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王慎終於摸清楚了李昱老營的情況,就在距離騎兵營五十里的地方。
暗夜行軍,雖說戰馬夜能視物,雖說道路早已經勘察清楚,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才趕到地頭。
已經出了洪澤湖,遠方就是李昱的老營。
李昱也肯定在裡面,這一點從轅門上那面大旗上繡的那個“李”字就可以知道。
在騎兵營和李昱老營之間的空地上有一個磚窯,就如同平地裡隆起的一個小山包。
王慎和陳蘭若就站在磚窯的頂上觀察李昱賊軍的情形。
老實說,對於李昱王慎是非常輕視的。當初在平原鎮那一戰還真叫他大開了眼界,賊軍戰術素養極低,好好一場戰被他們弄成了水陸道場,又是端公做法,又是道士唸經,荒唐到了極點。
一萬多人,沒有任何配合,就那麼一涌而上,稍有死傷就一鬨而散。
就那現在這個磚窯來說吧,乃是這片曠野上唯一的制高點,站在上面周圍幾十裡地一覽無餘,你怎麼也得放上幾個哨兵吧?
其實,這也是這個時代的農民軍流寇的特點,戰爭的藝術他們還沒有能夠從戰爭中學到,王慎也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
今天的天氣非常糟糕,頭頂的烏雲越發的黑起來。風更大,吹在身上冷得人發顫,誰也不知道這雨什麼時候下來。
眼前是一片空曠的土地,長滿黃草,在以前這一帶應該都是農田,依稀能夠看到縱橫交錯的田埂。另外,還有不少河流在大地上蜿蜒盤旋,匯入大湖。其中有一條最是寬闊,好象是泗水的一條支流。古今地理差異很大,王慎也弄不清楚。只不過,旱了這麼久,那條河也乾涸了,只露出河牀上白花花的鵝卵石和涓涓細流。
大軍紮營最要緊的是尋找可用水源,因此李昱中軍主力就駐紮在這條河邊。
李昱軍軍勢看起來很是散亂,也談不上有任何歸置。不外是大夥兒聚在一起,撐開帳篷,搭起窩棚,然後用柵欄圍了遍罷。不像李成軍,大軍紮營之後要分爲東西南北四大塊,每個營之間甚至還挖了隔離壕溝和防火帶,道路上也放了拒馬,又衛兵來回巡邏。
也大約是因爲這樣,眼前的李昱軍攤子鋪得很大,帳篷和窩棚平攤出去,無邊無際,看起來就好象是大地上平白地打了千百個補丁。
營中,李昱手下那羣破衣爛衫的士兵亂糟糟地躥動着,毫無軍紀可言。
陳蘭若:“如何?”
“你是在問我嗎?”
“廢話。”女將軍顯得很不耐煩。
王慎嘆息一聲:“至少有兩萬人馬,很多呀!我只是奇怪,李昱竟然靠着這羣垃圾部隊活到現在,甚至還和淮西軍打得有聲有色。”
陳蘭若冷笑:“這說明淮西軍也爛得很,天王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竟然和劉光世停戰,還受招安,聽他節制。”
王慎知道陳蘭若對於接受招安一事異常憤怒,不欲對此事發表意見,擡頭看了看頭,道:“看天氣只怕又是一場大雨,本來,旱了這麼久,天乾物燥,李昱的老營建得也是亂七八糟。只需放上一場火,管叫他一發不可收拾。現在,這火攻的法子是不能用的。”
正說着,有雨點落了下來,打到他臉上,卻冷得厲害。
王慎一凜:“果然落下來了,好險。若咱們再遲上一天到這裡,湖裡水一漲,大家都要餵魚了。”
說話間,雨逐漸大起來,雖然比不上那日在平原鎮的暴雨,卻淅淅瀝瀝在天上連成無邊的銀絲。
低級頭看了看磚窯下的那三百騎兵,人人都是渾身溼透,面上鎧甲上都積着淤泥。他們神情雖然堅強,可眉宇間卻透着疲倦。
王慎嘆息一聲:“走了兩天兩夜,都是乾糧,沒正經吃過東西,士卒們都困苦得緊,這一仗依我看來……”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陳蘭若就不耐煩地冷笑道:“憑多廢話,不能用火,硬打就是了。”
她提高了聲音對底下的士卒喊道:“大家都聽着,咱們到地頭了,李昱就在前方。直娘賊,這一路真走得真是苦透了,到現在總算不用在吃這個苦頭了。”
大家都是滿面的興奮,低低地發出咆哮,竭力不讓自己發出歡呼。
陳蘭若揮了揮手中的馬槊:“不過這天你們也看到了,下雨了,一時間也停不下來。說不定再過得一兩個時辰這河裡的水就要下來,也就是說,湖裡肯定要漲水,咱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敵人有兩萬,我們三百,這一仗只能硬衝,必然艱苦。”
等到大家平靜下來,她接着說:“古有楚霸王破釜沉舟,今天咱們也要背水一戰,不是生,就是死。不過,你們放心,我會永遠衝在最前頭。我西軍——”
“威武!”
所有的人都高舉着馬槊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
“跟我來!”陳蘭若一夾馬腹衝下磚窯,緩緩地朝前方黑壓壓一眼看不到邊的敵營行去,猶如閒庭信步。
王慎也衝了下去。
身後,三百騎兵停止歡呼,一隊隊跟了上來,逐漸組成一排排稀疏線型陣,宛若梳子一樣朝前推進。
馬蹄清脆柔和,帶着一種悅耳的旋律。
黎明正是人最庸懶的時候,偶然有人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從棚子裡出來,又有人去河邊打水。炊煙次第升起,在溼漉漉的空氣中青忽忽將天與地連接在一起。
偶有幾聲牲口的嘶鳴,整個李昱老營一片寂靜。
不過,這片祥和很快就被騎兵營打破了。
李昱老營轅門有十來個衛兵正在閒聊,突然間,整齊的馬蹄聲使得他們同時擡起頭來。
就看到東面的曠野上突然出現一大片被金屬包裹的騎兵。
他們先是緩慢朝前推來,漸漸地,戰馬開始小跑。
再接着,衝在爲首的那個那個騎將突然將手中的長槊朝天上一指。
轟隆一聲,所有的馬兒同時將速度放到最大。
後面的騎隊一排排朝前靠攏,在敵軍大將身後結成一快結實的大陣。
馬蹄聲震得天都要翻過來了,已經變成菜園子的大地泥浪翻滾,騰起片片黑霧,這使得他們就好像是突然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惡魔。
這十多個衛兵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還沒等醒過神來,就已經被撲到面前的騎兵鋒利的長槊淹沒了。
在這個瞬間,王慎才真正看到陳蘭若的厲害。她長嘯一聲,一馬當先撲進轅門,手中長槊揮舞如鞭,不停抽出去。每抽一記,鋒利的槍刃就帶起一叢血肉。
在她身後是更多的長槊,也同樣朝前橫掃。
這些馬槊乃是冷兵器戰爭中最犀利的衝陣兵器,在製作的時候需要將上好槍材裁成小木條,刷上漆,用絲麻裹了,上漆。然後放水中浸泡一段時間,接着陰乾,繼續裹上木條,上漆,泡水,如此三年乃成。
長槊一旦製成,長達兩米二尺,極是柔韌。正以爲製作難度太大,耗費的材料和人工也多,北宋以後就逐漸被戰場淘汰了。
西軍騎兵大概是歷史上最後一支大量裝備馬槊的重騎兵吧?
隨着,就有驚慌涌來的賊軍被長槊割翻在地,甚至來不及呻吟一聲,就被瘋狂的馬蹄踩成肉醬。
一頂頂帳篷被馬槊挑翻,裡面的人根本出不來,就被踐踏至死。紅色的血液從帆布裡滲出,變成黑紅的醬色。
即便有人僥倖出裡面逃出了,也只顧着扭頭逃跑。
一口氣突進去大約百米,雖然不遠,但整個李昱老營已經徹底被騎兵攪亂了。
王慎自從穿越到宋朝之後,已經記不得自己究竟殺過多少人。昨夜更是一口氣取了五人的性命,整個人已經麻木了。在這樣的生死場上,憐憫就是對自己對戰友的冷酷。
要想活,就得殺,一路殺,殺出一個天開雲闊。
長槊這種兵器對人的體能和技巧要求極高,短時間也學不會。此刻的王慎手中提着一把朴刀,橫在馬上,只竭力驅使戰馬朝前猛衝。
也不用他做任何動作,戰馬就能帶着鋒利的刀刃將一顆顆敵人的頭顱切下來。
身側是噴涌而起的血花,黑忽忽的人頭躍上半空。
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血飛濺到自己身上,先開始血還順着鎧甲往下流,漸漸地就凝成豆腐狀。
身上的傷還在疼,昨夜血戰,他身上至少中了三刀,好在有鎧甲保護,只破了點皮,沒有任何危險。除了肺部的傷,讓他嗓子眼裡不住發癢,想咳又咳不出來。
王慎穩住刀杆子和身形,用盡全身力氣大吼:“我等是李天王麾下健兒,奉大宋官家旨意弔民伐罪,只拿李昱,脅從不問!”
其他騎兵也同聲大喊:“只拿李昱,脅從不問!”
這一聲大喊,如同平地裡起了春雷,甚至將敵營中的鼓聲都壓了下去。
先前騎兵營突進敵營之後,賊軍自然是一團大亂。不過,李昱濟南軍的營盤佔地極廣,人也多,沒有受到波及的地方響起陣陣鼓聲,那是賊軍將領正在招集部隊,將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叫花子一樣的士卒朝這邊趕來,投入戰場。
在史料中後人一提起北宋,第一印象這就是一個太平富庶,甚至連守城老卒都着絲履的盛世。但其實,因爲受到生產力的限制,再加上北宋中期人口大量增加,土地兼併現象嚴重,百姓生活極其困苦,社會矛盾極大。
北宋一朝,農民起義此起彼伏,每一年安寧。其中規模最大的先是有王小波、李順造反,後又有方臘攻佔江南數省。到南宋初年,還有楊幺和鐘相。
對付農民起義,宋王朝除了發兵征討之外,最常用的手段是招安。把流寇和農民軍招入軍官,使之成爲體制內人士,吃皇糧抱鐵飯碗。
也如此,到北宋後期,官軍膨脹爲一筆天文數字,使得國家財政在無法承受。
因爲有着這種傳統,在這個年代,農民軍接受招安,反叛,再受招安就如同家常便飯一般,已經成爲一種傳統。
聽到“只那李昱,脅從不問”的喊聲之後,所有人的腳步明顯遲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