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寧想得很好,可事實證明,她給自己出了個難題。
毛筆飽蘸了墨,卻是久久不能落下。今日這件事,必須要從頭到尾的講述經過,再怎樣言簡意賅,也會寫成一封長信。可她不喜歡寫長信。言多必失,還是白紙黑字的,留下證據供自己日後想起來便汗顏麼?
再有,怎樣表明態度?找不到妥當的言辭。
炤寧皺了皺鼻子,索性給師庭逸寫了一張字條:我已知曉太子之事,景先生、予莫、太子妃處境如何,萬望如實相告。至於其他,不需多慮。
簡單的方式總有粗暴的嫌疑,但無疑是最奏效的。
寫完之後,她細看了兩遍,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沒情AA調的第一人,怨不得他總說自己煞風景。
打趣自己之後,她叫紅蘺把字條送到師庭逸手裡
轉念又想到,太子並不會默默地忍受打擊、痛苦,眼下說不定已到了狗急跳牆的地步。那麼,景林、予莫、太子妃怕是安危莫測。
哪一個出了事,都不是她能接受的。
她得時刻知曉行宮的真實情形,而若繼續裝糊塗的話,景林便不會如實相告。
這一點,是萬萬不可耽擱的。
由此,她又提起筆來,給景林寫了個與之前大同小異的字條:我已知曉太子之事,你與予莫、太子妃處境如何,萬望如實相告。你們若是出了岔子,我永世不會原諒你。
隨後喚來紅柳,讓她飛鴿傳書給景林。
之後,問了問師庭逸在何處,得知他在後花園的水榭,與蕭錯商議事情,她就回了正屋。
吉祥、如意挨着躺在西次間的地上,離裝滿冰塊的一個大銀盆很近,神色透着愜意、慵懶。
炤寧笑了笑,到了寢室,窩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來回在馬車上顛簸,到底是有些疲憊,過了些時候,睡意襲來,她隨手扯過薄毯搭在身上,緩緩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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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從沒想過,自己會被親生兒子嚇到,但這是事實。
昨晚到現在,他一直有些忐忑,偶爾甚至是心驚肉跳。
爲此,他很是窩火——他是天子,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用那樣的方式衝撞他。
思前想後,他命崔鑫將太子妃喚到自己面前,溫聲問道:“你剛來便與太子起了爭執,是何緣故?”
太子妃腦筋飛快轉動,做出惶惑不安的樣子,怯懦回道:“稟父皇,兒臣亦是不知因何而起。”
“哦?”皇帝挑眉,“怎麼說?”
“太子一見到兒臣,便沒頭沒尾地問起一個人的下落,兒臣怎麼可能曉得,便如實說不知情。卻不料,太子竟爲此光火,還說……”太子妃抿了抿脣,顯得愈發驚惶。
“說什麼?”皇帝的語氣更加溫和,“你只管如實說,若是他無理取鬧,朕會爲你做主。”
太子妃恭恭敬敬行禮,“兒臣謝父皇隆恩。”之後纔回話,“太子放了狠話,說兒臣若是兩日內不將人交出,他便要讓兒臣有來無回。”
皇帝瞳孔驟然一縮,心裡想着,這個兒子真是要瘋了——當初有着那麼好的廢掉太子妃的時機,他不肯抓住,而到了現在,卻想要太子妃的命,到底因何而起呢?“他身邊哪個人不見了?”
太子妃如實相告:“是專門服侍太子膳食的長福。之前隨太子前來行宮,平白不見了。”
“知道了。”皇帝頷首,“朕會命人暗中照看你,不要害怕。”他就是再看不上這個兒媳,她的死活、去向也該是他來做主,別人沒這資格。
太子妃鬆了一口氣,再次由衷地謝恩:“多謝父皇。”之後行禮退下。
皇帝思忖片刻,親自寫信給師庭逸,讓幺兒根據行宮周圍環境佈陣——要以不顯端倪爲前提,以防生變時束手無策。這只是他因爲心頭的不安做出的以防萬一的對策,至於行宮之內的事情,他並不擔心。
他就不相信了,在這行宮之內,誰還能翻出天去不成?
跟他裝神弄鬼,倒要看看能持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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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庭逸與蕭錯說話期間,紅蘺將炤寧的字條交給他。
他當即看了,面上不動聲色,心頭卻是驚訝不已,想不通炤寧是如何知曉的。
但是,末尾一句足以讓他心安。
他的寶兒在言語上最是吝嗇,不想清楚的事情,是絕不肯做出承諾的。
由此,他繼續凝神着手眼前的事。
桌案上,是行宮、韓府和這所別院內外的地形圖,他與蕭錯在商議的是採用哪種陣法最妥當。
太子行激進之舉是遲早的事,這關頭下出手的話,必然危及皇帝、燕王府、韓府。小環境之下的勾心鬥角無妨,而事關人命的事,必須要防患於未然。
先做好最恰當的部署,再通過景林委婉地告知皇帝也不遲。
皇帝的性情,師庭逸是特別瞭解的,知道父皇便是明知太子有反心,也不會選擇回京躲避,正相反,一定會繼續留在行宮,看太子到底能做出怎樣大逆不道的事。
手邊事情都有了大致的章程之後,已到黃昏,師庭逸與蕭錯結束這話題,約定明日繼續商談。
這種事不同於征戰,急不得。先有個大方向之後,最好是先放一放,留一點兒時間反思,仍是認可的話,便可繼續着手細枝末節,若是覺着不妥,大可趕早全盤推翻。
師庭逸對於一些宮闈、府邸秘聞得知消息可能不大及時,但是在這方面動靜的消息最是靈通,並且預感精準,眼下各處都還沒危險的訊號,也便不需心急。
蕭錯回府之後,師庭逸回了正屋,到寢室尋炤寧。
炤寧在美人榻上睡着了,側着身形,薄毯揉成一團,被她抱在懷裡。師庭逸俯身,手撐在美人榻上,凝視着睡夢中的妻子。
雙脣微微嘟着,這是又在做受氣的夢了。
他不由失笑。平日裡幾乎叫很多人聞風喪膽的人,做的夢卻總是受氣的,真是說不通的一件事。
到底,她還是身邊事情太多,總是不能睡個好覺。真正睡得好,是不會經常做夢的。
他低下頭去,吻了吻她的額角。
炤寧因此微微蹙眉,翻身平躺。
就快到用飯的時辰了,總要喚醒她用飯。她午間在路上,一定沒有正經用飯,吃的大抵是小酥魚和雙鳳樓的燒餅。
他吻上她的脣,用親吻喚醒她。
炤寧蹙眉,先是別轉臉,繼而擡手撫着他的面容,確定是他,纔不再躲閃,迷迷糊糊地迴應着。
舌尖的戰慄,讓她迅速清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笑着勾住他肩頸,“偷懶睡個覺,也要被你擾得不安生。”隨即往一旁挪了挪,“一起躺會兒?”
“行啊。”師庭逸側躺到她身側。空間對於兩個人來說自然是狹窄的,但對於親密無間的人來說,這是完全可以忽略的。
他柔聲詢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哦。”炤寧眨了眨眼睛,到這會兒才完全找回理智,“你聽我慢慢說,可不準半路打斷我。”他們之間,偶爾溝通的時候會出岔子,她現在想改善這一點。自己多一點兒耐心,讓他也多一點兒耐心。
“嗯,這是自然。”
炤寧想了想,把知曉的過程如實複述一遍,末了道:“你可不準生誰的氣,不然啊……我可跟你沒完。”
師庭逸一直都知道,她也好,徐巖也好,都是絕對不能小覷的,卻是沒料到,在這樣的事情面前,他們依然能夠迅速獲悉。他有什麼好生氣的?“這是好事,我怎麼可能生氣。”
“嗯,那就太好了。”炤寧鬆了口氣,“雖然細說起來,我沒道理心虛,可這次就是覺着心虛。”
師庭逸笑着揉了揉她的臉,“我只是好奇一件事。”
“嗯?你說。”
“原本是能寫得溫情脈脈、情比金堅,你怎麼卻是語氣刻板,公事公辦的態度?”
“……”炤寧有點兒窘,卻嘴硬,“溫情脈脈的言語,少不得要用上那些海誓山盟的詞兒,那不就落了把柄給你麼?你想都不要想。”
師庭逸輕笑出聲。
她平日是無意間便能撩他心魂的尤物,寫信傳書的時候卻是大相徑庭,完全不會來動之以情那一套。
他把她摟在懷裡,很用力的,“做得對。我們用不着那些。”
“是啊。”炤寧蹭了蹭他的肩頭,“橫豎你已經知道,我是賴上你了,只要你不作出趕我走的事兒,我就會一直賴着你。”
“說定了?”師庭逸尋到她的手,十指相扣。
炤寧笑着看住他,輕輕點頭,“說定了。”
極是溫馨的氛圍,被忽然闖進來的吉祥打破了。到了飯點,如意回家去了。
吉祥跳到美人榻一旁的小杌子上,喜滋滋地看着相擁的兩個人。
“混賬。”師庭逸一面笑一面賞了吉祥一記鑿慄,“誰準你進來煞風景的?”
吉祥一副敢怒不敢發作的樣子。
“餓了,該吃飯了。”炤寧轉身瞧着吉祥,“是不是?”
吉祥立刻歡實起來,前爪搭在扶手上,想跳到美人榻上,怕師庭逸訓斥才忍住了。
炤寧笑着起身下地,親自帶它去了小廚房,親手給它取了食物,看它喜滋滋地享用着,這才轉回寢室。
師庭逸仍舊依着美人榻,指間拈着一根她的長長的髮絲。
炤寧坐到他身邊,問道:“你還沒跟我說,行宮那邊怎樣?景先生和予莫不會有事吧?”
師庭逸坐起身來,把情形如實告訴了她,“不必擔心。父皇給景林的人手很多,否則也不能將自己安危全然交給景林,外圍則有御林軍、金吾衛照應。若是動武,太子不行。”
炤寧諷刺地一笑,“他對動武的理解,只是派人藏頭縮尾的暗殺。”隨即心頭一動。聽太子妃說,這三四年,太子並沒在東宮增添人手,平日也不曾提及這種事。
他派死士暗中追殺她那麼久都沒得逞,是何感受?第一是沮喪,第二就是不甘心。
怎麼樣位高權重的男子,纔會容忍手裡沒有特別精良的人手?
況且,增添人手這種事,她一個女子都不會在宅門內進行,何況太子?
“他應該在外面培養了人手,甚至於,還培養了不知何時便會挑起禍端的勢力……若非如此,他這大半年來不會這樣消沉,讓人感覺毫無鬥志,這是反常的……”炤寧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道,“他近期一直陪在父皇身邊盡孝,求的大抵是聖心不變,而若聖心改變,他恐怕就要行險招保住太子之位了。尤其是現在,現在他知道自己興許再不能有親生的子嗣,不知會做出怎樣可怕的事情。他會怎麼做呢?”思忖片刻,她忽然拉住師庭逸的手,站起身來,“快,我們看看行宮所在地的地形,還有行宮內外的地形,不然的話,怕是父皇、母后都要有危險。”
師庭逸沒動。
炤寧這纔看向他,對上的卻是他滿含驚訝的眼神。
她不明所以,揚了揚眉,“我猜測的不對麼?那些事難道絕對不會發生麼?”
“不,不是。”師庭逸回過神,坐起身來,將她摟到懷裡,又吻了吻她的臉,“我只是奇怪,你一個女孩子,反應怎麼會這麼快,並且這麼準。”
“這是在誇我聰明嗎?”她問。
“豈止是聰明。”
炤寧眉飛色舞的,“是吧?還配得起你吧?”
師庭逸哈哈地笑起來,“豈止是配得上,偶爾都要讓我擔心配不上你。”
“也沒那麼誇張。”炤寧也笑起來,“你既然這麼說,便是早已想到了,並且已經在籌謀應對之策,是麼?”
“已經在着手。”他用冒出胡茬的下巴摩挲着她的臉,“你是今日才得知,想到這些已不止是反應奇快。”
炤寧因爲那份微癢的感覺輕笑出聲,身形掙扎着躲閃。
這鬧不好就要引火燒身了,師庭逸放開她,“先用膳。飯後去書房,看看我的打算。”
“嗯,好啊。”
語聲未落,兩人便聽到了哐噹一聲碎響。
師庭逸即刻起身走出去,看看是不是吉祥那個敗家的做的好事。
應該是金魚缸。炤寧猜測道。
這邊東次間有個玻璃金魚缸,不大,樣子精緻悅目。炤寧之前沒敢養魚,只在裡面放了些好看的鵝卵石、水草,看起來也是一道小小的風景。之所以如此,就是怕金魚礙了吉祥的眼,沒兩日就被它打翻。
她快步走出去觀看。
金魚缸碎在了地上,水蔓延開來,鵝卵石與水草零落在地上。
師庭逸面無表情地看着吉祥。
吉祥已是自覺理虧地坐在地上,低頭瞧着自己的一雙前爪,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炤寧忍不住笑了,“有一段沒敗家了,今日又想起來了?”她走過去,揉了揉吉祥頭上的毛,又輕輕拍拍它,“沒事,去玩兒吧。”
吉祥沒聽懂,卻能感覺到她並沒責怪自己的意思,躲到了她身後,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師庭逸。
師庭逸一瞧它那個樣子,也忍不住笑了。
吉祥見狀,立刻親暱地蹭了蹭炤寧的衣衫,隨後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不看出個結果來,它是不敢跑的,跑掉後果更嚴重。
是那樣的通人性,真像個小孩子似的。對着這樣的愛犬,任誰還能有脾氣?
師庭逸與炤寧相視而笑。
同一時間,景林和一名手下受了輕傷。皇帝聞訊之後,心生寒意,即刻吩咐崔鑫:“將景林喚來,朕要仔細詢問因何而起。”
“是。”
“等等。”皇帝想到了太子妃,“給太子妃那邊加派人手!”
“是!”崔鑫心內也有些惶恐不安,快步走出門去,卻沒想到,迎頭遇到了形容狼狽的太子妃。
太子妃面色慘白,手臂受了傷,鮮血染紅了大片衣襟。
“殿下這是……您隨我來!”崔鑫隱隱知道事態有多嚴重,徑自將人帶到了皇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