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踏白就是偵察騎兵,大軍的開路先鋒。
戰時,肩上責任有三。一,搜索探路,防敵伏擊;二,查明敵情,遊弋警戒;三,閃電突襲。
真若比擬,相當於後世的特種部隊。只不過,這支部隊都是重裝。類似二戰時期德國的機械化、摩托化集團軍。
能夠成爲一軍之踏白,需要開得強弓,騎得烈馬,必要的時候還要先登陷陣,武藝也要極其高強。這在古代,簡直就是標準的技術化兵團。
只見,三百騎人人鐵甲,手執馬槊,腰挎手刀,背背硬弓。鞍邊還掛着斧子、骨朵、鐵蒺藜、繩索、解繩騎。一人雙馬,武裝到牙齒。
所有人都立在地上,排出整齊的陣型,沒有人說話,肅殺之氣沖天而起。
這隊人馬雖然不多,可裝備昂貴,兵員多是百戰西軍老卒,乃是李成軍精華中的精華。當初和劉光世交手的時候,李成屢屢率領這支軍隊突襲淮西軍中軍大旗,打得劉平叔看到李成就心中發毛。
如今,李成可以說將手頭最值錢的家當都交給了陳蘭若,交給了王慎。
天上依舊是烏雲堆積,鬼知道什麼時候又會下雨。如果像幾日前那樣的暴雨再下得幾場,說不定湖水就會漲起來。時間緊迫,不容耽擱,軍議之後的第二天黎明,部隊就開拔了。
天氣已經徹底涼下去,在微曦的晨光中,三百身材雄壯的健兒,六百匹高頭大馬肅然而立,口鼻間噴吐而出的白氣在頭頂連成一片。
一面接一面紅旗呼呼招展,鎧甲錚鳴。
好大威勢,這還是王慎第一次看到李成騎兵集結。看到他們從頭包到腳的鑌鐵扎甲,看到這支金屬部隊,頓時有呼吸不暢的感覺。
這才三百人,就如此可怕。卻不知道當年西軍的三千勝捷重騎、三千白梃騎兵集合時又是何等光景。
而在北方,女真卻有上萬精騎,還有那傳說中同樣渾身鋼鐵的鐵浮屠,一旦出現在戰場上。千軍萬馬,排山倒海,誰人又抵擋得住?
在王慎身後跟着輜重營那羣兄弟,這些人以前屬於淮西軍的二線部隊,在來平原鎮之前很多人都沒上過戰場,更別說見識大宋西軍鐵騎。看到眼前這羣矯健的殺戮機器,回想起當初他們屠殺濟南軍步卒時的情形,都被震撼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難怪當初劉太尉在人家手上吃過這麼多敗仗。
接受招安之後,輜重營的士卒都被李成從監牢裡放了出來,安置在帳篷裡,軍官們也有單獨的居所。
王慎這次隨陳蘭若出征,也分得兩匹戰馬,一匹用來乘坐,另外一匹則用來馱運鎧甲、兵器、給養。這次出擊李成預計需要兩天時間才能趕到安河,乾糧早已經準備好了,也用不了多少,但戰馬的馬料卻多,足足裝了一大口袋。據說,供應一匹戰馬足夠裝備七個步兵。這六百匹戰馬每日消耗都是一筆巨大的數字,再加上手頭數萬人馬,可想李成軍所面臨的巨大經濟壓力。
李昱裹脅十萬如蝗蟲般走一路吃一路,所經之處當真是寸草不生。泗州實在太小,如何養活得了這麼多兵馬。其實,就算李天王不受招安,兩軍也回大打出手,這也是王慎當着李成的面向劉光世提出剿滅濟南軍的原因,他也是吃準了這一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在亂世,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叢林法則。
安娘從府庫裡尋了一套索子甲,套到王慎身上。劉光世府庫中寶貝不少,鎧甲、兵器堆積如山,不過大多已經損毀成零件模樣。這件索子甲也是如此,聽說王慎就要出征,安娘剪了幾個士卒的頭髮,搓成繩,連夜將散開的鐵索串在一起,到天明的時候總算弄好。
也因爲一夜沒睡,安娘眼睛紅紅的,卻是一句話不說,只麻利地將索子甲背後的幾根帶子繫牢。
接着,又提起一副扎甲就要朝王慎頭上扣去。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一句話,神情好象很傷心的樣子。
王慎不明白她爲什麼這樣,只得沒話找話:“安娘,天氣還熱,你給我穿着兩套鎧甲,這是要熱死我呀?”
安娘還是不說話,只用力地扯了扯鎧甲肋部的皮帶,箍得王慎有些透不過氣來。
倒是旁邊的岳雲有點不耐煩,喝道:“叫你着甲,直穿就是,羅唣個甚?真以爲你是沙場驍將,有萬夫不當之勇?其實,你這廝武藝稀鬆得很。小爺是身子不好,若是往常,就算是捆了一隻手也能在一招內把你放翻。索子甲只防刀箭,卻防不住鐵錘、骨朵、連枷,需要在外面再罩一件扎甲。阿姐這也是爲你好,你懂什麼?”
“應祥,你身子好象好了許多。”王慎看了他一眼,這小孩子還是皮包骨頭的樣子,但面龐上已經帶着紅潤。十二歲的孩兒,恢復起來真快。先是得痢疾,接着又被人一連枷打出內傷,可睡上兩天,又生龍活虎了。
“關你鳥事?”岳雲對王慎惡感極甚,翻了個白眼。
不跟一個小孩子鬥氣,王慎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鎧甲。轉頭對安娘道:“安小娘子,我和陸虞侯還有谷都頭是淮西軍軍官,得了劉太尉軍令,在李成軍中負責聯絡溝通。你和應祥不是淮西軍的人,我昨天已經跟李天王說過,他也答應放你們姐弟離開。你等應祥身子好些,就去揚州吧,說不定在那邊能夠尋到你們母親。”
岳雲和安娘離家出走,要將母親帶回老家的事情前番王慎已經聽安娘說過。結髮妻子被人和人私奔,乃是大英雄岳飛心中永遠的痛,是岳家最大的恥辱。這事也是寫進史書裡的,後來,岳飛的孫子在記述祖父事蹟的時候,也不隱瞞。
作爲一個現代人,王慎自然知道安娘和岳雲的母親現在就在韓世忠軍中,嫁給一個低級軍官。韓世忠在平定劉、苗之亂之後,應該駐守在揚州、建康一帶,姐弟兩隻要往南走,就能找到。
當然,這事他也不好跟安娘明說,否則就解釋不清楚了。
安娘卻搖了搖頭,還是不說話。
王慎有點急,皺眉道:“你呆在這裡做什麼,有意思嗎?我這是出去打仗,能不能贏兩說,搞不好就回不來了。對了,萬一有個好歹,你能不能在家裡給我立個牌位,逢年過節的時候燒上一柱香,燒上幾張紙?”是啊,當初在平原鎮以兩百弩兵硬扛李昱一萬前軍,那是被人家包圍,不得不拼命。一是自己戰術使用得當,二是運氣不錯,這才讓大家得以保全。
兵兇戰危,戰場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且不說這一仗是勝是負,就算是贏了,自己說不定中上一枚流矢,當場掛掉。
運氣這種東西誰說得清楚呢,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下一個故事的主角。
經過那一場大戰後,王慎身上也不知道帶了多少傷,如今都結了痂,一入夜就癢得厲害。
這次在李成面前提議越過洪水澤湖突襲李昱中軍,王慎也是危急關頭胡亂獻策,鬼知道湖裡有沒有路,能不能走。如果真走不通,貽誤戰機,會受軍法的。
亂世人命如草,百姓如此,普通士卒、小軍官也是如此。要想平安,起碼得混到一軍統制那一步啊!
突然,安娘叫起來:“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要你活着回來。”眼淚就撲簌地流下來,她猛地推了王慎一把:“你滾,你滾呀!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說罷,就捂着嘴跑開。
聲音竟沙啞了,看不出她溫溫柔柔的樣子,一發起怒來力氣卻這樣大。
“道思,一路保重。”陸燦苦笑着拱手。
衆人也同時拱手:“王將軍保重。”
王慎也跟着苦笑,“各位的弟兄你們也保重。”和衆人做別,正要上馬。
岳雲卻一把拉住繮繩,目光兇狠地看着他:“你今年多大?”
王慎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我二十七歲,怎麼了?”
“家中可有娘子?”
“我一芥流民,哪裡有女子瞧得上,怎麼了,你查我戶籍?”
嶽元繼續問:“王慎你都二十七了還沒有成親,是不是身上有什麼毛病?”
王慎大窘,是啊,古人結婚都早。比如眼前這個桀驁不遜的岳雲嶽小爺,在真實歷史好像十三歲還是十四歲就成了親。風波亭遇害的時候才十八歲,就育有二子一女。
我王道思二十七歲還沒有成親,在古人看來就是個怪胎。
不但是岳雲,其他人看王慎的目光也是怪怪的。
王慎心中惱火:“某身強體健,正常得很。”
“那就好,等活過這一陣回來,等我做完那事,你叫媒人去俺家下聘吧!”嶽元喝道:“你這廝既對我姐有意,緣何只顧着撩撥,說些瘋言瘋語欺人,卻不談正事。你給俺小心些,小爺鐵拳須饒不了你。”
說着話,他就狠狠捏緊拳頭。大約是太激動了,牽動身體的傷勢,就劇烈咳嗽起來,直咳得滿頭熱汗,面龐通紅。
“原來是這事,你沒事吧?”
岳雲直咳得鼻子裡都沁出血來,怒道:“不……不,不用你管,死不了。”
“算了,你好生養傷,別說話。”王慎心中也是喜歡安娘,嘆道:“如今兵慌馬亂,還談得上其他嗎?等過了這陣,我還活着,等安定下來,我知道該怎麼做。”
說完,他就揚聲對遠處的安娘道:“安娘,若卿有意,王某必生死相許。”
安娘聽到弟弟說起自己婚事,本羞得滿面通紅,此刻卻又大聲地哭起來。
谷烈突然大笑:“好了好了,這賊世道,大家都是過了今日沒明日。等到將來道思成親,俺也要討口喜酒喝……哎喲,我得頭好暈。不行,不行,我這腳下地怎麼在轉。”
他的腦震盪還很嚴重,又開始乾嘔。
衆人都撲哧一聲大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支長槊抽來,啪一聲抽在岳雲的胳膊上。
岳雲皮粗肉糙,倒不覺得痛,但聲音卻無比清脆。
“你!”岳雲憤怒地轉頭看去。
卻見陳蘭若全副披掛騎馬站在旁邊,冷冷道:“怎麼,不服氣?”
岳雲一字一句:“自然不服,咳,咳……咳……”
“應祥。”王慎忙喝止岳雲,拱手對陳蘭若道:“陳將軍,咱們該出發了。”
陳蘭若冷哼一聲:“王慎,你方纔生離死別,難不成這一路行不得?也只有義父相信你這口中抹油的傢伙,須騙不得我。我提醒你,這一路就跟在我身邊,不許離開。否則,休怪我軍法無情。”
王慎騎馬跟了上去:“我如何敢哄騙天王?”他有種感覺,這個女將對自己惡感極慎。也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她,那天斬了她的馬頭,戰陣之中,你死我活,務盡全力,誰怪得了誰?
沒道理啊!
反正這一路上我小心爲好。
又回頭看了安娘一樣,那邊紅旗招展,在旗杆下,安娘一手扶岳雲的肩膀,一手掩着小嘴,不住的哭。
這個堅強的女子今天怎麼軟弱成這樣,她身體裡還要嶽爺爺的基因嗎?
倒是岳雲嶽應祥很不耐煩,不住口地跟阿姐埋怨着什麼。
戰馬轟隆向前,黃塵滾滾,安娘和岳雲、陸燦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被煙塵淹沒,只剩那一面紅旗還在飛揚。卻知道,那面如同燃燒的旗幟下有一個女子正在等着自己平安歸來。
土坯房、灰色帳篷、林立的柵欄、拒馬、望樓、箭樓,一副古典戰場畫卷,已然在歲月中發黃發脆。
可是,被朦朧淚光一洗,卻清亮起來。
而我,已經成爲畫中人。
穿越到此十二天,直如一場大夢。
而我已經有了牽掛。
有了牽掛,有了真正需要守護之人,一切都變得真實。
王慎猛地轉頭朝前路看去,洪擇湖一片青綠,那是初秋的草海。
他抹了抹眼睛,一聲長嘯:活下去,要贏!