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暗叫一聲不好,落到如此混亂的人潮裡,一個不好,那就是被人踐踏至死的下場。
饒得王慎膽氣壯,心中也是一陣混亂。
半天,等他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被人流裹脅着走出去不知道多遠,騎兵營的袍澤弟兄一個也看不到了。身邊只是無邊無際,張大嘴發出無意義叫喊,滿面驚恐的賊軍。
人挨人人擠人,就連戰馬身邊也全是人。這個時候,但凡有一個賊軍一矛刺來,王慎給裹於其他,沒有騰挪轉圜的餘地,也只能硬生受了。
不過,敵人只顧着低頭逃命,早已經失去了和人交手的勇氣。
他們不動手,就怪不得我了。王慎一咬牙,顧不得手臂的傷痛,雙手執刀,胡亂地朝四周掃去。一時間,滿耳慘烈的叫喊,也不知道砍中多少人。眼前已經徹底被血之迷霧遮擋了,什麼也看不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戰馬跑了起來,原來,在王慎兇狠的斬殺下,終於清理出一片空地,戰馬可算是能跑起來了。
只要能跑,就沒有人擋得住。
很快,王慎衝上了一個小高地。雨已經下了半個時辰以上,地上已經被人踩得稀爛。戰馬可以輕易衝上去,但步兵卻不行,爬一步就會滑兩步。不片刻小高地下就壘滿了人,渾身是血的賊軍在泥裡打滾,發出悲涼的哭喊和淒厲的咒罵聲。
看來得在這裡休息一下,等到戰場平靜下來再說。
正當王慎將一身鬆弛下來的時候,鬆了一口氣,那邊突然傳來陣陣嬌叱,是陳蘭若那帶着金屬味道的顫音。
轉頭看去,王慎驚得寒毛都豎了起來。
卻見,不知道什麼時候,陳蘭若也跟自己一樣因爲衝得實在太猛,衝到那吞噬了無數條人命的人潮中。被簇擁着,不斷向東面涌起。
濟南軍沒有頭盔,所有人都光着頭。眼前全是黑壓壓的腦袋,如同浪花般翻來涌去。
陳蘭若身邊全是人,已經被徹底夾在裡面。無數雙手伸出來,拉住馬尾,抓住馬鬃,扶着馬鞍,欲要藉助馬力向前。戰馬已經沒有了力氣,發出陣陣哀鳴。
這個女將軍又驚又怒,提着馬槊欲要不停朝下抽去。可馬槊實在太長,根本使不上力。扔掉長兵器,欲要去抽刀。但她的刀已經被人扯掉了,就連腰帶上也被好幾雙手抓住。
就算陳蘭若武藝高強,也是驚得面容蒼白。落入如此人潮,就好象是掉進沼澤裡,即便李成來也無法可想。
這還是好的,最要命的是,敵營東面有一條泗水的支流,乃是賊軍潰退的必由之路。
先前騎兵衝營的時候,河還是乾的,現在下了這麼長時間的雨,上游的水瀉下來,轉眼就沒到人的腰部。
被這條河流一阻,兩三萬濟南軍擠在河邊,相互推搡,如同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掉進水裡。一波一波的人潮下水,被千萬雙腳踐踏,號叫聲亂成一團。
王慎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背心裡一片冰涼,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
心中一個聲音在叫:陳蘭若死定了,死定了……我該不該去救?如果去救……我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現在又投入人海洪流,怕是要將自己也賠進去。再說,我和陳蘭若相處得也不愉快,犯得着爲她冒險嗎……可是,可是,如果見死不救,我將來必定會受到良心的熬煎,一輩子不得安生。王慎啊王慎,難道你想在未來幾十年的人生中時刻夢見今日這血淋淋一幕,然後驚叫着醒來?你一個普通人穿越到這該死的亂世,沒有身世背景,沒有任何勢力,要先安身立命,只能依靠現代人的先知先覺先一步做出正確選擇,依靠人格力量聚攏人心。
“草他媽,我這該死的現代人的良心啊!”
王慎不咳了,悲憤地大吼一聲,騎馬狠狠地朝陳蘭若方向衝去。
胸中無名之火熊熊燃燒,王慎依舊雙手執刀,披風般的亂砍亂殺。
接着戰馬居高臨下的巨大的動能,眼前的敵羣分快地朝兩邊翻開,轉眼王慎就衝到陳蘭若身邊。
他一咬牙,橫刀在陳蘭若身兩側連連揮出。
沒有血光,橫刀實在太鋒利了,無法抓在陳蘭若身邊和馬上的手指被瞬間砍斷。
就好象是電影裡馬克沁機槍射擊時彈出的彈殼,無數手指躍上半空。
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手指,有長有短,有粗有細,有的白皙有的指甲縫隙裡全是黑泥。
沒有了賊軍的拉扯,陳蘭若的戰馬一聲長嘶,終於衝了起來。
而這個女將軍也回頭看了王慎一眼,嘴脣一動,像是要說些什麼。
可是,王慎卻驚叫一聲:“小心啦!”
還沒等陳蘭若回過神來,就感覺身前一虛,連人帶馬撲了出去。
原來,就在方纔,她已經移到河邊,直直地從河坎上跌落水裡。
河水已經很深了,她又身着重甲,一入水就如同秤砣般沉了下去。
心頭一慌,張開嘴就有冰冷的喝水灌進嗓子眼裡。
正當她心喪欲死之際,突然有一支手把她從水裡提了起來。
救她的正是王慎。
王慎也掉進水裡來,不過他早已經知道這邊是一條河,已經提前做了準備。不但不退,反一夾馬腹衝進水裡。
藉着這一股衝勁得到的片刻喘息之機,順手一抓,恰好抓到陳蘭若的脖子。
他將女將軍放在自己身前之後,戰馬繼續瘋狂朝河中心跑去。
“快快快,快卸甲!”王慎一邊大叫,一邊將自己脫着自己身上的鐵甲,說話間就把自己剝得只剩一件溼淋淋的麻衫。
轉眼,二人就跑出去十來米,水深已經沒到胸口。
“楞什麼楞,不想死就把鎧甲脫了!”王慎又伸出手來,扯開陳蘭若肋下的皮帶。
陳蘭若這才醒過神來,她也知道戰馬剛纔衝鋒了這麼長時間,如今又下到河水裡,早已經沒有力氣,要想逃到對岸去,只能將身上的物品盡數丟掉。畢竟,兩人一馬,再加上身上的裝甲,加一起都快四百斤了,誰也不知道座下的馬兒還能支撐多久。
叫了一聲,摘下頭上的鐵盔扔了出去。
一下子減輕了七八十斤重量,戰馬歡快地長嘶一聲,頓時輕快起來。
須臾,二人就跑出去十來米,水深已經沒到馬腹。
陳蘭若和王慎一樣脫得只剩一件衫子,溼淋淋的衣裳貼在身上,勾勒出妙曼的線條,當真是如裸體一般。此刻,她的衣服已經雨水泡透了,被身上的熱氣一烘,冒着白氣,那種中性的青春的美當真是活力十足。
女將軍對自己的****恍若未覺,她茫然地回頭看去,一層又一層賊軍被擠下河來,然後又被後面的同伴重重地踩進水裡。
旋即,響起成串的“劈啪”聲,那是人體骨骼被人踩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王慎頭皮都麻了,強忍着翻騰的五內,提着刀不住朝四下砍去。
也不知道多了多久,戰馬終於衝到對岸。接着就悲鳴一聲,轟然倒地,它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王慎和陳蘭若在爛泥裡滾出去一丈遠才停下來,二人相互扶持着坐在泥地裡大口大口喘息。
前方,河裡全是人,千萬雙手在水中胡亂撲騰濺起層層濁浪,這情形讓王慎想起從前在電視中看到的非洲溼地旱季來臨時被困在即將乾涸的小水塘裡的垂死的魚羣。
河水雖然只沒到人的胸脯,可這麼多人相互推擠,一旦下了水瞬間就被踩在腳下,再起不來了,到後來,整個河流都堆滿了人。但是,後面的人還是如山洪般涌來,不住朝水裡掉,一刻也不停歇。
刻骨冰寒從心中升起,讓王慎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
穿越到南宋之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殺過多少人,也以爲自己胸中只剩一顆鐵石。
可看到眼前這情形,還是震撼得不能自已。史書上的“血流浮杵”“河水爲之不流”大概就是這樣吧!
冷兵器戰爭竟然殘酷成這樣。
戰爭沒有浪漫,有的只是鮮血、殘肢斷臂、尖叫的傷兵,腥羶的人血和這連天的冷雨、遍地淤泥……
結束了,這場戰鬥終於結束了。
幾天來高度繃緊的神經在這一刻徹底鬆懈下來,身上的傷痛也如潮水般襲來。這個時候,身體中無一不痛,無一不酸,眼前全是閃爍的金星。
王慎:“哈哈,贏了。”一口氣接不上來,就委頓於地。
“咯咯,咯咯……”陳蘭若也沒有說話的力氣,她和王慎緊緊抱在一起,顫抖着互相用身體取暖。
溼衣服緊貼着皮膚,這個時候的他們,如同光着身體一樣,感覺彼此都燙得厲害。
可這又有什麼,誰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