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太子紋風不動地站在那裡,眼神複雜地望着榮國公。
他這幾日都把自己關在書房,喝酒或是靜思己過,全不理會外面的事。
這次過來,本意是來見太子妃,要跟她道歉。即便是明知沒有任何意義,也想讓她知道自己的態度。
卻不料,聽到了這樣一番對話。
“爭鬥場裡,誰能清白無辜。榮國公是衣冠禽獸之首。”
前世,炤寧這句話,一直在他心頭回響。
那時候,炤寧是不是就知曉了榮國公這些醜事?不然她不會這樣評價一個人。
再後來,他被囚禁,而念嬈自盡未遂,且在後來與炤寧相處得不錯,是不是因爲炤寧將這些事告訴了她?
原來,他眼中的良臣,是這樣一個下作的東西!
他能不能認爲,榮國公是一切紛爭的罪魁禍首?
做了那樣荒唐的事,害得念嬈走到這樣悽慘的境地,在前世,誤會炤寧太久。如果沒有這些是,他與師庭逸是不是仍是至親的手足?他們是不是能夠聯手開創太平盛世?他是不是就不會經歷那樣的折磨?而今生,他是不是就不會陷害炤寧讓她生恨、報復?
他被這樣的現實擊垮,瞬時間心灰意冷。
錯了,且是無從挽回的大錯。
太子再看了榮國公一眼,想到自己曾染指外面跪着的那個身世不堪的女子,胃裡翻騰不已。
他強忍下不適,緩緩轉身,一步一步走到庭院。
他不想再看念嬈含着譏諷的笑靨,不想再看榮國公那張臉。
受不了。
到了院門口,胃裡愈發不適。
他扶住院牆,彎腰劇烈地嘔吐起來。
幾日沒正經用飯,吐出來的只有酒水、苦水。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嘔出來的液體變成了粉紅色,隨後,變成了刺目的鮮紅。
他眼前慢慢陷入昏黑,恍惚間聽得有人低聲驚呼,身形卻是不自主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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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翹進門來,低聲通稟了太子嘔血昏迷不醒的事情。
太子妃毫不在意,“喚人去請太醫。”誰叫他喝那麼多酒的?誰叫他好死不死地來聽窗跟的?這次可不是她有意膈應他的。
榮國公從驚惶無措中回過神來,試圖規勸她不要手段過於激烈地行事:“是,這些都是我的過錯,我理應受到懲戒。但是,你娘何罪之有?你兩個兄長何罪之有?佟家還有那麼多人,你何苦連累無辜?……”
“閉嘴!”太子妃微微蹙眉,“你跟人苟且生下孽種的時候可曾想到過他們?這事情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我做不出弒父的事,但我可以毀了自己——若是你不按照我的意思行事,我便說到做到。是,我對不起佟家,等你身敗名裂,佟家亦被牽連的時候,我會先一步以死謝罪。”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然足夠,她揚聲喚人,“把榮國公帶出去。”
等榮國公離開之後,太子妃步出房門,看着跪在天井的佟念柔,瞥過院門口鮮紅刺目的血漬,悽然一笑。
真是世事難料,造化弄人。
想害人的,反遭其害,到如今,東宮之中無一人沒受重創,扶持東宮的人也都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
太子少不得要病一場。
她不會,心裡那股子恨意消減之前,沒時間病在牀上傷春悲秋。
翌日上午,炤寧來看太子妃。
太子妃邀她去梅園、花房消磨時間,期間說道:“昨日太子爲了些事情氣得嘔血,晚間又抱着酒壺喝酒,照這樣看,定要結結實實地病一場。他痊癒之前,你只管放心前來——現在東宮一切,我說了算。”
“好啊。”炤寧聽出話音兒,笑着應下。
太子妃說了昨日請韓越霖幫忙的事情,之後道出請炤寧前來的初衷:“我找你,還是有事相求。你交遊甚廣,想來在外地也置辦了產業,你能否在那兩人離京之後,幫我將他們安置到你有熟人照應的地界?兩個人的家眷,我昨日已經命人打過招呼,先讓他們去了大興的田莊。”至於原由,她也沒隱瞞,“我留着他們還有用處。”
炤寧思忖片刻,“南方如何?”
“可以。”
“我從速安排。”
“多謝。”太子妃心知肚明,炤寧瞭解佟家那些是非,亦清楚做不了文章——便是有人證,局中人是寧死都不肯更不敢承認的,平白鬧一場,也傷不了佟家的根本,說不定還會被人懷疑是收買佟家下人污衊皇親國戚。
炤寧當然也瞭解太子妃的用意。她要留着這兩個人作爲對榮國公長期的要挾:歸根結底,一輩子的錦繡前程,是毀在了生身父親手裡,那可不是短時間內能夠略過不提的痛苦、惱恨。佟家以後興許還會干涉太子側妃人選一事,太子妃若是堅決反對,就得有理由阻止。
佟府管家、夏媽媽,別人用不上,太子妃卻是不同,何時她利用那兩個人敲打一下榮國公,榮國公就得老老實實地聽她的吩咐。換了誰是她,都絕不會再被榮國公左右前程。
往深處想,如果太子妃是有野心的女子,完全可以控制佟府在朝政方面的立場、舉措。
那未免過得更苦更累,炤寧想,最好是不要走到那一步。時至今日,她已放下了以前對太子妃的反感,近日對方的果決利落,更讓她生出了由衷的欣賞。
當然,欣賞是一回事,防範是另一回事。
炤寧與太子妃閒話一段時間,約定過幾日再來,便回了江府。
太子妃留心觀望着佟府的動靜。
兩日後的深夜,有消息傳來:佟三夫人沈氏懸樑自盡。
她聽了稍稍訝然,隨後心生嘲諷。
榮國公一定會給她交代,這一點無需懷疑,鬧到這地步,不知他是何感受。
那女子死都不肯離開佟府,不讓她如願,也要讓榮國公永遠記得,甚至是要他餘生都會飽嘗悔恨。
唉——
她在心裡長嘆一聲。終究薑是老的辣,她還是嫩了點兒。現在想想,完全可以在知情之後設局,挑撥得榮國公與沈氏生嫌隙,讓他自己下狠心除掉沈氏。沒沉住氣,便沒能由着性子出氣。
沒關係,還有佟念柔,還有管家和夏媽媽那兩個人證。
沈氏死了,她應該回府弔唁,又怎麼可能有那等閒情?她立刻命人請太醫,打算就此稱病。
隨後,她又靜下心來斟酌佟氏此舉有無別的目的。應該是爲了佟念柔吧?她以死謝罪,留不留下爲佟念柔求情的話都一樣,一定會喚起榮國公的憐憫、愧疚。人死不能復生,但是佟念柔還在,還可以補償。
補償?
誰來補償她?
佟念柔若是回去弔唁,榮國公教給她脫離困境的法子可怎麼辦?
太子妃思忖片刻,有了主意。太醫過來之後,她先讓太醫去看了看佟念柔,“她染了風寒,你看着開個方子吧。”
太醫哪裡不明白這意思,立刻應下,省去了診脈一節。
之後,太子妃說道:“我與側妃說話時間久了,也不舒坦的厲害,你也給我開個方子。”
太醫再次稱是,開了兩個做樣子的方子,領受了太子妃賞的銀票,道辭而去。
是這樣,第二日佟府的人來報喪的時候,連一個正主都沒見着——不管真的假的,東宮主次三個人都病了,聽連翹那話音兒,他們是不可能去弔唁的。
不但如此,第二日太子妃就發話,稱佟念嬈病情嚴重,命人把人移到她名下一個別院去將養。
至此,太子妃已將事情做絕,不但不給孃家體面,並且由着性子拆臺。
就算這樣,她還是窩火——事情完全沒按照她預想的情形發展,着實無趣。這會兒想想炤寧一度慢悠悠的做派,到底是有益處的。
往後,她得學着點兒,遇事儘量別急躁。
時光一天天無聲流逝,轉眼進了臘月。
炤寧的日子越來越舒心,小小的煩惱都是來自吉祥。她和師庭逸辛辛苦苦地給吉祥造好了小房子,它晚間卻不肯進去睡,還是要跟她一起睡在牀上。被安置進去沒多久,便會跑到牀榻板上,仰着頭,可憐巴巴地看着她,發出委屈的哼聲。
她少不得心軟,將它撈到牀上,放在自己身側,輕拍着它入睡,心裡想着明日再說吧。
這件事上,紅蘺斷言:一定會變成明日何其多的情形。
炤寧只是笑。
佟府的熱鬧,炤寧全程觀望,此外也請韓越霖留意太子。
太子這一陣臥病在牀,並且意志消沉。但這並不能讓人放鬆警惕。
要知道,太子是沒有退路的人,他不能允許自己從儲君的位置上跌下來。
如果他因爲失去的兩個不能出生的孩子恨毒了榮國公,日後一定會與太子妃保持同樣的立場。相反的話,他就會爲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一如既往地與佟府聯手。而不論是哪一種情形,太子都會繼續培養位高權重的人脈,以圖重獲皇帝的歡心。
耐心觀察、等待結果的日子裡,炤寧隔幾日就會去看看太子妃。
太子妃精神不錯,但是消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炤寧曾打趣她:“錐子似的,別扎到人才好。”當時惹得太子妃笑起來。
這一日,炤寧進到東宮的時候,遇見了榮國公。
榮國公如今已是五旬上下的人了,但是歲月很眷顧他,沒有一些男子在這年紀的發福、遲鈍,身形瘦削,挺拔如鬆,只是斑白了鬢角,眼角有細碎的紋路。
只看容顏的話,炤寧得承認,別說二三十年前,就算是現在,他也是五官生得很好看的男子。
但是一想想他那些所謂的風流賬,炤寧就不得不錯轉視線。
他身邊的女子,有些可憐,有些可恨——禍根還不都是他?
她匆匆行禮,便要往裡走。
榮國公卻喚住了她:“江四小姐。”
“是。”炤寧停下腳步,“國公爺有何吩咐?”
榮國公語氣溫和,話卻不怎麼中聽:“你一個女流之輩,在宅門裡與女子爭個高下不就很好麼?”
炤寧一笑,擡眼與他對視,“我倒是想。”
榮國公也笑,眼中閃着鋒芒,“手伸的那麼長,居然挑撥得別家親人反目,要當心引來殺身之禍啊。”
這話說的,愈發沒有文人的委婉。炤寧笑意更濃,“我一向惜命。”
“知道就好。”榮國公道,“佟府因你而生的傷亡,我定要讓你雙倍奉還。”
居然是明打明地告訴她,他已將她視爲仇人。
炤寧失笑,“爲了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