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大概估計了一下,應該是後世北京時間夜裡十一點,還不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即便頭上有明亮的月光,在沒有任何光污染的古代,前方也是混混沌沌,竟是看不清楚前路。
一行三人牽着和戰馬在半人高的草叢中跋涉,他們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皮甲,頭上戴了一頂鐵盔,鐵盔上還罩着草圈兒,和着身周的夜色,這使得他看起來彷彿和這草海融爲一體。
“老郭,先前多謝你了。”王慎緊了緊身上的衣裳,長長地吐了一口白氣。天氣好冷,突然之間就到了深秋,可憐自己身上還穿着一件單衫,早知道出發的時候多加一件衣裳了。
老郭領了任務之後,就和王慎還有另外一個軍漢出了營地,向西北方向摸索了一個多時辰,王慎心中鬱怒,一直沉着臉沒怎麼說話。此刻,心裡總算平靜了些。
老郭哎喲一聲,說:“衙內你是朝廷大使,張相門人,日後必然大富大貴,我就是個老卒,如何當得起?今天的事情吧,大小姐就是那脾氣,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其實吧,騎兵營的袍澤們對你都是十分敬服的。”
王慎這人最大的優點是有自知之明,他也知道自己的武藝其實不怎麼樣,實際上就是個門外漢。莫說和李成、陳蘭若這樣的高手比,就算在這騎兵軍中任意拉出一個人來,一對對較量,自己都會被人瞬間放倒。只不過自己腦子靈,力氣大,披重甲在真正的戰場上也算是個合格的勇士。
今天如果真和陳蘭若衝突,肯定會被打得極慘。
老郭在關鍵時刻爲自己解了圍,王慎心中很是感激。
另外一個騎兵接嘴,笑道:“老郭,你這老鳥就是喜歡做和事老,見人就說好話,沒幾句是真的。不過,這番話到是真,咱們弟兄雖然口頭不說,心中都衙內倒是服氣,衙內在平原鎮打的那一仗卻漂亮得很啊!”
這人姓丁,今年十八歲,卻從小在西軍裡廝混,年紀不大,已經是老行伍了,大家都叫他小丁。
和大軍團作戰,一口氣撒出去十幾隊斥候,每隊五人不同,李成軍因爲人馬有限,每隊卻只二人。而且,騎兵營的士卒平時要負責偵探警戒,和敵人斥候狗鬥,戰時還得負責衝陣。必要的時候,還得下馬先登,還真有點一專多能的味,平日裡也累得緊。
小丁繼續說道:“什麼大小姐就難脾氣,她是想她男人了。”
老郭大驚:“小丁,你這個快嘴,胡柴個甚,仔細撕了你的嘴?”
小丁有個快嘴的外號,是個心裡藏不事的人。讓他把話只說一半,比殺了他還難受。就笑道:“老郭,你這個死老鳥,這裡就咱們三人,還能怕別人聽去?閒走無趣,說說也無妨。”
老郭:“算了算了,你方纔還在說我,其實你的話中才沒一句可信的,還是我來說吧,否則還真被你編成另外一種模樣了。”
王慎心中大奇:“大小姐有夫君?”不知道怎麼的,聽他們說這個俏羅剎有男人,他好象有點失望的樣子。
“本有,死球了。”
“啊,死了,怎麼回事?”王慎萬萬沒想到陳蘭若是個寡婦。
老郭一拉開話匣子,就止不住:“說起大小姐,本是有來歷的,她的父君本是開封留守司宗澤手下的一員大將,叫……叫什麼來着……”
小丁插嘴:“叫馬皋,是東京留守司中軍統制,那可是真正的大官啊!”
“啊!”王慎抽了一口冷氣,統制官是真正的高級軍官呀,比如淮西軍的前軍統制王德王夜叉,後軍統制酈瓊。真若比擬,相當於後世大軍區副軍級以上幹部,至少掛一顆將星。
記憶中,那段歷史浮上心頭。
原來,這個馬皋本是宗澤手下的愛將。
宗澤病勢之後,東京留守司換成了杜充。
杜充殘忍好殺,心胸狹窄,不能服衆。於是,東京留守司招募的河北大豪,如王善、張用、曹成等人就反了,領軍攻打開封。雙方在開封南薰門打得昏天黑地,杜充不敵,只得放棄開封,這一事件史稱南薰門之戰。岳飛也是在那一戰中以五百騎大破賊軍,嶄露頭角。
南薰門戰後,杜充派馬皋領軍攻打淮寧張用,雙方鏖戰正酣,叛軍王善突然殺到。
馬皋孤軍苦戰,在張用、王善軍馬的包抄、側擊下,損失慘重。無奈之下只得突圍而出,北撤至蔡河,涉水而渡。
王善令軍士施放弓弩,東京留守司軍士屍填河牀,流水盡被染紅,爲之不流。
到最後,馬皋軍撤回留守司大營的時候,只剩五百餘人,可說是輸得極慘。
他本是宗澤最信任的部屬,杜充做了東京留守司留守之後,黨同伐異,罷黜舊人,換上自己心腹。馬皋一向看不上杜充,二人平日裡諸多齟齬。於是,杜充就借這個機會對馬皋行了軍法,取了他的性命,奪了他的部曲。
老郭說了半天,長嘆道:“可憐大小姐以前本是留守司中軍大將,巾幗英雄,那一戰也是遍身帶傷。見自家男人遇害,就帶着剩餘兵馬反了,投到天王麾下,做了騎兵營統制。天王見她做戰勇猛,心中喜歡,就收她爲義女。”
“原來是這樣。”王慎點點頭,隨口嘆息一聲:“杜充賊子,禍國殃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然後又問:“陳蘭若將軍投到天王麾下後,帶了多少人馬過來?”
老郭:“就是馬皋將軍手下那五百健卒,其中有兩百騎兵,都是俺們西軍的精銳。”
王慎心中暗想:那就難怪了,要知道這五百人以前可是宗澤的中軍主力,一軍之精華,一下子都被那女羅剎帶過來,李成自然要大加籠絡,收爲義女了。世界上的事情,脫不過一個利字。換成我王慎,如果陳蘭若帶這麼多人馬來投,就算她貌似無鹽,也要娶了……當然,人家可不肯嫁我。
老郭也跟着長嘆:“大小姐自家夫君死在杜充手下,心中自然痛恨,連帶着也恨上了宋朝的官家,不然她也不會投到李天王這裡。可是,這回咱們卻要受招安,衙內你是朝廷派來的大使。此番我軍和劉光世休戰,都是衙內一手促成,你說她能不恨你嗎?”
“原來這樣啊!”王慎恍然大悟。
老郭一臉的傷感:“大小姐也是個可憐人,衙內你是不知道,她平日裡看着好象沒事人的樣子,可一直貼身戴着重孝,夜裡沒人的時候也不知道偷偷哭過多少場。衙內,大小姐以後若是尋你晦氣,還請你讓她一讓。”
王慎:“那是自然。”開玩笑,我讓她,人家咄咄逼人,我怎麼讓?
該死的,只希望儘快尋到李昱,打完這一仗,咱們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後會無期。
正在這個時候,小丁突然道:“衙內,老郭,這湖直他娘好象走完了。”
聽到他喊,王慎才猛地發現腳下的地好象堅實了許多。到處都長着蘆葦,這玩意兒一般來說只生長在湖邊。
那麼說來,這洪澤湖可算是被大夥兒走穿了。
用盡目力朝前望去,依稀能夠看到遠方有一片燈火,長長地鋪出一大片,佔地極廣。
那是李昱的老營。
三人面上同時露出喜色,小丁的麪皮緊了:“直娘賊,那鳥毛李昱可算被咱們給逮着了,前方三十里就是他的老營,操,起碼有兩萬人馬。走,靠過去看看。”
“自該如此。”老郭點點頭,和二人一道翻身上馬。突然間,他豎起耳朵,朝二人擺擺手:“有動靜。”
話音剛落,前方的蘆葦猛地如浪頭朝兩邊翻開,白色的蘆花如大片大片雪花飛起。
一聲長嘶,黑壓壓的騎兵瞬間佔據了眼簾。
瞬間,王慎的頭皮就炸了,敵人在此伏擊,顯然是先一步發現他們三人。
“直娘賊,李昱斥候,迎上去!”老郭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
“殺!”小丁也發出喊聲。
是的,三人行藏已經暴露,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敵人,務必不漏過一人。李成騎兵穿越洪澤湖偷襲李昱大營這個行動何等隱秘,如果讓敵人斥候跑回去報信。就算李昱是個傻子,也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只需謹守營寨,龜縮不出,陳蘭若區區三百騎兵又豈奈他何?
李昱的騎兵隊一共有五人,這一仗倒是不能打。
在低吼聲中,有兩騎朝他徑直衝來。
老郭也抽出腰刀,朝二人猛撲。
堪堪在雙方即將接觸的時候,突然,那兩騎朝兩邊一分,閃到一邊。
老郭的吼聲戛然而止,整個人騰空而起。然後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攥住,在地上嘩啦地拉出去兩丈遠,就直接扔到草叢裡。
“魚網,賊子有魚網。”小丁話音尚未落下,“刷”地,驚心動魄的聲音響起。原來,就在這個瞬間,另外兩騎飛奔而來,一把雪亮的刀子斬在他的背上。
小丁悶哼落馬。
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在王慎剛上馬,抽出橫刀,轉眼老郭和小丁就已經躺在地上了。
眼前是瘋狂衝鋒的敵騎,以一抵五,怎麼看都毫無勝算。
老郭還在叫:“衙內,快逃,快逃呀!”
逃,這個字傳來,王慎心中一個激靈。是啊,現在只能逃了。
可是,我這一逃,這場軍事行動必然失敗,以至動搖李成的整個作戰部署,安娘他們怎麼辦?我這一逃,老郭和小丁必然活不成,我就算勉強留得一條性命,日後也必將受到良心的熬煎。
直娘賊,死則死爾,管不了那麼多!
一口血氣涌上心頭,但心中卻突然有主意。
王慎偷偷抽出橫刀,藏在身後,故意驚叫:“老郭,對不起,我回去了!”
突然兩腿一夾,馬刺狠狠刺入馬腹,一人一馬如風前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