軟墊上呼呼大睡。
它到京城之後,這裡本就是它第一個落腳地,眼下已經先一步把這兒當成自己又一個家園了。
或許,吉祥更喜歡這裡吧?炤寧猜測着。燕王府的府邸比江府更寬敞,但是日常行走的以侍衛居多,白日裡四處走動的人很少,吉祥可以由着性子玩兒,不需因爲見到陌生人而不高興或是緊張。
這樣最好。
吉祥的喜樂,是她很看重的一件事。
**
太子得知師庭逸與炤寧的喜訊之後,臉色就沒好看過。
燕王府喜氣洋洋的,他的東宮卻始終籠罩着一層無形的陰霾。
林千惠到底是以側妃的身份到了他身邊。不過納個側妃,他又是一想起來就惱火暴躁,只擺了幾桌酒席做做樣子,從本心根本就願意她跟那些身份卑賤的侍妾一般,悄無聲息地進門。
林千惠的事情,是太子妃與佟念柔給他設了個套而已。
他原本以爲,各不相干的度日就好,在那一件事情之後,才知太子妃無意於此。
他日後得防着她。
那晚,炤寧帶人離開之後,將萬般狼狽的他和榮國公扔在寒冷的夜幕之中。他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掙開綁住四肢的繩索,又將昏迷不醒的侍衛弄醒,親自把榮國公送回佟府,喚人請大夫來醫治。
榮國公斷了三根肋骨,內臟受傷之故,壹夜間嘔出了幾大口鮮血。
這人到最終便是能將養得痊癒復職,也會落下一輩子的病根,怕是難得長壽。
她是那麼狠,那個囂張跋扈殘酷輕蔑的樣子,是那樣的叫人恨。
佟煜和佟燁聞訊趕到父親的牀前侍疾。榮國公昏迷不醒,兄弟二人便焦慮地詢問他是怎麼回事。
他整晚坐在燈火通明的廳堂,看着窗外夜色出神。
他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曾有那麼幾刻,他想放手。
放棄需得繼續爭鬥斡旋的局面,放棄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身份,放棄來日的榮登寶座俯瞰天下。
可是,誰給他這種權利?
誰能允許他在放手之後善終?
前世的狼狽、絕望、羞辱,他還有勇氣再承受一次麼?
沒有。
所以,只能繼續。便是再覺得吃力,便是要時時刻刻陷入掙扎,也無回頭路。
天色將明時,他站起身來,拍拍佟煜、佟燁的肩,回往東宮。
早間清冽寒冷的空氣讓他精神一振,鬥志、勇氣一點點回到他體內。
前世很多年,佟家兄弟二人並不曾時時出現在他面前,他有什麼事,都與榮國公商量,他們按照父親的意思辦事即可。
後來很多事證明,他們的才智城府不在榮國公之下。由此,在他被逼禪位前兩年,他對他們刮目相看,有事無事都與他們聚在一起,議事或是閒話家常。
今生,對於他們,他倒是想早一些年與他們交好,礙於榮國公生怕子嗣行差踏錯,總是叫他們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逾矩,兩個人只得與他保持君臣關係。
到這當口,榮國公有心無力,能指望的只有兩個兒子了,他逐步委以重任,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兄弟兩個的官職實在是低微,他要想法子先擡高他們的職位,最好是官職低但有實權的那種,不能讓誰都一眼看出他意在大力提攜他們。要做到,不容易,免不得費一番周折。最可惱的是,他現在一身是非,父皇對他很是光火,這事情少說也要明年春日才能開始進行。
想想炤寧說過的話,是以爲佟家能爲他重用的只一個榮國公的意思。但他不能完全相信。那個狡詐至極的丫頭,說話的態度總是真假難辨,不到一定地步,誰都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只能希望,炤寧從沒將佟家兄弟二人放在眼裡。這樣的話,他才能在來日給她一些“驚喜”。
回東宮的一路,他都在斟酌着這些事情。下了馬車,才覺得疲憊不堪。
進到寢室,卻見林千惠神色忐忑地等在裡面。
他其實知道,林千惠對自己有意,只是他不喜歡她。那一刻,心想這是主動送上門來了?於他真是無所謂了,債多了不愁,她的出身總比那些個侍妾要拿得出手。
他懶得說話,去掉沾着塵土的外袍,躺到牀上,等着她開口。
她卻因爲他這樣的態度無所適從,好半晌不出聲。
隨後,讓他跳腳的事情發生了——
太子妃與佟念柔相形入室,一唱一和地把他和林千惠挖苦了一番。真是不看不知道——他從不知道佟念柔那張嘴能用那樣譏誚的語氣說出那樣刺耳的話——跟她姐姐一個德行。
他因此對林千惠都起了反感,開始抗拒這件事,叫她們都滾。
她們怎麼肯。
正僵持着,皇后也到了,那兩個女人一改之前的面目,萬般委屈地告他的狀,惹得以好脾氣著稱的皇后都發了火。
那可真是……
到現在,太子想起來都是一肚子火氣。也是因此,他不曾冷落林千惠,自她成爲側妃之後,他便每日去她房裡歇下。
女人罷了,如果不是深深愛過的,不是滿心虧欠的,都一樣。
他不想做潔身自好的人了,名聲也早已敗壞了,那就這麼過下去。
慾望得以宣泄,之於時時心絃緊繃情緒憤懣的男人也有好處。
幸而林千惠雖是自幼習武之人,在牀上卻無他以爲的僵硬不解風情,恰如一隻兔子一般,極是乖巧柔順。
任他予取予求。
總算還有點兒讓他順心的事情。
臘月中旬之前,皇帝和百官沒日沒夜地忙碌了一陣子,除夕之前的半個月都清閒許多,開始高高興興地準備過年,好好兒歇息一段時日。他這個等同於被禁足的太子本就無所事事,這一段索性一直在林千惠和幾個侍妾之間徘徊,打心底要好好兒放縱一段時日。
太子妃見了這情形,只是笑。
她只盼着那男人更放蕩不堪些,累死在牀上。
要過年了,六宮事宜都要皇后聽一聽給個決定,皇后忙得不可開交,雖然對太子心裡有氣,對她這太子妃一如既往,喚她進宮幫忙分憂。
太子妃現在對皇后是滿心滿意的感激——皇后鄭重叮囑過她幾次,好生調理身子,別將不能再懷胎的消息散播出去,決不能讓皇帝知道這些。皇帝本就對東宮夫妻二人不虞,若再知道這件事,讓她找個由頭廢了太子妃都未可知。都是苦命的女子,她不想做那種惡人。
太子妃如何不明白,自己放棄和被廢掉是兩碼事,前者還有轉圜,後者等同於絕路,是人不是人的都能恣意踐踏她。她要努力讓局面順着自己希望的那樣開展,短期之內,都要保住現在的地位。
現在這地位,她不屑歸不屑,帶給她的好處可是特別多,這是需要分開來對待的。
是因此,她全心全意地幫襯皇后打理六宮事宜,偶爾兩個人看到精緻華美的物件兒,便命太監送到江府,以她們的名義賞給炤寧。
太監回來,少不得喜滋滋地說燕王和江四小姐正齊心協力打造模型、修補古畫,二人聽了俱是一笑,只盼着燕王大婚之後,她們能親眼瞧瞧。私底下,太子妃時不時讓連翹去江府一趟,問問炤寧的近況,安排好相見的日子——炤寧已經爲她找好了人,這其實才是她心裡最重視的,只是苦於近來各自都是瑣事纏身,要相互遷就一番,提前安排好相見的日子。
皇帝本就爲皇室婆媳兩個前所未有的親近而喜悅,又見她們連炤寧都一併哄着,更爲愉快。偶爾會想,那個稀裡糊塗的兒媳婦是開竅了不成?近來做的事,倒是都是明理懂事的做派。
**
炤寧每日上午都有空,已經命人將莫晨請來江府兩次。第一次只是詢問他和莫心兒的近況,唯盼着他們一切順遂。
她相信,每個通過莫心兒與莫晨相識的人,與她都是相同的心緒:在見到人之前,滿心以爲他是那種不修邊幅、風流浪蕩、豪爽不羈的樣子。
做過長達幾年的散財童子,又能莫名其妙發一筆橫財,並與江南幾個才女傳出過幾段佳話最終不能攜手——這樣的人,可不就是那種不羈的浪蕩子?
但見到人之後,便要少不得暗暗驚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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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晨眉宇清雅,俊美絕塵,似是不染俗世塵埃、紅塵喧囂的潔淨男子。
是因他,炤寧才完全領會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的意思。
他與莫心兒,真應該是親兄妹。同樣的絕塵氣質,同樣有着在紅塵風月打滾甚至犯渾的經歷,同樣能用清雅絕俗容貌騙到人。
第二次見面,炤寧直說了太子妃的事情,問他願不願意到東宮,幫太子妃明裡暗裡做些事情。
莫晨靜靜地斟酌片刻,頷首微笑,“太子妃若不嫌棄我鄙俗,我願意,橫豎也是無所事事。你安排一下,我等候傳喚。”
他就是這樣,容貌做派都叫人心情愉悅,不需贅言,何事都能省去枝節。
炤寧欣然點頭,也訴諸心聲:“日後太子妃的事情,你不需告知。若是太子那邊有什麼要緊的事,還請你知會越霖哥一聲。”韓越霖當然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他與莫晨交情匪淺。
“這是自然。”莫晨一笑,“他對我和心兒百般幫襯,部分原因是爲着你這個妹妹。我心裡有數,遇到事情會及時相告。”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三日後,炤寧請太子妃移步到自己在什剎海的別院說話。
太子妃氣色好了很多,臉頰也稍稍豐潤了一點兒,不等炤寧說,自己先笑道:“皇后娘娘每日要我吃這吃那,她又愛吃甜膩膩的糕點,我想不胖都不行。”
“什麼叫胖?”炤寧失笑,“你現在都很瘦削,以前則是瘦的嚇人。”
“嗯,知道。但是你也沒好到哪兒去啊。”太子妃笑着拍拍炤寧的肩,“認識你年頭不少了,就沒見你胖過。”
炤寧笑道:“我不是也忙麼?”
兩人說笑着進到室內落座,自然先說正事,吩咐紅蘺把莫晨請來,自己則起身避到東側的小暖閣,“你有什麼要事先交代的,只管直說。我在場反倒不好,等會兒你見過人,去裡面找我就是。”
太子妃想想,“也好。”
室內炤寧身邊的丫鬟或是隨着去了小暖閣,或是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連翹、落翹二人。
炤寧相信,只要莫晨不會臨時變卦,事情就算是定下來了。
而事情也正如她預料的一般,過了一陣子,太子妃找到她面前,笑道:“就是他吧。我問過了,他有自己的人手,若有不時之需也能照應。往後他只要能照着我的心意辦些事,結果讓我滿意就行,別的我都不管。”
話說得很明白,她添置人手,只是爲着自己慢慢地報復榮國公和太子,至於莫晨會不會成爲炤寧和韓越霖的眼線,不關她的事。她不在意。
炤寧笑着應聲,隨後便意識到,現在的太子妃,纔是人們以前誇讚的聰慧流轉,並且行事灑脫。以前,終究是被家族害得蒙了心智。
她便又想到了師庭逸說過的話,他意思是同時開罪了她和太子妃的人,沒個好。
但願她們能一直保持這樣雖然原由不同但是立場相同的狀態。
若是她們反目成仇,想想就覺得棘手。
莫晨的事情有了結果,炤寧似是卸下了一個重擔,打心底輕鬆下來。
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鄭重答應過別人的事情,明知一定要儘快去辦,卻總是願意拖拖拉拉往後推延。拖拉的期間,心裡又總惦記着,很影響情緒。
年前她有了大把的空閒時間,常帶着紅蘺幾個丫鬟查點自己的小庫房,吉祥總是被擋在門外,惹得它直哼哼。
炤寧本意自然是將它一併帶進去玩兒,可是紅蘺她們堅決不準,不想那個敗家的敗出新花樣——正經存在庫房裡的一些物件兒,不是很名貴就是很有來頭,打碎了太麻煩。炤寧沒心沒肺,她們可不能縱着她。
爲着吉祥,炤寧總是進去轉轉,對着賬冊迅速查看一番就出來。
她出嫁要帶走的嫁妝可是不少:有母親當年嫁妝中的很多東西,有江予莫專門送給她的很多物件兒,還有她自己這些年蒐羅到的奇珍異玩,更有江家給她的陪嫁、師庭逸那段日子送來的林林總總的寶物。至於太多的藏書、雙親留給她的家當,又有很多。
一百二十四擡一定是要結結實實地裝滿,並且一定是裝不下。
“唉,太富裕原來也挺煩人的。”一次,她這樣咕噥一句,惹得丫鬟們都賞了她一記白眼。
這次很難得的,大老爺和三老爺居然都爲她考慮到了這一點,說等到了明年開春兒,把部分東西以江府另贈的名義先一步送到燕王府。
炤寧想想,答應了。雙親就是江家人。這樣做,大家面子上都好看,省得她嫁出去之後還要回來收拾東西——讓人以爲她刮孃家的地皮就太難聽了。
在師庭逸那邊,人們少不得說他娶了個嫁妝格外豐厚的王妃,於他也是面上增光的事。
她可不就是個實打實的小富翁麼?炤寧想到這一點,眉飛色舞的。不說以前那些產業的進項源源不斷地入手,單是醉仙樓的進項就很令人咋舌。
生意紅火得不像樣,那些雅間每日座無虛席,菜譜上的一些菜餚貴的讓她都心虛,可那些官員商賈敗家子就願意吃,吃得越貴越覺得有面子。
反正醉仙樓是尋常人家不會涉足的,他們賺的也都是那些手頭分外闊綽的人的銀子——這樣想,她便好過了不少。年節前夕,她和韓越霖以江府、韓府、燕王府、盛華堂的名義,在城裡城外設了六個粥棚。說是粥棚,但是多設了人手,每日用大竈做好幾樣大鍋菜,讓潦倒不堪的乞丐、貧苦之人前去享用,年節期間也不會撤掉,讓他們也能過個相對於來說好一些的年節。
韓越霖則琢磨着從慶國公那裡得到的大筆銀兩,聽聞漠北部分地區天降大雪招致災情,第一時間拿出二十萬兩銀子,以盛華堂的名義交給朝廷安撫災民,翌日又奉上自己手裡的五萬兩銀子。
之後,他徵得炤寧同意,二人各自選出幾個踏實耿直的人,帶上慶國公餘下的贓銀遠赴漠北開粥棚、搭建些敞篷供無處居住的災民棲身。
隨後,師庭逸從自己府中取出二十萬兩銀子用來賑濟災民,炤寧也取出五萬兩交給大老爺,請他以江府的名義拿出去,大老爺本就有此意,又從賬房支取了五萬兩,湊了個整數。
楚王、晉王和百官見這幾個人如此,自然是不敢怠慢,紛紛忍着肉疼取出銀兩,以免落人口實。
盛華堂平白接受了韓越霖一個莫大的人情,明白他的心意只是體恤災民,便從自己手裡分出一筆進項,盡到自己的一份心意。
皇帝對此很是滿意。因爲戰事之故,這兩年都有些國庫空虛,遇到災情,百官表態之下,商賈也會自發地盡一份力,如此一來,便避免了國庫空掉的隱患。
他當然明白,這是韓越霖、師庭逸和江家帶頭起的好作用,心裡愈發欣慰:這些人,他一個都沒看錯。
有了銀子便有底氣,事情就好辦。這一次,他只與韓越霖和師庭逸商議派誰前去賑災。
他們有他們的考量,在他們的位置看待百官,想法肯定與帝王不同,但往往更爲準確。
高處不勝寒,指的可不是帝王鮮少有朋友,而是很多時候都與塵世一切拉開了莫大的距離。隔得太遠,便不容易看得清楚。
韓越霖和師庭逸給了皇帝一個意外:異口同聲地推薦晉王前去。
皇帝躊躇片刻,笑着同意。
韓越霖與師庭逸走出御書房,相視一笑。
晉王是皇室中人,他去賑濟災民,朝廷面子上好看,他對付當地官員也有底氣。再者,晉王因着前因,想想後果,定會不遺餘力地辦好差事,斷不會生出貪念欺上瞞下。
有些情形之下,有瑕疵有軟肋的人比剛正不阿的官員辦事更得力更奏效。
晉王那邊,他做了不少年頭的閒散王爺,在這時候得了這個差事,除了有點兒擔心自己到了漠北被凍死,心裡真是樂開了花。
這件事情,他一定要辦得圓圓滿滿,不辜負韓越霖、師庭逸的舉薦,更不想辜負皇帝選擇相信他的恩情。
哪一個男子的心裡最深處,都在盼望出頭之日。若是有選擇,他怎麼可能甘於遊手好閒。以前年輕氣盛,不懂進退,便使得剛一接觸政務連連碰壁,灰心之下,索性消沉度日。
消沉得久了,他也想浮出水面看看新天新地。尤其還被太子當做傀儡害人,漫長的三年都提心吊膽,又有誰能不希望掙脫這種處境?
不爲此,他何苦滿口應下週靜珊和顧鴻飛的婚事——那都是爲着自己能腰桿硬一些,避免重蹈覆轍。
眼下他也清楚,韓越霖和師庭逸也是存着利用的心思,但他爲此特別興奮——人最悲哀之處,不是被利用,而是連個被人利用的價值都沒有。
接旨謝恩之後,他專程去向韓越霖、師庭逸鄭重道謝,翌日便辭了妻兒,遠赴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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賑災的事情過了幾日之後,日子便到了臘月下旬。
臘月二十三便是小年,京城裡已經可以時時聽到爆竹聲,有了過節的氛圍。
對於災情,京城裡的人盡心盡力是一回事,但終歸是因着不能見到災情的險惡,便都顯得有些沒心沒肺的,事情過去幾日之後便淡忘,只顧着自己的日子。
大老爺、三老爺現在時不時地找炤寧說說話,都氣哼哼地跟她說一些人是如何的花天酒地,完全把漠北那邊身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拋到了腦後。兄弟兩個一生氣,又拿出十萬兩銀子交出去賑濟災民——江府的產業歷代積累下來,銀錢頗豐,在這種時候多出些銀兩,也沒人會疑心銀子的來歷。此外,他們最是關注漠北災情的回信,每日眼巴巴地等。
炤寧對此比誰都清楚——醉仙樓的生意就沒差過,官員及其兒女只是消停了幾天,晉王離京當日,便有不少官員輕車簡從地去醉仙樓享用佳餚,消磨時間。
有什麼法子呢?不曾見過災情、不曾見過路有凍死骨的人,骨子裡只顧着自己一份安穩的人,不在少數。問題的根源,也是太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除了捐銀子念一聲阿彌陀佛還能做什麼。
就如她,毫不手軟地賺有錢人的銀錢,平日盡情地享受盡量好的錦衣玉食,遇到這類災情,除了拿出自己的銀子、指望派出去的人盡心竭力之外,不確定自己還能做什麼。
但是,伯父與叔父這樣的態度,讓她又對他們多了一份親近。他們面對這種事,不僅僅是做分內事,不該自己做的也都想盡一份力。難能可貴。
由此,她偶爾也會詫異:是有着很多可敬可畏之處的人,怎麼會得了那樣的子女?尤其大老爺,竟得了江予茼江素馨那樣自私狹隘的兒女,委實叫人悵然。
到底,心懷大義是一回事,居家度日爲人處世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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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吉祥乖乖地坐在大炕上,由着炤寧用牛角梳子給它梳理一身油亮亮的毛。
隨着時間一日日消逝,吉祥明顯地長了個子,肥就不用說了,它就沒瘦過,背部尾部的毛的黑色淡了很多。應該就如師庭逸說過的,長大之後是個通身金黃色毛的漂亮的大狗。
炤寧最享受的就是給吉祥梳毛,因爲它總是半眯着眼睛,比她還享受這種時刻。偶爾會歪着小腦袋瞅瞅她,連那眼神都是柔和的。
很溫馨的時刻,被一個不速之客打破。
太夫人來了。
是在自己房裡,炤寧索性連禮數都懶得顧及,繼續給吉祥打理皮毛。
太夫人也不指望她畢恭畢敬,自顧自落座,盯着她看了多時,之後道:“你到底還是要嫁入燕王府,江府到底還是要與皇室結親。”
長子一些年不希望江家聲勢更盛,打心底對炤寧和燕王存着觀望的心思,甚至於希望他們長大之後另結良緣。
炤寧以前寧可拖着半死不活的軀體離京,也不肯給晉王做側妃。
到眼下,這門親事還是讓她如願了,比她退而求其次吩咐炤寧嫁給晉王的情形更好。
炤寧懶得理她。她這種人,打心底興許是不相信世間真有些感情是無法放棄的,要不是那個男人做到那個地步,要不是種種因素交纏到一起,當初那件事,怕是不會發生。
她要嫁的是師庭逸,而非燕王——太夫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這其間的差別。
“就要嫁入皇室了,出點兒什麼事情,都是有損皇家顏面,後果不是任何人能承擔得起。”太夫人語氣篤定,底氣十足。
炤寧還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吉祥,放下牛角梳子,輕柔地撫着它的頭和背部。太夫人跑來跟她說這些,比她預料地晚了幾日。
“我已是生而無望之人,只求瞑目之前,見一見孃家的人。”太夫人終於提及前來的初衷,“你到底把那兩個孩子怎麼了?!他們早就寫信給我,最遲臘月中旬抵達京城,卻是到現在都沒音信!”
蔣家那兩個人遲遲不到,原由只有師庭逸最清楚。炤寧也曾奇怪,先去問過韓越霖。韓越霖就笑,說我也奇怪呢,居然有人從我親信的眼皮子底下把人帶走,無從追蹤。我想來想去,也只有燕王做得出這樣的文章。她只好轉頭詢問師庭逸,那廝壞笑着說只是給他們找個地方歇息一段日子,等到他和她成親之後再進京也不遲。
她聽了釋懷,也沒細問。倒是沒想到,太夫人會這般在意蔣家人的安危——她一直以爲那是個心腸最冷酷的婦人。
太夫人見她還是沉默,索性亮出殺手鐗:“你若是不給我個明確的說法,不讓他們儘快出現在我眼前,那麼,我以前的糊塗事,不等你告訴別人,我自己就會宣揚得滿城風雨!我倒要看看,你到時會落得個什麼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